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娶我回雪山

作者:杉下听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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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段肆尘第一次见到多吉·岗日,是在一个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错误的海拔。
      错误,简直错得离谱。
      他本不该出现在海拔四千三百米的理塘县城外那条尘土飞扬的小路上。但租来的越野车在翻越卡子拉山时爆了胎,备用胎的气压又不足,导航显示前方二十公里有个“修理点”,他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两个小时。
      高反像一只无形的手,捏着他的太阳穴,挤压着他的肺。每走一步,都感觉氧气从指缝间漏走一点。背包越来越沉,冲锋衣内层已经被汗水浸透,风吹过来时冷得刺骨。
      然后他看见了那匹马。
      黑色的,高大得不像话,鬃毛在风里像一面战旗。马上的人穿着厚实的氆氇袍,背挺得笔直,一手拽缰绳,一手握着一根长长的东西——是套马杆还是经幡杆?段肆尘眯起眼,逆光让他看不清。
      人和马就那样立在路中央,像一尊突然从大地里长出来的雕塑。
      段肆尘停下脚步,喘得像条搁浅的鱼。他考虑要不要绕过去,但路两侧是碎石斜坡,下面是湍急的溪流。溪水是雪山融水,泛着奶白色的光。
      “需要帮忙吗?”
      声音很低沉,带着一种奇怪的平直——不是藏语的口音,也不是任何地方方言,就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像新闻主播。
      段肆尘抬头。马背上的人正俯视着他,眼窝很深,眼睛在阴影里看不出颜色,但颧骨上那两团高原红却异常鲜明,像有人用画笔精心点上去的。
      “车...坏了。”段肆尘挤出两个字,感觉肺在燃烧。
      马背上的人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得不像在海拔四千米的地方——段肆尘光是看着就觉得缺氧。那人落地时几乎没声音,袍角卷起一阵风,带着青草和皮革的味道。
      “多远?”
      “大概...五公里?也可能七公里。”段肆尘自己也不确定。高反让他的脑子糊成了一锅粥。
      那人皱了皱眉。段肆尘这才注意到,他的眉毛很浓,眉尾微微上扬,像两把收鞘的藏刀。
      “上马。”
      不是询问,是陈述。
      “什么?”
      “你走不到,”那人说,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会死在半路。上马。”
      段肆尘看了看那匹黑马。马打了个响鼻,硕大的眼睛斜睨着他,一副“你敢上来试试”的表情。
      “我...”
      “多吉·岗日,”那人忽然说,伸出一只手,“雪山的多吉。”
      段肆尘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这是在自我介绍。他握住那只手——手掌很宽,指节粗大,布满老茧,但掌心温热。
      “段肆尘。段落的段,放肆的肆,尘埃的尘。”
      多吉点点头,像是记下了。然后他松开手,走到马侧,拍了拍马脖子,低声说了句什么。藏语,段肆尘听不懂,但音调很低,像在哄劝。
      黑马甩了甩头,不太情愿的样子,但没再抗拒。
      “它叫‘岗巴’,意思是雪山勇士。”多吉回头看他,“不会摔了你。”
      段肆尘在脑子里快速计算:是冒险上马,还是继续用双腿挑战高原物理定律?高反的头疼给了他答案。
      上马的过程堪称狼狈。多吉托了他一把,段肆尘才勉强翻上去。马鞍很硬,还带着多吉的体温。岗巴动了动,段肆尘立刻抓紧鞍桥。
      “放松,”多吉说,牵着缰绳走在前面,“你越紧张,它越紧张。”
      段肆尘试着深呼吸。风从侧面吹过来,带着远处雪山的寒意。他坐在马背上,视野一下子开阔了——理塘草原在他面前展开,金黄色的草浪一直延伸到天际线,几头牦牛像黑色棋子散落在棋盘上,更远处,雪山的轮廓在云层后若隐若现。
      “你是来旅游的?”多吉头也不回地问。
      “算是。”段肆尘说,“自驾,318进藏。”
      “一个人?”
      “嗯。”
      多吉没再问。只有马蹄踏在碎石上的声音,和风刮过草原的呼啸。
      走了大概一公里,段肆尘的呼吸终于平稳了些。他低头看着多吉的背影——氆氇袍下摆随着步伐摆动,露出深棕色的靴子,靴筒上绣着简单的几何图案。
      “你是藏族人?”段肆尘问完就想咬舌头。废话,看长相、穿的衣服、骑着马出现在草原上,不是藏族人难道是来拍戏的?
      多吉停下脚步,回过头。
      逆光中,他的脸一半在阴影里,一半被阳光镀上金边。段肆尘忽然注意到,他的眼睛在光下是浅褐色的,像泡透了的普洱茶汤。
      “很意外?”多吉问,嘴角似乎有那么一丝上扬,但又不太确定,“我10岁从西藏去到陕西,直至现在才回来不久。”
      段肆尘眨了眨眼。这个回答信息量太大,他一时没处理过来。
      “陕西?”
      “西安,”多吉转回头,继续牵马前行,“读书,工作,生活。”
      “那你这是...回家?”
      “算是。”多吉顿了顿,“也不完全是。”
      对话断了。段肆尘不知道该问什么,高反又开始侵占他的思考能力。他盯着多吉后脑勺上扎起的小辫——黑发用一根深红色的绳子系着,绳尾垂在袍子领口。
      又走了一段,多吉忽然说:“你的车,什么型号?”
      “丰田普拉多,老款。”
      “爆胎位置?”
      “右后轮。”
      “工具带了?”
      “后备箱有,但不全...”段肆尘忽然意识到,“你会修车?”
      多吉侧过脸,给了段肆尘一个“不然呢”的表情。
      “在西安开过修车店,”他说,“三年。”
      段肆尘张了张嘴,又闭上。这个叫多吉·岗日的男人,像个俄罗斯套娃,每打开一层都有新的意外——藏族长相,陕西口音,会骑马,会修车。
      岗巴忽然加快了步伐。段肆尘抓紧鞍桥,看见前方不远处,他那辆墨绿色的普拉多可怜巴巴地歪在路边,右后轮完全瘪了,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多吉把马拴在路旁的一根经幡柱上,走到车旁蹲下检查。段肆尘笨拙地从马背上滑下来,脚落地时一阵发软。
      “胎壁划破了,”多吉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灰,“不能补。”
      段肆尘心里一沉。这意味着他需要一个新轮胎,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有备用胎?”
      “有,但气压不够。”段肆尘打开后备箱,指着那个同样蔫巴巴的备胎。
      多吉看了看,又看了看天。太阳已经开始西斜,草原上的影子拉得老长。
      “你今晚打算住哪?”他问。
      段肆尘看了看导航:“本来想到理塘县城...”
      “来不及了,”多吉打断他,“天黑前到不了。而且,”他指了指天空西侧聚集的云,“要下雨了。”
      高原的雨,段肆尘在攻略上看过描述——不是下雨,是下冰雹。
      “那怎么办?”
      多吉没立刻回答。他走到岗巴身边,从马鞍旁的袋子里掏出一块糌粑,掰了一半递给段肆尘。
      “先吃点东西。”
      段肆尘接过那块灰褐色的东西,犹豫了一下。多吉已经把自己那半塞进嘴里,咀嚼得很慢,喉结上下滚动。
      段肆尘咬了一口——干,粗,有一股炒面的焦香和奶制品的微酸。不难吃,但也不好吃。他费力地咽下去,感觉喉咙被刮了一遍。
      多吉看他一眼,又从袋子里拿出一个水壶递过来。
      “慢慢吃,多喝水。”
      水是温的,有股淡淡的咸味,像是加了盐。段肆尘喝了几口,高反的头疼居然缓解了一些。
      “前方三公里有个道班,”多吉说,“废弃了,但能避雨。我可以帮你把备胎充上气,明天一早送你去理塘换胎。”
      段肆尘看着他:“你为什么帮我?”
      多吉正在检查备胎,闻言抬头:“你倒在路边,我看见了。”
      “就这样?”
      “还需要什么理由?”多吉反问,浅褐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在高原上,人帮人,不需要理由。”
      他站起身,从自己马鞍袋里掏出一个手动充气泵——那种很老式的,需要脚踩的。
      “会这个吗?”他问。
      段肆尘摇头。
      多吉没说话,把充气泵接到备胎气门上,开始踩。他的动作很有节奏,不急不缓,氆氇袍的下摆随着动作起伏。段肆尘站在一旁,感觉自己像个废物。
      充气泵发出单调的“噗嗤”声。夕阳彻底沉到了雪山后面,天空从金色变成橘红,再变成深紫。风更冷了。
      “多吉,”段肆尘忽然开口,“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多吉的动作没停:“多吉是金刚,岗日是雪山。”
      “金刚雪山?”
      “嗯。”
      “很...强大的名字。”
      多吉终于把备胎充到足够的气压。他直起身,抹了把额头的汗——在这么冷的天里出汗,可见刚才的体力消耗。
      “名字只是名字,”他说,“不代表什么。”
      他们开始换胎。多吉动作熟练得惊人,拆螺丝、顶起车身、卸下破胎、换上备胎,一气呵成。段肆尘想帮忙,但发现自己连扳手都拿不稳——高原反应加上低温,他的手指已经不听使唤。
      “上车,”多吉拧紧最后一颗螺丝,“跟着我。”
      “你的马...”
      “岗巴认得路。”
      多吉翻身上马,动作依旧轻捷。段肆尘钻进驾驶室,发动引擎。仪表盘亮起,显示室外温度:2摄氏度。
      岗巴小跑起来,多吉在马背上微微前倾,袍角在暮色中翻飞。段肆尘挂上低速四驱,跟在那匹黑马后面,车轮碾过碎石,发出细碎的声响。
      天完全黑下来时,他们到达了那个废弃的道班。说是道班,其实就是几间低矮的平房,墙皮剥落,窗户都没了玻璃。但至少有个屋顶。
      多吉拴好马,从一间相对完好的屋子里搬出一些干草铺在地上,又点起一小堆火——用的是屋里遗留的废木料和他在路上捡的牛粪。
      火光亮起的瞬间,段肆尘看见了多吉的脸。跳动的火光在那张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影子,高原红在火光中变得柔和,像两团晕开的胭脂。
      “坐,”多吉说,自己先盘腿坐下,“暖和一下。”
      段肆尘坐在他对面,伸出冻僵的手烤火。温暖一点点渗入皮肤,他终于感觉活过来了。
      多吉又从袋子里掏出东西——这次是两个搪瓷碗,一包茶叶,一块黄油,还有一小袋糌粑。他把茶叶掰碎放进碗里,加入黄油,然后倒上热水。
      “酥油茶,”他把一碗推到段肆尘面前,“喝吧,对高反有好处。”
      段肆尘端起碗。茶很烫,表面浮着一层油光,气味浓烈——奶香、茶香、还有某种他说不出的、属于高原的味道。他小心地喝了一口,咸的,浓郁的,顺着食道滑下去,整个胸腔都暖起来。
      “好喝吗?”多吉问。
      段肆尘点头,又喝了一大口。
      多吉自己也喝起来,喝得很慢,眼睛看着火堆。火光在他瞳孔里跳动,像有两簇小小的火焰在燃烧。
      “你为什么一个人进藏?”多吉忽然问。
      段肆尘捧着碗,斟酌着词句:“想...看看。”
      “看什么?”
      “看看高原,看看雪山,看看...”他顿了顿,“看看不一样的生活。”
      多吉抬眼看他:“然后呢?”
      “什么然后?”
      “看完了,然后呢?”多吉问,“回到城市,继续原来的生活,把这里的一切当成记忆里的风景画?”
      段肆尘被问住了。他从来没想过“然后”。旅行对他来说一直是逃离——逃离工作,逃离人际关系,逃离那个让他窒息的、一成不变的生活。至于逃完之后要去哪,他没想过。
      “我不知道。”他老实回答。
      多吉点点头,好像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他又往火堆里添了块牛粪,火焰窜高了一些,照亮了这间破屋子的更多角落——墙上有模糊的涂鸦,角落里堆着生锈的铁桶,屋顶有破洞,能看到几颗星星。
      “我10岁离开这里,”多吉忽然开口,声音在火堆的噼啪声中显得低沉,“去西安。我舅舅在那里做生意,说城里的教育好。”
      段肆尘安静地听着。
      “我记得第一次看见高楼,觉得那是人造的山。第一次坐电梯,觉得那是会动的房子。”多吉用一根木棍拨弄着火堆,“我学汉语,学数学,学一切这里学不到的东西。我穿校服,吃米饭,和汉族的同学一起玩。”
      他停顿了一下:“但我每天晚上做梦,梦见的还是草原,雪山,和岗巴——那时候它还是匹小马驹。”
      “你想回来?”段肆尘问。
      “我一直没离开过。”多吉说,抬眼看他,“人在这里,心在这里,就不算离开。”
      段肆尘不太明白这句话,但他没问。酥油茶让他整个人放松下来,困意如潮水般涌来。他打了个哈欠。
      “睡吧,”多吉说,“明天还要赶路。”
      段肆尘靠着墙,裹紧冲锋衣。多吉往火堆里又添了些燃料,确保它能烧到半夜。然后他也靠墙坐下,闭上了眼睛。
      段肆尘在入睡前的迷糊中,听见多吉低声哼着什么——是藏语歌谣,旋律简单,反复回旋,像草原上的风,一圈一圈,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
      第二天早上,段肆尘是被冷醒的。
      火堆已经熄灭,只剩一堆白灰。晨光从破窗户和屋顶的漏洞里照进来,在空气中切出几道光柱,灰尘在光柱里缓缓旋转。
      多吉不在屋里。
      段肆尘起身,浑身酸痛。他走出道班,看见多吉站在不远处的山坡上,面对东方。晨光给他镀了一层金边,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段肆尘走过去,脚步声惊动了多吉。他回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早。”段肆尘说。
      多吉点点头:“日出。”
      段肆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东方的天际线正从深紫变成橘红,再变成金黄。然后,太阳的边缘探出来了——不是城市里那种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日出,而是完整的、毫无遮挡的、从地平线上跃起的太阳。
      光线如潮水般漫过草原,每一根草叶都亮起来,像被点燃。更远处的雪山顶端首先被照亮,金光向下流淌,一寸一寸,给整座山披上圣洁的光辉。
      段肆尘屏住呼吸。他见过很多日出——海上的,山上的,城市楼顶的——但从来没有一个像这样,野蛮,原始,不容置疑。
      “冈仁波齐。”多吉忽然说。
      段肆尘转头:“什么?”
      “那座山,”多吉指向最远处、也是最高的一座雪山,“冈仁波齐。世界的中心。”
      山在晨光中熠熠生辉,完美的金字塔形状,庄严,肃穆,不可侵犯。
      段肆尘忽然想起一句话,不知在哪本书上看过的:“有些山不是为了被攀登而存在的,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意义。”
      他们静静地看了很久,直到太阳完全升起,草原上的阴影消失,世界重新变得清晰、明亮、寒冷。
      回到道班,多吉检查了备胎的气压,又检查了段肆尘的车况。
      “可以走了,”他说,“到理塘换胎,然后你要去哪?”
      段肆尘想了想:“原本计划去稻城亚丁...”
      “路况不好,”多吉摇头,“昨天那场雨,山路可能会塌方。”
      “那...”
      “如果你愿意,”多吉顿了顿,像是在斟酌用词,“我可以带你去一个地方。比亚丁人少,但...更真实。”
      段肆尘看着他:“为什么?”
      多吉与他对视:“因为你问了我名字的意思。”
      段肆尘愣住。这算什么理由?
      “在藏族文化里,”多吉继续说,语气平静,“名字是重要的。你问了,我回答了,这就是缘分的开始。”
      他走向岗巴,解开缰绳,翻身上马。
      “选择在你,”多吉说,低头看着他,“跟着我去看‘真实’,或者自己去走规划好的路线。”
      段肆尘站在破败的道班前,身后是他租来的越野车,面前是骑在马上的藏族男人。晨风很冷,吹得经幡在远处哗哗作响。
      他想起昨晚的酥油茶,想起火堆的温暖,想起那首听不懂但莫名安抚人心的歌谣。
      然后他拉开车门。
      “带路吧,”他说,“金刚雪山。”
      多吉的嘴角,这一次,很明显地扬了起来。
      他调转马头,岗巴打了个响鼻,踏着晨光小跑起来。段肆尘发动汽车,跟了上去。
      草原在他们面前展开,没有路,又处处是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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