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游戏

　　雨是傍晚时分落下的。

　　起初只是天际线上一抹沉郁的铁灰色，带着电离层扰动特有的低哑嗡鸣。很快，细密冰冷的雨丝便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灰网，笼罩着这座位于大陆边缘、背靠险峻山脉的巨型都市。霓虹灯光在湿漉漉的街道和建筑外壳上晕染开，像是打翻了的调色盘，又被雨水肆意冲刷、混合，散发出一种廉价的、糜烂的光污染。

　　卡莱尔·索恩站在一栋废弃数据交换塔的中层观景廊里，背靠着冰冷的、布满涂鸦和锈蚀的金属墙壁。这里早已断电，只有窗外城市的光芒渗入，将内部切割成明暗交错、界限模糊的块垒。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的灰尘、霉味，以及从下方街道蒸腾上来的、混合了食物油脂、工业废气和潮湿混凝土的气味。

　　他穿着一身毫无特征的深灰色防水外套，拉链拉到下巴，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脚下是同样不起眼的耐磨工装靴，鞋底沾着泥泞和这座塔楼特有的红色锈粉。看起来就像无数在这片老旧工业区挣扎求生的落魄技术员或维修工之一。

　　但他不是。

　　他的呼吸悠长而平稳，心跳控制在每分钟四十二次，体温比周围环境略低半度。感官如同最精密的雷达，被动接收着方圆百米内的一切信息：雨滴敲打金属和玻璃的杂乱节奏，远处悬浮车流划过雨幕的尖啸，隔壁街区娱乐场所隐约传来的失真音乐，通风管道深处老鼠窸窣爬行的微响，还有……三个街区外，那辆已经停了二十七分钟、发动机却始终维持着最低空转状态的黑色厢式悬浮车。

　　目标来了。或者说，目标的使者来了。

　　卡莱尔没有动，甚至连眼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他维持着那种融入阴影的静止，仿佛本身就是这废弃建筑的一部分。只有搭在左臂上的右手食指，极其轻微地，有节奏地敲击着自己的肘关节内侧。那是他独有的、缓解高强度等待时神经紧绷的小动作，频率与远处某个闪烁的破损霓虹招牌同步。

　　约定的时间一分不差。

　　下方的街道，那辆黑色厢式车的侧门无声滑开。一个人影钻出，没有打伞，任由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裁剪精良的深色大衣。那人快步穿过空旷的街道，闪入数据交换塔底层的阴影中。脚步声在空旷的塔楼内部隐约回荡，带着一种刻意的、规律的节奏，像是某种接头暗号。

　　卡莱尔依旧没动。他听着那脚步声沿着内部锈蚀的楼梯向上，计算着对方的步幅、体重、以及可能携带的装备重量。轻盈，稳定，受过专业训练，但并非一线战斗人员。符合“中间人”的特征。

　　脚步声在他所在的楼层停下。来人没有立刻进入观景廊，而是在入口处的阴影里停留了片刻，似乎在观察，也在适应黑暗。

　　“夜雨总是让人心烦，不是吗？”一个略显尖细、刻意压低的男声响起，用的是星系北域某种小众方言的问候句式。

　　卡莱尔依旧沉默。

　　“但有些花，只在夜雨中开放。”对方继续，说出下半句接头暗语。

　　卡莱尔终于动了。他微微偏头，兜帽下的阴影里，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入口处。“如果你指的是下水道旁边那些变异真菌，我建议你离远点。它们的气味并不好闻。”

　　短暂的沉默。入口处的人似乎松了口气，又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恼怒。“……‘幽灵’？”

　　“东西。”卡莱尔言简意赅，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来人从大衣内袋掏出一个扁平的、手掌大小的金属盒，轻轻放在地上，然后迅速后退两步。“定金的一半，以及目标资料。验证码在盒盖内侧。确认后，另一半会存入你指定的匿名账户。老规矩，任务完成，尾款结清，所有记录抹除。”

　　卡莱尔的目光扫过那个金属盒。没有能量反应，没有生物信号，初步判断安全。他仍然没动。“目标。”

　　“阿莱斯特·冯·帕拉赛尔苏斯。帕拉赛尔苏斯家族现任实际掌控者。”中间人的语速加快，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流畅，“资料里有他的公开行程、住宅安保布局初步分析、以及近期活动规律。雇主强调，目标具有高度危险性，可能具备非常规个人防御能力，建议采取超视距或植入式方案，避免近身接触。”

　　“可能？”卡莱尔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

　　“目标深居简出，公开信息有限。雇主提供的情报指出，其私人宅邸的安保系统融合了最新生物识别与动态防御科技，且目标本人……疑似接受过基因强化调制。具体能力和弱点未知，需要你自行侦查判断。”中间人顿了顿，补充道，“雇主代号‘掘墓人’。他们对你过往处理‘非常规目标’的记录很满意。这也是选择你的原因。”

　　卡莱尔没有说话。雨声填充着沉默。

　　“‘掘墓人’开出的价码，是你过去三年收入总和的三倍。附带一个绝对干净、无缝衔接的星际新身份。”中间人加重了语气，“他们希望此事……彻底安静。”

　　钱很多。多到足以让他远离这个行业，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以任何他想拥有的身份开始新生活。新身份更是无价之宝，尤其是对他这种背景并不完全“清白”、树敌不少的人来说。

　　危险也显而易见。“疑似基因强化”、“非常规防御能力”，这些模糊的字眼背后，往往意味着远超常规的麻烦和死亡风险。

　　但卡莱尔·索恩之所以被称为“幽灵”，并不仅仅因为他来去无踪。更因为，他接下的任务，从未失手。而挑战，尤其是这种充满未知和致命气息的挑战，对他而言，有着罂粟般的吸引力。它能刺破长久的麻木，让他重新感受到血液奔流、神经紧绷的“活着”的实感。

　　“时限。”他终于开口。

　　“越快越好。理想是在十个标准日内完成。最迟不超过十五日。”中间人道，“目标近期将大部分时间留在其位于‘青沼区’的私人宅邸，这是最佳窗口期。”

　　卡莱尔微微颔首。他伸出手，没有走向那个金属盒，而是从自己外套的内袋里，摸出一枚同样不起眼的黑色芯片，屈指一弹。

　　芯片划过一道微弱的弧线，精准地落在中间人脚边。

　　“我的要求。”卡莱尔说，“任务期间，我需要‘掘墓人’情报网络对帕拉赛尔苏斯家族，特别是目标本人，所有异常动态的即时共享权限，等级不限。另外，准备一套能够应对高频生物电脉冲干扰的潜入装备，以及至少三种不同机理的致命毒素载体，放在‘老地方’。”

　　中间人弯腰捡起芯片，手指微微一顿。“权限和装备可以协调。但毒素……‘掘墓人’希望尽量规避生化痕迹。”

　　“那是我的事。”卡莱尔的语气不容置疑，“要么按我的方式来，要么另请高明。”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雨声淅沥。中间人似乎在通过隐蔽的通讯频道请示。几秒钟后，他点了点头。“可以。装备和毒素会在十二小时内备齐。情报共享权限即刻生效，接入码会发送到你指定的安全线路。”

　　“你可以走了。”卡莱尔重新靠回墙壁，恢复了之前的静止姿态，仿佛刚才那段对话从未发生。

　　中间人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迅速转身，脚步声沿着来路快速远去，很快消失在楼梯下方。

　　卡莱尔又等了五分钟，直到那辆黑色厢式车启动、离开，引擎声彻底融入街道的背景噪音，他才缓缓走到那个金属盒前。他没有立刻触碰，而是从靴筒里抽出一根细如发丝的探针，在盒子边缘的几个点轻轻刺探。没有触发任何警报或防御机制。他又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扫描仪，隔着一段距离对盒子进行多光谱成像和物质分析。

　　确认安全后，他才戴上特制的绝缘手套，拿起盒子。盒盖无声滑开，里面是几枚高容量数据芯片，和一小袋切割完美的、未经标记的钻石原石——这是定金，硬通货，在任何地方都方便兑换，且难以追查。

　　他取出芯片，插入自己手腕上一个伪装成普通腕表的读取器。微型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数据流快速刷过。

　　阿莱斯特·冯·帕拉赛尔苏斯。照片上是一张苍白、俊美到近乎非人的脸。银灰色的长发，浅金色的瞳孔即使在平面影像中也显得异常专注和……疏离。资料显示他年仅三十二岁，却已掌控帕拉赛尔苏斯家族这个横跨数个星系的生物科技与基因调制巨头超过五年。他的公开行程少得可怜，最近一次露面是在三个月前的一场顶级学术峰会，做了二十分钟关于“基因表达可塑性边界”的报告，随后便再次消失在公众视野。

　　住宅位于“青沼区”，那是城市边缘一片受保护的湿地与丘陵交界带，地价昂贵，环境私密。宅邸本身的建筑数据不全，但标注了已知的高强度能量护盾、动态传感器网络以及疑似生物监测系统的覆盖范围。情报指出，宅邸内部可能拥有独立的生命维持和防御体系，甚至可能改造了局部生态环境。

　　“疑似基因强化调制”……卡莱尔的目光在这行字上停留片刻。帕拉赛尔苏斯家族本就以基因技术闻名，作为家主，拥有一些超出常人的“ enhancements ”并不奇怪。但值得“掘墓人”如此郑重其事地提出警告，甚至不惜花费重金聘请他来处理，恐怕不仅仅是“强化”那么简单。

　　未知，意味着变数。也意味着……乐趣。

　　卡莱尔关闭屏幕，将芯片和钻石原石收起。他走到观景廊破损的窗边，望着外面被雨幕笼罩的、光怪陆离的城市。冰冷的雨水被风斜吹进来，打在他的脸上，带来细微的刺痛。

　　青沼区。帕拉赛尔苏斯宅邸。

　　十个标准日。

　　他抬起手，看着雨水在掌心汇聚，然后从指缝间流走。指尖因为长年握持武器和进行精密操作，覆盖着一层薄茧，触感敏锐。

　　一次充满未知的狩猎。

　　而这次，猎物似乎格外……有趣。

　　他转身，如同融化的阴影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数据塔更深层的黑暗之中。

　　---

　　接下来三天，卡莱尔·索恩如同真正的地底幽灵，在城市的阴影网络中穿梭。他利用“掘墓人”提供的临时情报权限，调取了所有能接触到的、关于帕拉赛尔苏斯家族和阿莱斯特本人的信息碎片。公开的，半公开的，加密的，甚至一些在黑市情报商那里标价极高的模糊传闻。

　　信息拼凑起来，勾勒出的轮廓愈发令人警惕。帕拉赛尔苏斯家族近十年的研究方向明显偏向于极端环境适应、生物形态重构以及……某些涉及古老基因样本的禁忌领域。阿莱斯特本人更是神秘，他的医疗记录几乎全部加密，仅有的几次外出都伴随着严密的、非常规的安保措施。有未经证实的流言称，他曾数次进入家族最高机密的研究设施“蜕变之间”，每次停留时间都长达数月，而每次出来后，其身边的亲信人员都会进行一次“更换”。

　　“掘墓人”提供的装备准时送达——一套能够根据环境自动调整光学迷彩和热辐射信号的二代“幻影”潜入服，一双带有吸附和静音功能的特种靴，一套微型工具，以及三种针对不同神经和循环系统的合成毒素，分别被封装在可弹射的皮下注射针、可雾化的气溶胶胶囊以及可涂抹在刃器上的凝胶中。

　　卡莱尔在自己的安全屋里反复测试、熟悉这些装备，调整到最佳状态。同时，他利用城市的监控盲区和地下通道，多次接近青沼区外围，用携带的被动传感器远距离扫描帕拉赛尔苏斯宅邸的能量场和信号特征。

　　结果印证了资料的描述，甚至更糟。宅邸的能量护盾并非固定频率，而是在一个复杂算法控制下不断跳变。传感器网络不仅覆盖地面和空中，似乎还对地下一定深度进行了监控。生物信号监测更是无处不在，范围涵盖了从微生物到大型哺乳动物的多种生命形式特征。这不像一个家，更像一个高度戒备的生物实验室或……堡垒。

　　常规潜入路线几乎被完全封死。空中突破会被动态防空网络捕捉；地面潜入要穿过多层传感器和可能存在的生物警戒圈；地下挖掘则可能触发深层监测和防御机制。

　　卡莱尔花了整整两天时间分析数据，模拟渗透路径。最终，他选定了一个风险极高、但也可能是唯一出其不意的方案——利用青沼区复杂的湿地水网系统。

　　宅邸背靠一片受保护的天然沼泽，有活水引入内部，形成景观水系。虽然水路的生物和传感器监测必定更加密集，但水体的屏蔽和流动特性，也可能提供一些可利用的干扰和掩护。关键在于，如何骗过那些可能存在于水中的、针对入侵者生命特征（如特定心跳频率、体温、生物电信号）的监测系统。

　　他将“幻影”潜入服的水下模式调整到极致，加入了对自身生物信号的主动抑制和模拟环境背景的模块。准备了水下推进器和切割工具。制定了详尽的潜入、侦查、行动和撤离路线，包括三个备用方案和两个极端情况下的自毁协议。

　　第七天，雨停了。天空呈现出一种浑浊的、病态的灰蓝色。夜晚降临，没有月光，只有稀薄的星光勉强穿透城市上空的污染层。

　　卡莱尔出发了。

　　他像一抹真正的幽魂，避开所有主干道和常规监控点，利用城市边缘的废弃工厂区和排污管道，悄无声息地接近青沼区湿地。夜间沼泽的声音嘈杂而诡异：昆虫的嗡鸣，两栖动物的啼叫，水流汩汩，风吹过芦苇和怪异水生植物的沙沙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腐殖质、水草和淡淡硫磺的气息。

　　他找到预定的入水点——一条与宅邸内部水系相连的、相对隐蔽的支流。河水冰冷刺骨，能见度极低。卡莱尔戴上呼吸面罩，启动潜入服的全功能模式，身体轮廓在入水的瞬间便与昏暗浑浊的水体几乎融为一体。

　　水下推进器发出低微的嗡鸣，推动着他像一条大鱼，沿着河道向宅邸方向潜去。面罩内的微型屏幕显示着周围环境的热成像、声纳图谱和生物信号监测数据。水中有许多生命反应，大小不一，大多属于本地物种。但他也检测到了一些规律性、非自然的信号源，潜伏在水底或附着在河岸植被中，如同电子水草或隐形哨兵。

　　他小心地避开这些信号源，利用水流的自然波动和复杂地形作为掩护。推进器的功率被控制在最低档，尽量减少噪音和涡流。他的动作缓慢而稳定，仿佛已经成为这片水域的一部分。

　　越靠近宅邸，人工痕迹越明显。河道被规整，两岸出现了经过修饰的景观石和特意种植的水生植物。水底铺设了光滑的材质，可能是为了方便清洁或监测。那些非自然的信号源也愈发密集。

　　卡莱尔在一个拐角处停下，将自己隐藏在几块景观石和茂密水草的阴影里。前方不到五十米，就是宅邸外墙下的水闸入口。入口处有粗大的合金栅栏，栅栏间隙很小，并且隐约流动着微弱的能量光泽，显然是某种高压电或力场防护。栅栏两侧的水下，各有一个明显的、持续扫描的生物信号监测点。

　　他取出微型切割器，调整到超高频振动模式，对准栅栏的合金连接处。这种切割器能量集中，噪音和热量扩散极小，但需要时间。

　　就在他开始切割第一个连接点时，异变突生。

　　不是警报，不是攻击。

　　而是水流。

　　原本缓慢、平稳的水流，毫无征兆地加快了！并且方向变得紊乱，形成一股不大不小的漩涡，正好将他所在的区域卷了进去！不是自然现象，水流的加速和转向过于突兀和集中，像是被某种力量人为操控！

　　卡莱尔心中警铃大作！他立刻停止切割，身体绷紧，准备应对可能的袭击。但预想中的攻击并未到来。相反，那股紊乱的水流在将他稍微搅动了几下后，又缓缓平复下来，仿佛只是某个大型水体循环系统的一次无意波动。

　　是巧合？还是自己触发了某种不直接报警、但会引发环境扰动的次级防御机制？

　　他稳住身形，更加谨慎地观察四周。声纳图谱上，那两个监测点的信号依旧稳定，没有异常增强。热成像也没有发现额外的热源靠近。

　　但一种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感觉，如同冰冷的蛛丝，轻轻拂过他的后颈。不是通过仪器检测到的，更像是某种……直觉，或者说是长期游走于生死边缘培养出的、对危险的本能预感。

　　有什么东西……在看着他。

　　不是摄像头，不是传感器。是某种更古老、更直接的东西。

　　卡莱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摒除杂念。他将感知提升到极限，捕捉水中的每一点震动，每一声异响，每一丝气味的变化。

　　除了水流声，沼泽的背景噪音，以及远处宅邸内部隐约传来的、极低沉的、几乎像是某种大型机械或循环系统运转的嗡鸣，再无其他。

　　是神经紧绷导致的错觉？

　　他无法确定。但任务必须继续。时间在流逝，每一秒都可能增加暴露的风险。

　　他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到切割栅栏上。这一次，他动作更快，更果断。第一个连接点断开，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栅栏的一角松脱了。他小心翼翼地将切割下来的部分挪开，露出一个勉强可供他蜷身通过的缺口。

　　穿过栅栏，正式进入宅邸内部的水系。这里的水更加清澈一些，温度也略微升高，带着一种人工维持的恒温感。水道经过精心设计，蜿蜒穿过室内庭院、回廊下方，最终汇入一个相对开阔的、位于宅邸核心区域的室内水池。

　　卡莱尔沿着水道潜行，更加小心翼翼。这里的监测点更多，布局也更为精巧。他不得不频繁停下，等待监测扫描的间隙，或者利用水中的装饰物和建筑结构进行躲避。那种被注视的感觉时隐时现，如同跗骨之蛆，始终挥之不去。

　　终于，他潜到了核心区域。透过清澈的水体向上看去，上方是一个挑高惊人的巨大空间。穹顶是透明的合成材料，此刻映照着外部昏暗的夜空。空间中央是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室内水池，几乎占据了一半面积。水池边铺设着光滑的深色石材，摆放着一些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造型奇特的雕塑和盆栽植物。光线极其昏暗，只有几处嵌入墙壁或地面的灯带发出幽蓝色的、朦胧的光，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如同水下世界。

　　水面平静无波，氤氲着淡淡的白雾。空气中湿度极高，温暖，带着浓郁的水生植物香气，还有一种……淡淡的、冰冷的腥甜味，类似于某种稀有花卉与爬行动物气息的混合。

　　卡莱尔潜伏在水道出口附近的阴影里，缓缓浮起，只露出眼睛和鼻尖，换用直接呼吸。他扫描着这个巨大的卧室（如果这能称为卧室的话）。没有看到明显的守卫，也没有检测到密集的能量信号或移动生物信号。目标在哪里？

　　他的目光落向房间另一侧，那里有一张宽阔的、低矮的平台，上面铺设着厚重的深色织物，看起来像是床榻。平台上空无一人。

　　难道情报有误？目标不在这里？

　　就在他心中升起疑虑的瞬间，身后平静的水面，无声无息地，荡开了一圈涟漪。

　　不是他造成的。

　　卡莱尔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血液近乎冻结！他甚至没有回头，而是凭借千锤百炼的战斗本能，猛地向前扑出，同时右手已然摸向腰间的武器！

　　太迟了。

　　一条冰冷、滑腻、力量大得超乎想象的粗壮物体，如同潜伏已久的巨蟒，从后方水中暴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缠上了他的腰腹和持械的手臂！那力量沛然莫御，瞬间勒紧，将他所有的动作和发力点死死锁住！

　　“哗啦——！”

　　水花剧烈炸开！卡莱尔被那恐怖的力量硬生生从水中拖出，凌空甩过半米，然后狠狠掼向水池中央！

　　冰冷（相比于室内空气）的水再次淹没了他。冲击力让他肺里的空气挤成一声闷哼，耳中嗡嗡作响。缠缚的力量略松，但并未撤离，依旧盘踞在他腰腿和手臂上，缓慢而持续地收紧。冰冷的鳞片紧密地贴合着湿透的潜入服，摩擦时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声响，透过纤维将那种非人的冰凉与强韧触感清晰地传递到皮肤。

　　卡莱尔在水中挣扎着稳住身形，奋力仰头浮出水面，呛咳出几口水。视线因水花和短暂的缺氧而模糊，但他立刻强迫自己聚焦。

　　他看到了。

　　就在他面前，不到一臂的距离。

　　阿莱斯特·冯·帕拉赛尔苏斯。

　　他半身浸在微温的水中，银灰色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赤裸的胸膛上，水珠沿着精悍分明的肌肉线条缓缓滚落。他的面容比照片上更加完美，也更加非人。皮肤苍白得几乎透明，在幽蓝的光线下泛着一种冷淡的釉质光泽。而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

　　浅金色的竖瞳。

　　此刻正微微收缩，牢牢地锁定着他，瞳孔深处反射着幽暗的水光，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情绪，只有一种纯粹而冰冷的……审视，以及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近乎愉悦的兴味。

　　他的下半身隐没在水下，但紧贴着卡莱尔腿侧的、那冰冷滑腻的触感，以及水面下隐约可见的、缓慢摆动的粗壮轮廓，无声地宣告着那绝非人类的肢体。

　　蛇尾。

　　情报中的“疑似基因强化调制”，真相竟是如此直接而骇人的非人形态。

　　阿莱斯特微微偏头，嘴角勾起一个极淡、却足以让卡莱尔血液冷凝的弧度。

　　“等你很久了，”他的声音比预想中更低，带着水汽浸润的沙哑，像蛇腹摩擦过粗砺的岩石，钻进耳膜，激起本能的寒意与颤栗，“卡莱尔·索恩。顶尖的‘幽灵’。看来我付给‘中间人’的三倍定金，物有所值。”

　　他知道。不仅知道刺杀，还知道是他，甚至可能……这本身就是一场针对他的、精心策划的“邀请”？

　　卡莱尔喉结滚动，压下呛水和震惊带来的眩晕，更压下那瞬间窜起的、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暴怒与耻辱。肌肉在冰冷而强韧的束缚下绷紧到极限，不是在徒劳挣扎，而是在以雇佣兵最专业的本能，测算这非人肢体的力量分布、锁定可能的薄弱环节、寻找任何一丝挣脱或反击的机会。他的目光锐利如淬火的刀锋，刮过对方非人的脸庞和竖瞳，试图从那片冰冷的金色深潭中找出破绽，找出哪怕一丝属于人类的情绪波动。

　　双强对峙。猎手与猎物的身份，在这落水被擒的刹那，已然开始了危险而模糊的逆转。

　　“帕拉赛尔苏斯，”卡莱尔开口，声音因浸水和紧勒而微哑，却异常平稳，甚至淬着一丝冰冷的讥诮，“看来你的‘睡前娱乐’，挺别致。”

　　阿莱斯特的竖瞳细微地收缩了一下，仿佛在品味他声音里强撑的镇定和那丝挑衅。缠绕的蛇尾又紧了一丝，鳞片边缘刮擦着湿透的纤维，带来更清晰的压迫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触感。冰冷的非人躯体与人类温热紧绷的肌肉紧密相贴，形成一种诡异而充满张力的接触。

　　“娱乐？”阿莱斯特低低重复，缓缓凑近。潮湿的银发扫过卡莱尔的下颌，带来冰冷的痒意和那独特的、混合了水生植物与冰冷腥甜的气息。“不，这是‘面试’。”他的目光落在卡莱尔即便被束缚、仍下意识保持握持姿势的右手，以及那没能拔出的武器轮廓上，“看看传说中的‘幽灵’，是否真如数据所示，能适应……更复杂的生态环境，承受更高阶的‘压力测试’。”

　　面试？压力测试？为了什么？卡莱尔的大脑在绝境中疯狂运转，将雇主“掘墓人”的异常重视、目标情报的模糊、以及此刻这超乎常理的境遇拼接。

　　“你的雇主大概没告诉你，我最近在招募‘特别顾问’。”阿莱斯特的拇指忽然抬起，指腹冰凉如冷血动物的皮肤，擦过卡莱尔沾着水珠的下唇。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探查和侵占意味，“或者，他们告诉你的是另一个版本——比如，替他们清理掉一个‘麻烦的基因畸变体’？”

　　信息像淬毒的冰针，刺入卡莱尔的思维。雇主隐瞒，目标知情，自己成为双方博弈中一枚被精心挑选、却又被蒙在鼓里的棋子。耻辱感再次升腾，但更强烈的是被卷入巨大阴谋漩涡的冰冷警醒，以及……不甘被如此玩弄的暴烈怒意。

　　“我对顾问职位没兴趣，”卡莱尔冷冷道，试图偏头甩开那冰冷的手指，未能成功，反而让对方更加施力捏住了他的下颌，“更没兴趣当你们棋盘上的卒子。放开。”

　　声音里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

　　“卒子？”阿莱斯特轻笑，气息拂过卡莱尔的脸颊，冰冷而甜腻，“不，你是更重要的东西。一个‘变量’。一个可能搅动‘蜕皮’最终形态的……意外因子。”他忽然松开了蛇尾的缠绕。

　　卡莱尔身体一沉，立刻向后蹬水，背部抵住池壁，瞬间拉开了些许距离。匕首终于在这一刻滑出袖口，被他反手握持，横在身前，湿透的身体每一块肌肉都蓄势待发，如同被逼到悬崖边的受伤凶兽，眼神凶狠，□□，却依然冷静地寻找着对方的破绽。

　　阿莱斯特并未追击，反而向后靠了靠，任由非人的尾部在水中缓缓摆动，划开道道涟漪。他欣赏着卡莱尔这极具攻击性的戒备姿态，竖瞳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愉悦而危险的光，仿佛在观赏一件终于露出锋锐爪牙的珍贵藏品。

　　“现在，你有两个选择。”阿莱斯特慢条斯理地说，声音在潮湿温暖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第一，放下武器，接受我的‘邀请’。作为顾问，或者观察对象，你可以获得‘掘墓人’永远无法触及的真相，关于这个世界，关于基因的深渊，甚至……关于你自己身上，那些连你都未曾察觉的‘潜质’。”

　　他停顿，竖瞳紧紧锁住卡莱尔的眼睛。

　　“第二，”他声音更低，却带着更沉重的压力，“尝试你的运气。从这座刚刚为你苏醒的‘巢穴’里……‘逃出去’。”

　　逃？

　　卡莱尔的目光扫过这间巨大、封闭、充满未知和非人气息的卧室，手腕内侧似乎还残留着那冰冷鳞片摩擦的触感。肾上腺素在血液里尖啸，伤口（如果有的话）在疼痛，理智在疯狂报警。

　　但放下武器，意味着将命运交到这个非人的、危险的掌控者手中，成为他所谓的“变量”或“观察对象”。那与死亡何异？甚至可能比死亡更屈辱，更难以预料。

　　他舔了舔被自己咬破的嘴角，尝到一丝熟悉的铁锈味。目光重新聚焦在阿莱斯特那张苍白俊美、却令人不寒而栗的脸上。

　　然后，他动了。

　　不是攻击阿莱斯特，而是将反握的匕首，用尽全力掷向头顶上方，那幽蓝色灯带交汇的某个节点！同时，蓄势已久的双腿猛蹬身后的池壁，身体如同离弦之箭，不是扑向任何出口，而是朝着与阿莱斯特相反的方向——水池另一侧，那片靠近穹顶透明区域的、生长着茂盛水生植物的浅水区猛冲过去！

　　“锵！”

　　匕首击中目标，爆开一簇耀眼的电火花！房间内本就幽暗的光线剧烈地明灭闪烁了几下，随即，超过三分之一的灯带彻底熄灭，剩下的也变得极其不稳定，让整个空间陷入更加诡谲变幻的光影之中！

　　几乎在同一刹那，卡莱尔的身影没入了那片茂密的水生植物丛。植物剧烈晃动，水花翻涌，遮挡了视线。

　　阿莱斯特没有立刻动作。他只是直起身，蛇尾在水中缓慢摆动，竖瞳在明灭的光线下锐利地扫视着那片晃动的植物阴影，嘴角那丝愉悦的弧度更深了。

　　“聪明的选择……”他低声自语，仿佛早就预料到对方不会屈服，“但也更……有趣。”

　　他没有急于追捕，反而像真正的捕食者般，好整以暇地感受着水中传来的、那仓促逃窜搅起的紊乱波动，以及空气中弥漫开的、愈发清晰的、属于猎物的激烈气息—— adrenaline、汗水、血液，还有那不肯熄灭的求生意志。

　　狩猎，才刚刚进入最令人愉悦的阶段。

　　而卡莱尔·索恩，在冰冷浑浊的池水中，忍着肋侧可能存在的撞伤疼痛，借着植物的掩护，朝着记忆中穹顶某个结构薄弱点的方向，奋力潜去。

　　手腕上的微型显示器，在昏暗的水下，闪烁起代表外部监控干扰成功的绿色微光。

　　机会，只有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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