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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景
南方的深冬总裹着化不开的雾,把临湖的老街浸得发潮。青石板路上凝着一层薄薄的水汽,踩上去会发出细碎的吱呀声,像是老街在低声打着瞌睡。湖边的垂柳早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伸向灰蒙蒙的天空,被雾霭晕染得没了棱角,只剩下一片模糊的剪影。
林砚坐在湖边的石阶上,石阶缝里渗着湿冷的寒气,透过薄薄的牛仔裤往上钻,冻得她膝盖发麻。她却像是毫无知觉,膝头摊着一本厚厚的素描本,纸页边缘已经被湖风吹得微微发卷。指尖捏着的炭笔悬在纸面上方,笔尖落下的地方,晕开一片浅浅的白——不是南方雾天里这种带着水汽的、软塌塌的白,是她只在画册里见过的、北方的雪。那种白干净、凛冽,落下来时会簌簌作响,踩上去会咯吱咯吱地陷下去,能把整个世界都裹进一片清透的寂静里。
她已经在这里坐了快两个小时了。从日出坐到雾浓,手里的炭笔添了又擦,擦了又添,可那片雪始终像是缺了点什么。客户上午刚发过来的消息还停留在手机屏幕上,亮着刺眼的光:“你的雪太凉了,没有人气,要改。”
没有人气。
林砚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久到眼眶发酸,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紧发涩。可奇怪的是,她的眼眶始终没有红。从十二岁那年开始,她就学会了把情绪往骨头里压。那天也是个冬天,南方罕见地下了一场冻雨,冰冷的雨丝砸在玻璃窗上,噼啪作响。母亲收拾行李的动作又快又狠,拉链被拉到尽头时发出刺耳的声响。她拽着母亲的衣角,仰着头问:“你是不是不回来了?”母亲回头看她的眼神,冷得像窗外的冻雨,她甩开她的手,声音淬着冰碴:“哭有什么用?眼泪最没用了,你要是懂事,就别缠着我。”
门被摔上的那一刻,震得整面墙都在晃。林砚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看着窗外越下越密的冻雨,喉咙里的哽咽翻涌了一次又一次,最后却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从那天起,她就再也没哭过。连哭都觉得是件沉重的事,沉重得像压在心头的一块冰,搬不动,也融不掉。
雾又漫过来了,像是一匹柔软的白绸,从湖面缓缓地铺上岸。细密的水珠沾在她的睫毛上,凝成了一层薄薄的霜,视线都变得有些模糊。她眨了眨眼,却没抬手去擦,只是依旧盯着画纸上那片未完成的雪景发呆。那片雪太静了,静得像一座空城,没有脚印,没有炊烟,没有屋檐下挂着的红灯笼,也没有雪地里追逐打闹的孩子。客户说的没错,是没有人气。可她不知道该怎么加进去。她从未见过真正的雪,那些藏在画册里的、冰冷的白,是她能想象到的,最接近“干净”的东西。
湖边的静,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水,能把所有细碎的声响都吞没。风掠过湖面的声音,柳枝晃动的声音,远处老街上传来的零星的叫卖声,都被雾揉碎了,散在空气里,轻得像一声叹息。
直到“咔嚓”一声轻响,清脆得像冰面裂开一道缝,猛地打破了这片沉寂。
林砚的肩膀倏地一僵,握着炭笔的指尖微微收紧,在画纸上留下一道突兀的黑痕。她猛地抬头,视线穿过眼前的薄雾,看见不远处的柳树下,站着个穿米白色羽绒服的女人。女人的身形高挑,羽绒服的帽子戴在头上,衬得脸颊愈发小巧。她手里举着一台黑色的单反相机,镜头还对着她的方向,相机的背带绕在手腕上,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大概是没料到会被发现,女人愣了愣,举着相机的手顿在半空中,眼里闪过一丝窘迫。随即,她放下相机,冲着林砚露出了一个笑容,抬脚朝她走了过来。她走路的步子很轻快,踩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带起一串细碎的水声。走近了,林砚才听见她的声音,像晒过北方冬天太阳的棉絮,暖乎乎的,带着点沙沙的质感,能把雾里的寒气都驱散几分。
“抱歉抱歉,没打扰你吧?”女人站在石阶下,微微弯着腰,目光落在林砚膝头的素描本上,语气里满是歉意,“你坐着看画的样子,太像我要拍的‘雾里雪景’了,忍不住就按了快门。”
风裹着雾吹过来,掀起女人羽绒服的衣角,也吹动了她露在外面的短发。那是一头微卷的短发,发尾带着点自然的弧度,被雾沾湿了,贴在耳后。林砚这才看清她的模样,眉毛细而弯,眼睛是明亮的杏眼,眼尾微微上挑,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她的耳尖冻得发红,像是熟透的樱桃,可那双眼睛里却亮得很,像是盛着被打碎的阳光,碎碎的,落在人心里,暖融融的。
女人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干脆走上石阶,在她身边隔了一个空位坐下。她把相机递到林砚面前,指尖带着户外的凉意,却很干净。“你看,”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眼前的雾,“真的很像。”
林砚的目光落在相机的屏幕上,心跳漏了一拍。
屏幕里的画面,是刚才的她。雾色朦胧的湖边,穿灰色毛衣的女孩坐在石阶上,微微低着头,侧脸的轮廓柔和得像一幅水墨画。她的手里捏着炭笔,膝头的素描本摊开着,画纸上那片未完成的雪,与眼前弥漫的雾霭叠在一起,竟真的生出了几分“雪落南方”的错觉。灰色的毛衣,白色的雾,画纸上白色的雪,三种颜色交织在一起,静得像一首无声的诗。
“我叫沈雪,从北方来的。”女人收回相机,主动伸出手,掌心向上,带着点爽朗的笑意,“专门拍冬天的风光。”她的指尖带着户外的凉意,却很有力,握上去的时候,能感觉到掌心清晰的纹路。
林砚看着那只手,怔了怔。她很少和陌生人打交道,老街的邻居们都知道,湖边那个总是坐着画画的女孩,性子冷得像冬天的湖水,不爱说话,也不爱笑。她犹豫了一下,目光又落回画纸上那片冰冷的雪,喉结轻轻动了动,才慢慢伸出手,轻轻回握了一下。她的指尖很凉,大概是冻久了,像一片刚落下来的雪花。
“林砚。”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被风吹走,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只是……随便画画。”
风又裹着雾吹过来了,带着湖面潮湿的水汽。沈雪的发梢沾了点水珠,她却满不在乎地晃了晃头,抬手把沾在耳后的碎发捋到耳尖。她的目光落在林砚的素描本上,视线在那片未完成的雪上停留了很久,然后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画纸,语气里带着点认真:“不是随便画的吧?”
林砚的指尖猛地一颤。
“你画的雪,好像藏着好多话。”沈雪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她心里那片沉寂的湖,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她的目光很亮,像是能看穿画纸,看穿她藏在雪片里的那些不敢说出口的心事,“这片雪很静,可静得不是空,是……是有心事的样子。”
有心事的样子。
林砚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疼得她呼吸一滞。她慌忙合上素描本,指尖攥得发白,指节因为用力而泛起了青白色。炭笔被她攥在手里,硌得掌心生疼。这是第一次,有人说她的雪“藏着话”。以往别人看了她的画,只会说“这雪太冷了”“没什么意思”“一点人气都没有”。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雪片里,藏着她十二岁那年没掉下来的眼泪,藏着她对母亲模糊的记忆,藏着她对北方那场从未见过的雪的,卑微的向往。
那些藏在雪片里的心事,是她不敢说,也不能说的秘密。
沈雪似乎看出了她的局促,没有再追问,只是顺着她的动作,目光落在被合上的素描本上,笑了笑,转移了话题。她抬手指了指湖边不远处的一栋小屋,那栋小屋藏在柳树后面,墙面上爬满了枯萎的藤蔓,看起来有些老旧。“真巧,”她的语气里带着点惊喜,“我租的房子就在那边,离你好像不远。”
林砚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那栋小屋她知道,是老街尽头的一栋闲置了很久的房子,听说前段时间被人租走了,没想到是她。
“以后要是想拍点实景当画材,或者想听北方的雪故事,都可以找我。”沈雪拍了拍她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毛衣传过来,暖得她肩膀微微发烫。她又晃了晃手里的相机,眉眼弯弯地笑着,“下次再拍你的画,一定先问过你。”
她说完,就站起身,冲林砚挥了挥手,转身朝那栋小屋的方向走去。米白色的羽绒服在雾色里晃了晃,像一朵飘在雾里的云。风掀起她的衣角,露出里面红色的围巾,像雪地里一簇跳动的火苗,鲜艳得晃眼。
沈雪走后,林砚还坐在石阶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刚才与她相握时残留的凉意,还停留在指尖,像一片雪花落在掌心,没来得及融化,就先暖了心。雾还在弥漫,可空气里似乎多了点别的什么,不再是那种湿冷的、让人喘不过气的压抑。
她重新打开素描本,指尖轻轻拂过画纸上那片未完成的雪。炭笔留下的痕迹,在纸上微微凸起,带着粗糙的质感。她看着那片雪,看着看着,嘴角竟不自觉地弯起了一个浅浅的弧度。
笔尖顿了顿,悬在画纸上空。这一次,她没有再添雪片,而是握着炭笔,轻轻落下。
一笔,两笔,三笔。
一个小小的、模糊的身影,慢慢出现在雪地里。那个身影穿着米白色的羽绒服,手里举着相机,像是在对着远方的雪景,按下快门。
雾还没散,风还在吹,湖边的垂柳还在轻轻摇晃。可林砚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正顺着刚才那声清脆的“咔嚓”,悄悄落在了她心里。那东西很轻,很软,像第一片要融化的雪,落在她冰封了很久的心上,慢慢化开,淌出了一点点,带着暖意的水。
她低头看着画纸上的身影,看着那片终于有了点“人气”的雪,忽然觉得,或许南方的冬天,也不一定只有湿冷的雾。
或许,她也能等到一场,属于自己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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