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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锋
京城黑沉沉的天,偶有几声惊雷。
问云沉托腮坐在屋檐上盯着屋里面擦剑的男人。
男人没抬眼,手中的动作没停,声音倒是传了出来:“日日来,倒比这府上的刺客都勤奋。”声音很平静,没有一丝情绪。
问云沉换了个坐姿,答非所问道:“要下雨了呢。”
话音落,从屋内掷来一物,问云沉接住,是把伞,伞面的黑金花纹很精致,问云沉把伞抱在怀里,笑着说:“谢啦。”
解行舟擦拭剑身的动作微微一顿,眼角余光瞥见那道身影轻巧地跃下墙头,消失在渐起的风里。他垂眸看着剑刃上映出的自己,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掠过一丝极淡的无奈。
雨点终于开始砸落,哗啦啦地冲刷着青瓦屋檐。
解行舟盯着黑蒙蒙的天“要变天了。”他心想。
问云沉撑着伞,却没急着回自己那处简陋的院落,反而在府邸西侧那片竹林边慢悠悠地晃荡。雨点噼啪打在伞面上,声音清脆。他指尖拂过湿漉漉的竹叶,心情颇好地折下一片叶子吹着不成调的小曲。
解行舟的伞,和他的人一样,带着一种冷冽沉稳的气息。伞骨结实,伞面厚重,将外间的风雨严实实隔绝开来。
“口是心非。”他低声嘀咕,嘴角却弯出一抹笑。
正当他琢磨着是再去厨房顺盘点心,还是回去补个觉时,前方雨幕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几声低喝。
“有刺客!”
“快!别让他跑了!”
“那边搜过了吗?”
问云沉脚步一顿,身形悄无声息地隐到一丛茂密的翠竹之后,气息收敛,几乎与雨声融为一体。他眯起眼,透过竹叶缝隙看去。
几名穿着护卫服饰的人正押着一个被反绑双手、浑身湿透的男人匆匆走过。那被押解的男人低着头,看不清面容,但身形步伐间,透着一股不似寻常下人的硬气。
是刺客?还是探子?
问云沉认得那几个护卫,是直属于解行舟亲信统领的那一队,专门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务。他们行事向来隐秘,此刻却显得有些匆忙,看来是出了不小的纰漏。
他心念微动,没有出声,也没有现身,只是静静看着那一行人消失在雨幕深处的廊檐下,方向正是解行舟书房所在的内院。
雨还在下,空气中的水汽带着一股土腥味,也夹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问云沉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稳稳撑着的黑金纹伞,眸色深了些许。他转身往解行舟书房的位置走去。
书房的门虚掩着,刚才那几名护卫守在门外,神色凝重。见到问云沉过来,几人并未阻拦,微微躬身行礼,低声道:“问公子。”
问云沉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声张,自己则侧身靠在廊柱旁,隔着未关严的门缝,能隐约听到里面的声音。
“……属下失职,让他自尽了。”是护卫统领低沉请罪的声音。
室内静默了一瞬,才响起解行舟听不出情绪的嗓音:“知道了。处理干净。”
“是。”
紧接着是衣物摩擦和人体被拖拽的声音。问云沉稍稍偏头,看见两名护卫将一具软绵绵的尸体从里面拖了出来,那人的喉咙处有一道极细的血线。
门被重新关上。
问云沉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抬手,用伞尖轻轻叩了叩门扉。
“进。”里面的声音依旧平稳。
他推门而入,将滴着水的伞靠在门边。书房内燃着淡淡的檀香,试图驱散那丝血腥气。解行舟坐在书案后,手里拿着的已不是剑,而是一封密函,烛光映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看不出丝毫刚刚处理完一桩性命攸关之事的痕迹。
“下雨天,也不清净?”问云沉走过去,很自然地坐在书案对面的椅子上,自顾自倒了杯已经微凉的茶。
解行舟抬眼看他,目光在他带着湿气的衣摆和那把靠着的伞上扫过:“比不得你清闲。”
问云沉呷了口茶,慢悠悠道:“我这不是担心你么?刚瞧见外面不太平。”他顿了顿,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盯着解行舟的眼睛,“哪边的人?”
解行舟与他对视,眸色深沉如夜:“你觉得呢?”
“左不过是那几位王爷,或者……宫里那位看你不顺眼的?”问云沉指尖轻轻敲着桌面,“手段不算高明,死士的水平也次了点,试探的意味更重。”
解行舟不置可否,将手中的密函递到烛火上,火苗舔舐着纸张,迅速蔓延开来。“风雨欲来而已。”
问云沉看着他冷静的举动,忽然笑了笑:“那你可要抓稳了,解大人。别一不小心,被这风雨掀翻了船。”
火光在解行舟的瞳孔中跳跃,他抬眼,看向笑得像只狐狸的问云沉,声音低沉:“我的船,没那么容易翻。”
他顿了顿,补充道:“倒是你,日日在我这艘危船上蹦跶,不怕掉水里?”
解行舟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拿起旁边一块干净的布巾,自然地替他擦了擦刚才撑伞时袖口沾上的几点水渍。
“怕啊,”问云沉语气轻松,垂眸看着那人动作,“所以你这艘船可得更稳当点。再说了……”
他抬起眼,眸中映着烛光,亮得惊人。
“我水性好得很。真要翻船,说不定还能捞你一把呢。”
问云沉目光落在解行舟那双骨节分明的双手,思绪却不自觉回到从前他在朝堂上手持笏板,与自己针锋相对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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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三年前,一场关于北境军饷审计的朝会。
金銮殿上,年仅二十出头,已是户部侍郎的问云沉,手持笏板,出列躬身,声音清冽:“陛下,臣复核北境三镇军饷用度,其中采买军械、粮草之价,均高出市价三成有余,累计数额巨大。解将军麾下长史,对此支吾不清,臣恳请陛下下旨,彻查北境军饷账目,以正视听!”
满朝文武皆静。谁不知道镇北将军解行舟深得圣心,手掌帝国过半精锐,权势熏天。这问云沉,一个新晋的户部侍郎,竟敢直接捋虎须?
龙椅上的年轻皇帝笑容和煦,目光却深沉地扫向一旁面容冷峻的解行舟:“解爱卿,对此……有何看法?”
解行舟出列,玄色朝服衬得他身形挺拔,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回陛下,北境地处偏远,运输艰难,物价本就高于京城。且与胡人酣战,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采买有时不及常例。户部侍郎久居京城,不谙边事,有所误解,也是常情。”他甚至没有看问云沉一眼,语气中的漠视比直接的驳斥更令人难堪。
问云沉却不依不饶,抬起眼,目光清亮,带着一种文人特有的执拗与锐利:“解将军,非常之时,更需明细账目,方能杜绝蠹虫,保证每一分军饷皆用于将士身上,方能稳固军心。若以非常为名,行糊涂账之实,恐寒了边疆将士的心,也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户部侍郎的意思,是本王麾下皆是蠹虫,亦或是在说本王治军无方?”解行舟终于侧头看他,眼神冷冽如北境寒冰。
四目相对,一个冷若冰霜,一个灼如烈火,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刀光剑影在碰撞。
当时,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问云沉是不知天高地厚,想借扳倒解行舟来扬名立万。连解行舟自己也这般认为。他见过太多这样的官员,以清流自居,实则为了搏名。
解行舟这话已是极重,带着武将不容置疑的威严和隐隐的杀气,殿内一些文官甚至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然而,问云沉却毫无惧色,他甚至微微挺直了脊梁,那清俊的面容在殿内明暗交错的光线下,更添几分执拗。他迎着解行舟冰冷的目光,声音依旧清晰,甚至带上了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下官不敢妄断将军治军如何。下官只知,户部之责在于审计钱粮,确保国库每一两银子皆用得明白。账目不清,便是户部失职!解将军一句‘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便可让数十万两军饷成了一笔糊涂账吗?”
他句句不离职责,字字紧扣账目,将解行舟试图用边事特殊模糊过去的话题,又牢牢钉死在了账目不清这个事实之上。
解行舟眸色更沉,周身的气息几乎能将周围的空气冻结:“问云沉!边关将士浴血奋战,每一分军饷皆化作刀锋箭矢,护佑我朝疆土。你站在此处,仅凭几本账册,便妄加揣测,动摇军心,该当何罪?!”他不再称呼官职,而是直呼其名,怒意已毫不掩饰。
“下官正是为了边关将士浴血奋战不值!”问云沉陡然提高声调,目光如炬,扫过御阶之上沉默的皇帝,又回到解行舟脸上,“若无人中饱私囊,账目何惧核查?解将军口口声声为国为民,为何对一次清清白白的审计百般推诿?莫非真有什么,是见不得光的吗?!”
“放屁!”解行舟厉声喝道。他微微眯着眼睛:“你若质疑,不妨亲赴北境,看看你这满心圣贤书,满嘴的之乎者也,能在沙场上砍掉几人脑袋!”
这是近乎威胁的言语了。
文武百官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龙椅上的皇帝依旧保持着和煦的笑容,指尖却轻轻敲打着龙椅的扶手,目光在激辩的两人之间逡巡,深不见底。
面对解行舟几乎化为实质的压迫感,问云沉却忽然笑了。那笑容极淡,他缓缓躬身,对着御座方向:
“陛下,解将军动怒,或许正是因为下官说中了要害。臣问云沉,恳请陛下,为解将军清白计,为边关稳定计,为天下民心计,下旨彻查!臣愿亲自赴北境,若查无实据,臣甘愿领受诬告之罪,罢官去职,绝无怨言!”
他竟直接将了解行舟的“邀请”,甚至以自身官位前程为赌注!
话落,将整个对峙推向了高潮。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向解行舟,看他如何接住这文官的招。
解行舟死死盯着问云沉,胸膛微微起伏。他从未见过如此难缠、如此不顾后果的文官。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此刻映照着一种他无法完全理解的火焰,不是为了名利,更像是一种近乎偏执的信念。
良久,解行舟猛地转身,面向皇帝,单膝跪地,他声音沉冷:
“陛下,户部侍郎既执意如此,臣无话可说。北境军营,随时恭候户部侍郎大驾!”
皇帝看着阶下跪着的将领和躬身而立的年轻官员,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平和:“二位爱卿皆是为国事操劳,一片公心,朕心甚慰。既然问爱卿有如此决心,那便……”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
“……准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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