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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机舱广播响起时,桑允正盯着窗外层层叠积的灰云。上海在下方缩成一片由霓虹与高楼拼凑的发光棋盘,而她的目的地,云南青湖镇,还隐在三千公里外的雨雾里。
“女士,请系好安全带。”空乘轻声提醒。
桑允收回目光,指尖拂过手机屏幕最后一条未读信息,来自父亲:“订婚宴定在下月十八,别任性。”
她按熄屏幕,从包里取出那封已被揉皱又展平的支教录取函。红头文件,盖着县教育局的章。“青湖镇中心小学,三年级语文教师”,这行字是她三个月的谋划、两场偷偷参加的考试、以及一次与父亲激烈争吵后换来的自由。
至少是暂时的。
飞机穿过云层,剧烈颠簸。邻座的中年男人低声抱怨这鬼天气,桑允却靠向椅背,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杨琛也是这样的雨天。
三年前,上海外滩,他说要去云南做生态保护,她说你别走。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他转身时甚至没撑伞。
“我们不是一路人。”这是他留的最后一句话。
如果按照以前的桑允肯定会接受这场毫无感情的联姻,她从小被父亲教育女孩子就是要嫁人的,不爱的人也得嫁。
可是,杨琛的出现不一样了。
抵达青湖镇已是傍晚。细雨将群山晕染成深浅不一的墨色,中心小学的铁门半掩,老校长是个皮肤黝黑、笑容腼腆的彝族汉子,接过她行李箱时连声道谢:“桑老师能来,娃娃们有福了。”
宿舍是间简朴的平房,白墙有些斑驳,但收拾得干净。窗外就是操场,一面国旗在细雨中垂着。
桑允打开行李箱,最上层是几件素色棉麻衣裙——她特意买的,为了看起来像个老师。底下却还压着一条真丝睡裙,淡紫色的,标签还没剪。她盯着看了几秒,将它塞进衣柜最深处。
开学第一天,三年级的孩子们挤在教室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这位“上海来的新老师”。桑允在黑板上写下自己名字时,粉笔断了两次。她有些窘,台下却传来善意的轻笑。
下午最后一节是班会,主题是“爱护我们的家园”。桑允正讲着垃圾分类,教室门被敲响了。
老校长领着一个人进来:“桑老师,打扰了。这位是镇林业站的杨琛同志,来给孩子们做生态保护宣传杨琛护员,这是新来的桑允老师。”
听到熟悉的名字,时间在那个瞬间凝固成琥珀。
杨琛穿着洗得发白的深绿色制服,肩章上有细微磨损。三年光阴在他脸上留下痕迹,肤色深了些,下颌线更硬朗,唯有那双眼睛,还和记忆里一样,沉静得像山间的潭。
他明显也怔住了,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两秒,然后移开,朝孩子们点头“同学们好。”
桑允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粉笔。粉灰簌簌落在讲台上。
他像对待任何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那样,朝她伸出手:“桑老师,幸会。”
他的掌心有粗糙的茧。短暂交握,一触即分。
杨琛讲课很稳,讲亚洲象迁徙、讲盗猎的危害。他带了些宣传册和环保袋,发下去时孩子们兴奋地传递。
有个小男孩举手:“杨叔叔,上周后山看见的豹子还会来吗?”
“如果咱们保护好山林,它可能还会来做客。”杨琛微笑,眼角有细纹。
桑允靠墙站着,看着他侧影。他说话时喉结微动,制服领口松了一颗扣子,这个细节莫名扎眼。三年了,她以为早已平静的心湖,被一颗石子轻易搅乱。
课铃响起时,孩子们涌出去。教室里只剩下两人。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杨琛先开口,语气平常得像在说天气。
“我也没想到。”桑允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干,“你一直在青湖镇?”
“嗯。负责这一片区的巡护。”他收拾着剩下的材料,“你现在来支教?”
“是。一年期。”
杨琛点点头,没再多问。走到门口时,他回头:“学校后山有时有野猪出没,傍晚最好不要单独上去。如果要家访,可以联系林业站,我们有人陪同。”
“好,谢谢。”桑允顿了顿,故意问重点“那……怎么联系?”
杨琛似乎也才想到这个问题。他沉默片刻,从制服口袋掏出手机:“你扫我吧。”
微信添加成功。桑允低头瞥了一眼屏幕,他的头像是一片雨林,ID就是本名。朋友圈空空如也。
“校园生态保护公约,”桑允找了个理由,听起来却像借口,“想请你做顾问,可能偶尔需要咨询。”
“行。”杨琛收起手机,“那我先走了,站里还有事。”
他转身踏入走廊渐暗的光线里,脚步声在空旷的教学楼里回响。留下桑允独自站在原地,直到那声音完全消失。
手机震了一下,是父亲发来的新消息:“你母亲心脏不适,速回电。”
桑允盯着那行字,良久,按灭了屏幕。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镇子另一头的杨琛正对着手机屏幕上的新好友“桑允”出神。
窗外雨打芭蕉,他最终将手机反扣在桌上,从抽屉深处取出一张旧照片,在上海的樱花树下。
雨还在下。在青湖镇,雨季才刚刚开始。
桑允蜷在宿舍那张略显硬实的木板床上,手机屏幕上“林晴晴”的名字在昏暗房间里亮着微光。
“所以你真见到他了?”林晴晴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混合着上海酒吧背景里隐约的爵士乐。
“嗯。”桑允盯着天花板上一条细微的裂缝,“就在我班上。他来做宣传,孩子们叫他杨叔叔。”
电话那头有玻璃杯轻碰的声响,林晴晴大概换了个安静些的地方,“然后呢?他什么反应?”
“像对陌生人,甚至比陌生人还有冷漠。”桑允翻了个身,旧床垫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握手,你知道吗那狗男人跟我说幸会,加微信是因为工作需要。”
接着林晴晴短促地笑了声:“杨琛还是老样子,装正经第一名。不过说真的,允允,你在那儿还好吗?昨天慈善晚宴遇见你爸,他脸色可不太好。”
桑允沉默。窗外有蛙鸣,一声叠一声,陌生又潮湿。
“他好不好我是不知道,反正我挺好的。我妈……她心脏真的不舒服吗?”
“阿姨上周确实去做了检查,但王医生说就是老毛病,按时吃药就没事。”林晴晴顿了顿,“不过你爸放话了,月底前你必须回去。陈家那边催得紧。”
陈叙。那个父亲千挑万选、家世相当、在三次见面中一共说了不到二十句话的订婚对象。
桑允想起最后一次见面,在外滩某家米其林餐厅,陈叙全程用英语与侍酒师讨论产区,仿佛坐在对面的她是件需要妥善陈列的摆设。
“我不会回去的。”
“我知道。”林晴晴叹气,“但你想清楚了吗?山里条件你能受得了?还有杨琛,你们当年分手分得那么难看,现在这算怎么回事?”
桑允看向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云层裂开一道缝隙,漏出几颗湿漉漉的星。她想起下午杨琛离开时挺拔却疏离的背影。
“我不知道。”她轻声说,“但我加他微信时,手在抖。”
“三年了。”林晴晴的声音软下来,“你还没放下。”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桑允。”
“嗯?”
“保护好自己。”林晴晴的声音很认真,“无论是对山里,还是对心里。”
通话结束前,林晴晴忽然说:“对了,陈叙上个月收购了一家生态旅游公司,主打云南线路。巧合吗?”
手机屏幕暗下去,房间陷入完整的黑暗。
枕头下有硬物硌着。她伸手摸出来,是傍晚杨琛发的环保宣传册。扉页有他的印刷签名,字迹工整克制。她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琛”字,指尖传来纸张粗糙的质感。
隔壁传来家电视的声音,隐约是地方新闻。女主播用带口音的普通话说着:“……近期加强盗猎巡查……”
桑允坐起身,重新按亮手机。微信通讯录里,“杨琛”两个字静静躺在最近添加的列表里。她点开,朋友圈依旧一片空白。背景图是深邃的雨林,绿得窒息。
她打了一段话,又删掉。最后只发过去一条:“杨巡护员,关于校园生态公约,什么时候方便讨论?”
等待回复的几分钟里,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在寂静中异常清晰。
手机震动。
杨琛:“周三下午放学后,学校阅览室。”
没有了之前的可爱表情,更没有没有寒暄。
桑允盯着那行字,慢慢抱紧膝盖。
而她在黑暗中,轻轻摸了摸自己手腕上那道早已淡去的疤痕,三年前分手那天,她摔碎了他送的玻璃镇纸,碎片划的。
天刚蒙蒙亮,窗外雨又开始下。
桑允在硬板床上醒来,有片刻不知身在何处。
手机屏幕在枕边亮起。凌晨两点,杨琛回复了她的消息:“周三下午放学后,学校阅览室。”
九个字,一个标点,没有多余的情绪。
桑允忍不住嘀咕一句:“死男人,凌晨两点还不睡,熬死你。”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直到敲门声响起。“桑老师,吃早饭啦!”是校长妻子阿梅姐的声音,带着本地口音的普通话。
早餐是米线,铺着肉末和酸菜,汤面上浮着红油。桑允小口吃着,听老校长说今天有县里领导来检查。“桑老师要是碰上,就说你是自愿报名支教的,千万别说……”他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
“我明白。”桑允点头。支教指标、拨款、评级,这些词她这段时间已经听懂了。
三年二班的早读课,桑允站在讲台上领读古诗。“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孩子们的声音参差不齐,却清脆。
雨可算是停了,阳光从木窗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课间,几个女孩围过来。“桑老师,你从上海来,上海有山吗?”
“有高楼。”桑允笑着比划,“很高的楼,像山一样。”
“那杨叔叔去过上海吗?”扎羊角辫的小女孩问,“他懂的可多了,上次还给我们讲黄浦江呢。”
桑允翻书的手顿了顿:“是吗?他怎么讲的?”
“说江里有大鱼,但现在少了。”女孩眼睛亮晶晶的,“杨叔叔说,每个地方的水都要保护好。”
教室后墙的黑板报上,贴着杨琛昨天发的环保画报。其中一张是亚洲象母子,配文:“它们的家,也是我们的家。”字迹工整,是他手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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