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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黄昏像一滴不慎滴落的浓墨,在城市的玻璃幕墙间迅速晕染开来。林薇把自己塞进地铁三号线的角落,像一枚被用力按进拥挤棋盘的棋子,动弹不得。
晚高峰的车厢是一个由疲惫躯体、闷热空气和无数手机屏幕微光组成的混沌世界。
汗味、廉价香水味、隔夜包子味、还有不知谁身上散发出的淡淡消毒水气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独属于都市黄昏的、令人窒息的氛围。
车辆的轰鸣、报站声、小孩的哭闹、短视频外放的聒噪音乐,交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足以淹没任何试图独立的思考。
她终于忍不住,摘下了那副陪伴了她三年的金丝边眼镜。镜腿因为常年的佩戴已经有些松动,需要用点力才能卡在耳后。指尖用力按压着酸胀得几乎要炸开的眼窝,仿佛想将积累了一整天的倦意、挫败和无奈,从眉骨的缝隙里硬生生挤出去。
镜片上沾满了指纹和细微的划痕,与窗外飞速倒退、流光溢彩的城市灯火重叠成一片模糊而扭曲的光斑,像一幅拙劣的现代派画作。
车窗玻璃不算干净,像一面不甚清晰的镜子,映出一个穿着米色风衣的女人身影——那是她自己,三十五年时光雕刻出的轮廓,曾经饱满的脸颊线条如今略显松弛,眼角不知何时已爬上了细密的纹路,像干燥土地上悄然蔓延的龟裂,无声却执拗地诉说着岁月的痕迹和压力留下的印记。
那件质地还不错的米色风衣,肩头似乎还残留着写字楼大堂里那过分充足的中央空调留下的冷冽气息,与她此刻因拥挤、闷热和疲惫而微微发烫的体温形成一种微妙而令人不适的反差。
她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手中紧紧攥着的那个牛皮纸袋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纸袋上印着某家知名烘焙坊优雅的烫金Logo,此刻却显得有些讽刺。袋口边缘,一小片油渍不甘心地洇开,像一朵颓败的、无人问津的花。
纸袋里,是早上九点,为了安抚那个极其难缠、对方案细节吹毛求疵到令人发指的甲方负责人方总,她特意提前半小时出门,绕了远路去那家需要排长队、价格不菲的网红烘焙店买来的点心。
纸袋里抹茶玛德琳的贝壳纹路依然完美,清苦的茶香若有若无地被封存在袋中,试图唤醒一丝矜持的愉悦。旁边是棱角分明、看起来酥脆可口的火腿可颂,以及装在透明塑料盒里、色泽诱人的柠檬挞,挞心上点缀着细碎的柠檬皮屑。——这些精致的糖油混合物,曾是她以为能软化对方坚硬态度的“糖衣炮弹”。
可惜,那位穿着剪裁一丝不苟的深灰色西装、表情严肃得如同大理石雕像的方总,只是在她小心翼翼地将纸袋递上时,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那个精致的Logo,便抬手,用一个近乎优雅却不容置疑的动作挡了回来,语气和他身后嘶嘶送着冷气的中央空调出风口一样,带着冰凉的力度:“林总监,不必客气了。我们直接开始吧。希望你们今天带来的方案,能有些实质性的、创新的东西,而不是像这些……”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纸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这些糖油混合物一样,只有浮于表面的甜腻,缺乏真正的营养和深度。”
整整四个小时的拉锯战,唇枪舌剑,反复修改。那个装着点心的纸袋,就那样孤零零地、尴尬地放在会议桌的角落,像一个被遗忘的、不合时宜的存在,更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时刻提醒着林薇她试图讨好的姿态是多么的徒劳和卑微。
会议结束,方案被要求“回炉重造,明天早上九点前我要看到颠覆性的修改稿”,这些被拒绝的甜点,连同那个刺眼的Logo,成了她手中最沉重、也最讽刺的行李。那份精心准备、甚至带着点卑微期待的讨好,原封不动地转化为自我嘲讽的证据,沉甸甸地坠在她的手上。就像她此刻的心情,所有虚妄的甜意早已散尽,只剩下满腔苦涩的残余和无处宣泄的疲惫。
思绪不由得飘回到了上周的部门聚餐。在闹哄哄的、烟雾缭绕的日式居酒屋里,新来的实习生小杨,那个顶着一头精心打理过的栗色卷发,头上反戴着一顶印着巨大潮牌Logo的棒球帽的男孩,一边大口嚼着滋滋冒油的烤牛舌,一边含混不清地、用一种年轻人特有的、不谙世事的直白,抛出了那个像根鱼刺般卡在林薇喉咙里的问题。
“薇姐,说真的,”小杨咽下食物,拿起手边的冰镇啤酒喝了一大口,手腕上那款最新上市的智能手表屏幕随着他的动作不断闪烁,显示着心率、步数,还有不断跳出的新消息通知,充满了咄咄逼人的青春活力,“你看你,能力这么强,经验又丰富,我们都特佩服你。但是……你说你都35岁了,还在跟我们这些25岁刚出头的小孩儿抢项目、拼加班,到底图个啥呀?不累吗?没考虑换个轻松点的赛道,或者……嗯,享受享受生活?”
那孩子说这话时,眼睛里只有纯粹的好奇,甚至可能还带着一丝替她感到不值的同情,并无多少恶意。但正是这种无意识的残忍,才更让林薇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
当时,她正用公筷,细心地将一块烤得火候恰到好处、边缘微焦的牛舌夹到对方的碟子里,闻言,握着筷子的修长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指尖微微泛白。
随即,她抬起眼,脸上迅速绽开一个无懈可击的、属于职场前辈的温和又略带疏离的笑容,眼角的细纹在居酒屋暖黄而暧昧的灯光下,被勾勒得格外清晰。
“图个心安吧。”她轻描淡写地说,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每个阶段有每个阶段的战场。你们年轻人冲劲足,我们嘛,可能就多点经验和稳当。”
她巧妙地用“我们”代替了“我”,试图模糊年龄带来的尴尬界限。
她甚至没有试图去解释,这个月底,如果拿不下那个至关重要的、雅诗兰黛集团的年度整合营销推广案,她这个凭借无数个加班到凌晨的夜晚、牺牲了无数个周末和假期、用一个个出色业绩才艰难拼杀到的市场部副总监的位置,恐怕就要岌岌可危。
老板虽然嘴上没说,但那几次看似无意地提起“要给团队注入新鲜血液”、“要向国际4A公司的先进理念看齐”,以及人力资源部那边隐约传来的、关于正在接触某顶级4A公司一位年轻总监的消息,都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可能落下。
职场如战场,从来不相信眼泪,也不同情年龄,它只看重当下的价值和未来的潜力。而“35岁”,在某些人眼中,似乎已经与“潜力耗尽”画上了等号。
她最终只是轻轻举了举手中的乌龙茶杯,对着小杨,也对着桌上其他几个同样年轻的同事示意了一下,然后将杯中微苦的液体一饮而尽。
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放下茶杯时,手背上因用力克制而微微凸起的青筋,和心底那一声沉重得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的叹息。那杯乌龙茶,苦涩得如同她此刻的处境。
“嗡嗡——嗡嗡——”包里的手机固执地震动起来,打破了地铁车厢里沉闷的嗡鸣和林薇纷乱的思绪。
这震动富有节奏,带着一种不接听绝不罢休的执着。林薇不用看也知道,这个时间点,十有八九是母亲的视频电话。这是母亲每天的“例行查岗”,仿佛要通过这块小小的屏幕,确认女儿在这座庞大城市的某个角落,是否安然无恙,是否按时吃饭,以及——最重要的是——个人问题是否有哪怕一丝一毫的进展。
她深吸了一口车厢里那混杂着各种气味的、粘稠的空气,努力将胸腔里那股滞涩的、想要尖叫的郁气压下去,然后从包里翻出手机。
屏幕亮起,果然,“妈妈”两个字伴随着一个笑容慈祥的头像在不断闪烁。她深吸一口气,用手指迅速梳理了一下额前有些散乱的刘海,又用力揉了揉脸颊,试图让僵硬的肌肉放松些,挤出一个看起来不那么疲惫的表情,然后才按下了绿色的接听键。
屏幕瞬间亮起,母亲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庞立刻跳了出来,背景是家里客厅那盏已经亮了整整十年的水晶吊灯。
灯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有些许灰尘的水晶挂坠,在母亲身后晕开一片略显泛黄却异常柔和的光晕,透着一种琐碎而真实、让林薇感到安心又倍感压力的生活气息。与林薇这边地铁车厢的晃动、嘈杂和冰冷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薇薇啊,”母亲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惯有的、小心翼翼的试探,像生怕惊扰了什么易碎而珍贵的鸟儿,又充满了殷切的期待,“下班了吗?到哪儿了?今晚……能抽空回家吃个饭不?”
母亲的脸凑近屏幕了些,皱纹显得更深了,“妈特意起了个大早,都没去跳广场舞,就去菜市场挑了最新鲜的肋排,炖了你最爱喝的玉米排骨汤,小火煨了一下午,汤都炖得奶白奶白的,就等你回来吃口热乎的。”
母亲顿了顿,镜头似乎无意地、又似乎有意地扫过客厅的茶几。林薇敏锐地瞥见,那玻璃茶几上,摊开着几本花花绿绿的册子,封面是那种典型的、过于喜庆的粉红色或大红色,上面印着“良缘天成”或者“世纪佳偶”之类的艺术字,旁边还散落着几张放大过的、像素不算很高的男性照片。——是婚介所的资料,毫无疑问。
母亲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更明显的引导意味:“对了,还有个事儿,好事儿!你张阿姨——就住咱楼下的那个,特别热心肠的张阿姨,你还记得吧?她呀,给你介绍了个朋友,是市三院外科的副主任医师,姓周,听说人特别稳重,业务能力也强,年纪轻轻就评上副高了,前途无量着呢!你看……择日不如撞日,人家周医生今晚刚好有空,七点,就在咱家巷口那家咱们常去的‘清心茶馆’,环境你也熟悉,简单见一面,喝杯茶,聊一聊?就当多认识个朋友嘛,不成也没关系,啊?万一投缘呢?”
林薇将后背完全靠在冰凉的车厢壁上,金属的寒意透过薄薄的风衣和衬衫渗进来,她试图汲取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凉意,来冷却内心那股因为被催促、被安排而升腾起的烦躁和无力感。
她的目光投向窗外,那些飞速倒退的霓虹广告牌——“奢华楼盘”、“国际金融中心”、“全球奢侈品牌”——连成一条条虚幻的、彩色的光带,象征着这座城市的无限机遇、繁华与速度,却丝毫照不亮她此刻内心的逼仄和茫然。
“妈,”她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沙哑地开口,像砂纸摩擦过木头,“今晚真的不行。手上这个案子到了最关键的时候,甲方那边提了一堆修改意见,得赶工改方案,可能……得在公司加班到后半夜。”她甚至不敢说回家加班,因为母亲下一句一定是“那回家来加班,妈给你煮夜宵,不耽误你”。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钟,这短暂的寂静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分量。母亲原本带着笑意的、充满期待的声音明显沉了下去,透出难以掩饰的失望和越来越掩饰不住的焦虑:“又是加班?薇薇,不是妈说你,你都35了!一个女人,事业搞得再成功,职位爬得再高,有什么用?回到家,冷锅冷灶,连个说句知冷知热话的人都没有。你看你这脸色,差的哟……隔壁家小李,比你整整小五岁,人家孩子都会打酱油了,天天爷爷奶奶围着转,家里多热闹!你爸昨天早上去买菜,碰见隔壁楼的王大妈,人家又在背后嚼舌根,明里暗里打听你,说你这个年纪还没结婚,是不是……是不是眼光太高了,或者……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母亲的声音越说越低,后面的话,带着哽咽的趋势,林薇几乎没怎么听清,或者说,是她的大脑自动屏蔽了这些重复了无数遍、却每次都能精准刺伤她的话。
她的目光牢牢锁定在手机屏幕里母亲那张写满担忧、刻着岁月痕迹的脸上,聚焦在她鬓角不知何时生出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刺眼的白发上。那些白发,像一根根银针,扎在她的心上。她突然觉得鼻腔一阵强烈的酸涩,视线也开始模糊,车窗外的流光溢彩变成了一片混沌的水光。
她猛地眨了眨眼,逼回那不合时宜的软弱,匆匆对着话筒应了几句:“知道了妈,汤……我周末回去喝。相亲的事……再说吧,最近真的太忙了。我快到站了,先挂了啊。”语气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结束意味。
不等母亲再说什么,她便按下了红色的挂断键。屏幕暗下去,重新变成一面黑色的镜子,映出她苍白而疲惫的脸。恰在此时,地铁伴随着一阵刺耳的刹车声缓缓停稳,提示音机械地报出站名。
车门打开,她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随着汹涌的人流被挤出沉闷的车厢,一股晚高峰特有的、带着尘嚣和自由气息的风立刻扑面而来,裹挟着地铁口那个生意兴隆的麻辣烫摊子传来的、浓烈而辛辣的香气。
这熟悉又霸道的味道,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猛地撬开了记忆的锁,将她狠狠地拉回到了许多年前——那是她刚满二十二岁的夏天,独自一人拖着一个小小的、轮子不太灵光的行李箱,怀里揣着名牌大学的毕业证书和一份来之不易的实习offer,满怀憧憬又惴惴不安地踏上这座庞大城市的样子。
那时的她,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婴儿肥,眼神清澈而明亮,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想象。即使她住在城市边缘一个由客厅改造而成的狭窄隔断间里。
房间没有窗户,不见天日,白天也需要开灯。隔音效果差得惊人,隔壁房间总是传来那对小情侣为了一点琐事就能爆发的、永无休止的争吵声,楼下烧烤摊彻夜不散的、呛人的烟火气,还有那为了省点流量、不得不抱着那台厚重的二手笔记本电脑,蹲在小区楼下唯一有公共Wi-Fi信号的便利店旁边,忍受着信号时断时续、像得了哮喘一样的免费网络,一遍遍地修改那些在现在看来稚嫩无比的方案……所有这些,都成了她青春记忆里鲜活而嘈杂、艰苦却充满生命力的背景音。
她记得,多少个深夜,当她终于修改完方案,揉着酸胀的眼睛走回那间阴暗的隔断房时,楼道里弥漫的,就是这种类似的、来自路边摊的、廉价却充满烟火气的麻辣烫味道。
那时,她常常舍不得花十几块钱吃一碗,只能闻着香味,咽着口水,告诉自己以后赚了钱要天天吃。
那时候的她,虽然一无所有,口袋里常常只剩下几枚硬币,却浑身充满了用不完的劲儿,坚信只要自己足够努力、足够拼命,像海绵一样吸收知识,像战士一样迎接挑战,就一定能够在这座看似冰冷无情、实则充满机遇的钢筋水泥的森林里站稳脚跟,活成自己曾经在日记本里用彩色水笔描绘过的、闪闪发光的模样——穿着得体的职业装,出入高档写字楼,优雅从容,做出令人瞩目的成绩。
十几年过去了,她似乎真的得到了很多曾经渴望的东西——年薪早已超过五十万,在市中心贷款买下了一套不大但装修得足够温馨舒适的公寓,再也不用担心半夜被隔壁的吵架声吵醒;衣帽间里挂满了质感优秀的职业套装,Max Mara的大衣,Theory的西装裤;鞋柜里是错落有致的Jimmy Choo、Salvatore Ferragamo的高跟鞋,能完美衬托出她的职业气场;十来只价格不菲的经典款手提包——黑色的Celine Classic Box、深棕色LV Capucines、还有Bottega Veneta等等——则镇守在衣帽间最显眼的位置,像战利品一样,为她赢得的所有行头压住场面,也似乎在向世界证明着她的“成功”……
然而,在无数个像今天这样的深夜里,当她独自开车回到地下车库,或者像现在这样,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走出地铁站,面对眼前这片依旧璀璨闪烁、却仿佛与自己隔着一层无形玻璃的城市霓虹时,一种巨大的虚空和迷失感便会悄然袭来,像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越来越不确定,当初那个提着行李箱、眼神明亮的女孩,想要追求的究竟是什么?是这些可以用品牌和价格标签来衡量的物质吗?是那个需要时刻紧绷神经、如履薄冰的职位头衔吗?还是这种日复一日、被KPI、甲方、竞争压力和家人期待填满、几乎找不到喘息缝隙的生活?
那个曾经在路灯下、就着微弱的光线修改方案的女孩,她的梦想,真的就只是这些吗?那个梦想里,是否也曾有过温暖的陪伴,有过不加掩饰的欢笑,有过为自己活着的、轻松自在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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