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榴火照残世
今年夏序先启,后院的石榴树花都开繁了,丹华灼烈,璀璨有光。那一束束婀娜的枝条像把前些年省下的精气都使了出来,铆足劲儿开花。
周瑛在井边取水,眼睛不看井里的吊桶,只盯着摇辘轳的双手。
她昨晚用闽小梅送来的凤仙花染过指甲,那十颗扁扁圆圆其貌不扬的指甲此刻嫣红晶莹,宛若熟透的石榴籽,别样可爱。
这时节大红凤仙花随处可见,闽小梅家花园里的凤仙比别处开得更大更艳,每年她都会摘好些分赠给姐妹们染指甲。
周瑛自幼习武,不常用这些花儿粉儿的,近日时闻清军突破淮河防线、接连攻占多地,军情愈发危急,南京城内人心惶惶,父辈们的脸色日渐沉郁,她更没心思穿戴打扮了。
可闽小梅却道:“听说皇上还在宫中设宴唱戏呢,想来局势并不似传说的那么坏。男人们尚且纵情声色,我们女子凭什么不能快活度日?”
这话颇有道理,周瑛谢她美意,昨晚熄灯前捣出凤仙花汁,加白矾细细调匀,仔细涂抹指甲。
期间父亲摇着轮椅出入厅堂,见了她这番举动,脸色便不太好看了,说:“涂了那个如何做事?”
周瑛答得一点不心虚:“放心吧,不耽误的。”
倒回去两三年她绝不敢这么跟父亲顶嘴。
父亲周世楠世袭孝陵卫千户官,生来便是练武奇才,将祖传的“七十二路混元刀法”发扬光大,一口八十斤重的偃月刀被他使得行云流水,力敌千钧,是南直隶所有卫所里公认的第一高手,在孝陵卫当了整整二十年把总,训练过数万军士。性情更是火
爆刚烈,说一不二,军中族中没有不敬畏他的。
谁能料到这么个铁打的汉子两年前竟会因中风落下半身不遂的残疾?
打那以后周世楠就像经霜的茄子,整个人软下去。去年夫人姜氏病故,他更失了臂膀,平日里说话嗓门都小了。
周瑛知道自己已顶替母亲成为家里的主心骨,父亲得靠她支撑家事,抚养幼弟,故而态度日益和蔼。
她也仗着腰板渐硬,不再惧怕他的管束,凡事先由着自己高兴。
周世楠受她那句抢白,果然没说什么,叹着气离去了。
周瑛提着水桶将院落里各处路径浇上一遍,再用大扫帚仔细清扫。
西边院墙后是赵少卿家的花园,往常总听见女人们嬉笑打闹,这些日子静悄悄的。
昨天她好奇不过,爬上墙头张望,园子里花自飘零水自流,但见几只彩鸭在水塘里闲闲游弋,人影半个都无。
赵少卿定是听到风声,偷偷将家眷转移了。
周瑛忙去告诉父亲,周世楠却不在意,反责备她出格无礼。
“人家可能去乡下避暑了。
“避暑总得留些人看园子吧?他们从没这么过。”
“闲事莫管,管好你自己。”
………………
周瑛断定父亲的不在意全是装出来的,他不想承认兵祸将近,不肯做避难的打算,怕遭人耻笑,那便做不成忠臣好汉了。
扫帚在地上挥来挥去,地没扫干净,她的心倒越来越乱,拄着扫帚,怔怔望向墙边那几株石榴。
花开得这样疯,这样不管不顾,像要把整棵树都点燃似的。
父亲说过,草木反常则为妖。这般不合时宜的绚烂,让她无端想起秦淮河上那些至今彻夜不息的灯火,想起闽小梅说“皇上还在宫中设宴唱戏呢”。
忽然一阵风过,石榴枝乱颤,几瓣猩红飞落在她跟前上。
她侧耳细听,西墙那边静得可怕。不是无人时的安宁,而是连鸟叫都消失了的死寂,在炎炎夏日里催生出一种凋零万物的寒意。
当心乱到极处时,又因无能为力的空虚慢慢定下来。
等着吧,待会儿田伯父总能劝动爹。
老家人忠伯提着菜篮穿堂而来,见了她忙放下篮子来抢扫帚,神情极为内疚。
“瑛娘,你怎么能做这个!”
周瑛躲开,淡然道:“家里人都走光了,这些事我不做谁做?我们军户人家不比士大夫家规矩多,不打紧。”
上月听说清军分路南下,徐州守将李成栋弃城南奔。家中仆婢们终日哀恐窃议,周世楠见他们逃退心切,索性把想走的全打发了,只忠伯和管厨房的李妈愿意留下。
忠伯哀声苦叹,骂道:“这帮王八羔子,受了主子多少恩典,如今尽顾着自保,良心都坏透了!”
周瑛却很通透:“蝼蚁尚且偷生,也不能太怨他们。”
她望一望那菜篮,问他买了些什么。
忠伯忙提过来一样样翻给她看,有熏鸡、酱肉、豆腐、黄瓜、苋菜,一小罐糟鱼。
“市场上小贩少了一半,店铺也关了好些,我从新桥走到北门桥又走到三山街也没买到鲥鱼。幸好买着了彩艾,已插在门首了。”
周瑛发出不易察觉的叹息,弟弟宗保年年盼着鲥鱼上市尝口鲜,看来今年要失望了,不过在这人人愁眉苦脸的时节,他一个孩子的小失望微不足道。
她让忠伯将菜蔬送去厨房,再扫了几下地便不胜烦厌,重新打来一桶水去擦堂屋的门窗家具。
堂屋里香烟缭绕,周世楠正守着十二岁的儿子周宗保为关公上供磕头。
神龛供桌全是磨角落漆的老物件,衬得那黄澄澄的关公像金灿夺目。
神像通高尺许,遍体赤金,凝润无疵。
头上宝冠暗饰云纹,长髥垂胸,根根可辨。身上铠甲錾纹致密。左手持刀,刃隐寒光,右手握拳,指节分明。身姿雄壮,神威凛凛。
周家先人乃太祖开国功臣,倾数代财力铸造这尊赤金关公像,供奉传承已历百载。
周世楠等儿子规规矩矩给神像磕完头,叮嘱:“从小你爷爷就教我每天要恭恭敬敬侍奉关二爷,往后你也得这么教你的儿孙,切不可疏懒中断。”
这句话传入周瑛耳朵里,总有些不吉利的意味,刺激了她藏在心底的憋闷慌乱。
她佯装平静地挨个擦抹桌椅板凳,来到东墙旁的兵器架前,架上插着几把刀枪棍棒,居中一口偃月刀最显眼。
柄长五尺,裹鲨鱼皮,描金绘二龙戏珠。刃阔尺余,寒光冽冽,锻纹流波。锻自名家,淬于寒泉,斩铁如泥,经百年锋芒未减,乃周家传家至宝。
周瑛依着次序清洁那些兵器,轮到家传宝刀时,周世楠陡然轻咳一声。
她的动作因这刻意的提醒停顿,宗保已跑过来,殷勤地从她手里扯过抹布:“姐姐,这刀我来擦,你歇会儿吧。”
周瑛不理会父子俩的双簧,转身时故意让父亲看她紧绷的脸。
周世楠扭头回避,他知道女儿不高兴,可祖宗交代那口冷月刀传男不传女,女子碰触会折损宝刀刚气,他岂能坏规矩?
拜完关公,他照例去后院教儿子练武,周瑛趁日头还不猛,拎只凳子坐到离后门不远的的树荫下,为弟弟缝制新衣。
后门半掩着,透过二尺缝隙能窥见外面的街巷。
“透点风,凉快。”
她使这借口观风望景,这几日她越发关注邻居们的动静,每听到车轿驶过,足音杂沓奔驰,便加紧查看,好用那些一闪而逝的混乱景象佐证自身猜测,今天更想靠这景象撼动父亲的执拗。
谁知周世楠不为所动,还嫌吵,喝令宗保紧闭门扉。
周瑛数次张嘴,心中不满几乎夺路逃逸,都被她生生堵回去。
田伯父和文琼快来了,可不能当着他们跟爹闹龃龉。
正想着,她心心念念的良人便在忠伯引导下,跟着他父亲走进院子。
周世楠欢喜迎接,催促宗保拜见贵客,并招呼她去行礼。
她放下针线,粉颈微倾,低首垂眸,步子迈得慢吞吞的,心里早已脱兔般欢蹦过去。
“田伯父好,田世兄好。”
她认真道了两次万福,微微抬头瞧见青年俊秀的脸被阳光映得明媚绚丽,把她心底的边角缝隙都照亮了。
伯父田子兴是父亲的义兄,现任孝陵卫指挥使。其长子田文琼也供职孝陵卫,年方二十已受封百户长。
周瑛幼时多受母亲纵容,喜与众小儿顽皮嬉戏,田文琼正是她最要好的玩伴,从竹马秋千、蹴鞠迷藏,到上树掏鸟,上房揭瓦,统统玩得不亦乐乎。
自那时起双方家长便在一声声训斥、一次次打骂中立定了亲上加亲的主意。
十六岁那年田家正式下聘,约好半年后嫁娶。后来周世楠突然病倒,跟着姜氏亡故,这门亲事便耽搁了。
宾主行完礼数,田子兴双手搂住宗保,抱起来掂了掂,放下夸奖:“又壮了,在练你家的‘混元七十二式’呢?学到第几式了?”
宗保笑答:“第十三式‘青龙缠腰’。”
田子兴命他耍来看看,宗保雀跃地提刀上场,身体向左旋转,刀柄贴腰,刀刃随旋转轨迹横扫一周,双脚交替跨步保持平衡。
这一招的要义在于应对身后偷袭,适合被多人包围时突围,实战中强调 “旋速快、范围广,避实击虚”。
宗保年幼,底子铺得较好,可出招时力道不够、重心欠稳,及至收刀手腕疲软,刀柄脱手飞出,落在三丈外。
不光他羞惭,周世楠也颜面无光,数落:“刚教过你旋斩时须借力驭力,你全当耳旁风了!”
田子兴呵呵打圆场:“宗保小小年纪,练到这步够不错了,贤弟且耐心磨炼他,莫要急于求成嘛。”
又勉励宗保,竖起右手大拇指说:“你爹当年可是我们孝陵卫的这个,连熊廷弼熊经略都称赞他的枪法精妙无双呢。”
说得宗保更加惭愧,周世楠讪讪苦笑:“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不提也罢。”
人间憾恨莫过于壮士垂暮,美人色衰,谁都清楚周世楠内心远不及嘴上那么释然,他迫切希望恢复家门昔日的荣光,奈何幼子孱弱的肩膀还挑不起这副重担。
周瑛默默旁观,这时默默走去捡起弟弟失落的刀。
人们都不吭声了,几双眼睛齐齐看过来。
她浑若不知,提刀在手,腰身如弓蓄力,柄身灵蛇般贴腰疾旋,新月状的寒芒骤然铺展,刀刃破风的锐啸里,脚交替错步,左脚碾石撑身,右脚顺势前跨半尺,既稳旋转冲势,又将刀弧扩至丈余外,尘土随旋势卷扬,如纱帐随行。旋速快若奔雷,刀光广若满月,身周数尺之地尽被笼罩,绝无半分破绽。
田子兴大声叫好,宗保和忠伯使劲喝彩。
周瑛没听见田文琼出声,但断定他比其他人看得更专心。打小他就爱她的野和强悍,更服她万中无一的练武资质。
八岁上她便凭悟性和筋骨证明了自己是周世楠的女儿,较起真来,这南直隶小一辈里没人的刀法能盖过她。
最后一轮旋斩将收,她借余劲微调姿势,左脚疾撤半步,右脚再跨,刀刃顺势二次旋扫,角度略低,避实击虚,暗合刀法精髓。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收刀时身形挺直如松,刀刃垂落身侧,腰侧衣袂随余风轻摆。周围尘沙渐定,地面上刀风掠过的痕迹清晰可见,都是规整的正圆形。
田子兴大力鼓掌,赞不绝口:“妙极,妙极,多时不见瑛儿舞刀,这是又精进了不少啊!”
继而向周世楠道贺:“瑛儿已得了你的真传,足慰贤弟襟怀了。”
周世楠挣回几分面子,含笑叹惋:“可惜不是男娃……”
周瑛有再多骄傲都经不起这句轻描淡写的打击,沸沸扬扬的信心顿遭釜底抽薪,怨念倾覆一地。随手将刀抛还宗保,端起针线筐快步往前院去,用狠重的脚步声遮盖父亲:“动不动甩脸子,你还懂不懂规矩!”的吼叫。
田文琼下意识追出半步,右手微抬,唇甫张,却在少女刚强的背影里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缓缓垂下的手紧握成拳。
“你明知道孩子不爱听,就别说这些嘛。”
周瑛隐约耳闻田子兴的劝说,不争气的眼泪悄然偷袭,被她愤怒地用手背抹除。
她最孝敬父亲,父亲却最不体谅她,专冲她的心窝捅刀子,就因为她不是儿子还占了头胎的位置。
她躲回闺房缝衣服,不久风吹帘动,田文琼蹑步进来,她不回头也知是他,心儿扑通乱跳,猜他会不会像过年那次一样莽撞地偷亲他。
当时她气得要打他,经他柔声下气半哄半求许久才答应放过,警告说再犯便拧掉他的耳朵,眼下若真亲了,她该如何体面收场?
幸好田文琼这回很守规矩,停在咫尺外,将一个锦布小包放在她身旁的桌案上。
“上次你说玉容斋的胭脂不干净,这是我在凝香阁得来的新货,说是玫瑰花汁浸了桑蚕丝制成的,又香又抹得匀净,你试试。”
周瑛只瞥了一眼,口是心非挖苦:“那些奸商尽骗你们这些大老粗,回头要不好使,你就去砸了他的店。”
田文琼笑呵呵的,俄尔正色道:“爹准备今天跟周叔商量,尽快把我俩的事办了,就怕时间仓促,喜事不够风光,委屈了你。”
这事周瑛已听父亲露过口风,时局骤变,将来孰难预料,没准不等她守完母亲的孝期天就变了。
“去年北京沦陷,多少逃难过来的青年男女在半道上无媒而合,非常时期也顾不得礼节了。”
那晚听父亲如此开导,她不失时机反问:“爹也知道而今是非常时期啊?”
周世楠愣了愣,冷着脸赶她回屋。
爹什么都明白,就是迈不过那道拘了他大半辈子的门槛。那门槛上有关二爷横刀立马,祖宗们横眉冷对,爹是他们的信徒兼囚徒,死心塌地,百折不回。
“我嫁你只图你靠得住,喜事是办给外人看的,风不风光有什么打紧?”
她咬断线头,拎起衣服抖了抖,提出必须要求:“不过我就剩这个爹了,不能不管他。”
田文琼和她灵犀相通,忙说:“这事爹也会跟周叔提,婚事一完我们就带周叔和宗保去泉州。”
田家祖籍泉州,在乡间颇有资产,足可避祸栖身。
周瑛得了这个信,浮动的心绪总算踏实了,听见忠伯来唤他们吃饭,忙催田文琼快走,轻轻拈起那锦包塞入袖口,若无其事地跟着出去了。
中午的端阳宴比往年简素太多,李妈挖空心思凑出八碟六盘三碗,都是些家常小菜,幸亏粽子是昨天提前包好冰在井里的,还可拿出来应景。
武将家风粗放,男女同桌而食,周瑛带宗保坐了下首,为大家添汤布菜。
饭前周世楠已与田子兴商定完儿女婚事,席间谈起公务,关切询问孝陵卫的现状。
“此番鞑子来势汹汹,非同往昔,大哥务必加紧操练布控,谨防万一啊。”
自太祖宴驾,朝廷设卫所保卫孝陵,遂为南京京卫之一。初始编制五千人,最高长官为指挥使,官阶正三品。辖下有前、后、左、右及牧马五个千户,周家世袭担任的便是右千户长。
自嘉靖年间起,受卫所屯田制度崩坏、军卒逃亡及应北方战事抽调兵力等影响,孝陵卫编制大幅缩水,崇祯末年甚至沦为充军劳教之地,编制彻底混乱,目前仅剩千余人。
周世楠说起这些弊端,焦忧满面,恨不得回军中去守陵。
孝陵象征着大明朝的尊严,更是周家荣耀的基石,容不得半点闪失。
他滔滔发论,众人静静倾听,那些话周瑛早倒背如流,若可以,亦能反驳如流,她像看身患绝症还在盲目求医的病人,心想在座同情父亲的非止她一个。
田子兴嘴里的菜肴已成了黄连,周世楠的一切叮嘱他都诺诺应承,适时接话:“贤弟尽管放心,为兄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也会死守孝陵。可宗保尚幼,他是你唯一的香火,你不能不为他打算啊。”
宗保一直慢慢扒拉碗里的饭粒,听到这儿惊讶地看了看长辈们,随即低头,脸快埋进碗里。
周世楠略微诧异,立刻明了弦外之音,沉色道:“他还有姐姐,我想琼儿也不会不管他吧?”
田家父子生怕惹误会,田文琼与父亲对视一眼后忙不迭承诺:“周叔放心,宗保以后就是我弟弟,我保证待他比待亲弟弟还好。”
田子兴握住周世楠的手,苦口郑告:“我与贤弟情同手足,肝胆相照三十年,从未有过异心。贤弟此言生分了。”
周世楠感愧摇头:“小弟心浮气躁,口不择言,大哥切莫见怪。我岂不知你的好心?可我家世代守卫孝陵,深沐皇恩,若于国家危难时弃职而去,死后如何面见列祖列宗?”
周瑛含着没咽下的饭菜,味如嚼蜡。视线落在父亲因激动而颤抖的残腿上,那已不合身的肥大裤管像鞭子抽打她的心。
爹没读过书,文人口中的孔孟之道,圣贤学说他听不太懂更说不通。
他常挂嘴边的是:“我们武夫只识‘忠义’二字!”
这两个字他自幼奉若圭臬,是必定要带进棺材里去的。
田子兴过去佩服周世楠的忠义,目下却觉他固执,索性直截了当劝说:“正因周家世代忠烈,贤弟才更应珍惜传承,不可令家道断绝啊。实不相瞒,为兄已为你和家人备下车马,等孩子们的事办完,便送你们去泉州。你听为兄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岂有此理!”
周世楠一声暴吼,摔掉手中竹筷,一根筷子弹跳着落在门边,情态惊惶又含着无辜的困惑。
周世楠像受了莫大的侮辱,进而拍桌怒斥:“我周世楠岂是贪生怕死之辈?打从袭了官,我就生是太祖爷的兵,死是太祖爷的鬼!我知道自己已成废人,连刀也舞不动了,但身可残,志不可夺,纵使砍头断颈,我也要留在孝陵!”
一串话仿若滚雷,轰得饭桌上雅雀无闻,宗保两滴泪珠子颤颤悬于睫间,拼命瞪眼不敢让它们落下。
田子兴羞愧不语,田文琼也老大没趣,偷偷看周瑛一眼。
周瑛澹然自若,起身离座走去捡回筷子,用布巾仔细擦拭干净,双手递给周世楠。
周世楠自悔失态,迟疑片刻接住了。
“菜都凉了,大家快吃。”
她夹起一块酱肉放到田子兴碗里,再给弟弟一块,接着又一块夹给父亲。
“爹,吃菜。”
周世楠含糊应了,风波便算过去了。
田子兴知他心意已决,只得放弃劝说,举杯邀酒,声言不醉不归。
士大夫饮宴喜欢猜枚行令,武家会的花样不多,酒过三巡,田子兴带头唱戏助兴,问宗保想听哪出。
宗保不假思索道:“《精忠记》!”
他受长辈言传身教,对古代的忠臣良将推崇备至,最仰慕抗金大英雄岳飞。时下流行的昆曲《精忠记》他看了无数遍,还给戏作者冯梦龙写过信。
田子兴起身,气沉丹田,慷慨而歌,唱起《精忠记岳侯涅背》里的“南吕引·金莲子”。
“泼天云雾,密匝的围断英雄生路。国难显忠臣,免不得后文先武。自信素晓韬钤……”
声若洪钟绕梁,“泼天云雾” 四字铿锵有力,似要咬碎眼前漫天阴霾。
“直前无惧” 一句甩腔高亢,洋溢着沙场上淬炼的悍勇。
然唱至 “尽扫胡尘”,声线忽添沉郁,如裂钹般暗哑颤栗,似有血气萦回。
末句 “苍天佑,佑我尽扫胡尘,把金瓯重补。”
反复吟哦,尾音绵长,既似孤雁哀鸣,又透出磐石般的执念。
满座皆寂,周瑛心下凄恻,仿佛听到了遥远关外的风啸。再看田子兴和周世楠的双眼都亮晶晶的,是光影亦或泪光?
入夜,她理罢家事,到院子里通风凉爽处点上油灯缝衣服,这件直裰只剩下摆没缉边了,今晚赶工,明早弟弟就能穿上,补偿他没吃到鲥鱼的遗憾。
周世楠摇着轮椅经过,见了说:“太晚了,明天做吧。”
周瑛手没停,埋头回道:“如今家里人少,不用省灯油钱了。”
周世楠不悦:“我不是省钱,灯下缝衣伤眼睛,别像你娘那样上点年纪就成睁眼瞎。”
周瑛转头看着他笑:“兴许我还活不到娘那个岁数呢。”
“胡说!”
周世楠调转方向,挪到她跟前,女儿最近越来越放肆,他得好好教训一番。
“做子女的怎么能当着父亲说这种话?太不孝了!”
周瑛换上落寞表情,嗫嚅:“女儿也想活久点,侍奉您终老……”
周世楠警觉又差点被她绕进去了,冷哼着调头。
周瑛急忙叫住他,语气尽量委婉,字斟句酌道:“爹,我们家的族谱还没修完呢,那么多祖宗牌位好些我都认不清是谁。”
“…………”
“还有江浦老家的祖坟,我只去过两次,早记不清方位,宗保就更糊涂了。您要是不在了,往后谁带我们去祭祖?”
女儿近乎哀求的提醒犹如连绵暴雨冲击着周世楠的心田,激起一滩滩泥泞。他嘴角的肌肉绷得像两块铁疙瘩,迅速转动轮椅回去睡房,不理会周瑛连声的呼唤。
他残疾后家里的门槛上都安装了木板定制的斜坡,方便轮椅进出。此时慌乱,轮子卡在木板接缝处,迟迟不能动弹。
周瑛看在眼里,赌气不管,父亲装聋子,她便装瞎子。
周世楠心知女儿在报复,也不寻求帮助,急躁地依靠蛮力冲撞,很快挣得满头大汗。
轮椅和木板受气包似的咯吱咯咯吱喊冤,周瑛听见父亲狼狈愤恨地喘气叫骂,眼眶和心脏都火辣辣的疼,更感觉在被一把钝刀子无情地刮弄神经。
父女俩比拼着倔强,树上蝉鸣变得狷亢,似在助威。
周瑛到底忍不住先认输了,气冲冲上去,用力移出被困的轮椅,将父亲推过门槛,再以近乎粗暴的姿态轰然关闭房门。
门后静了片刻,接着轮轴咯吱轻响,父亲无声地往房里去了。
周瑛紧咬下唇,不让呜咽溢出。
云雾漫过上空,月亮被遮住了,本来就只有那么一点弯钩似的月牙,也彻底看不见了。
但月亮有耐心,等那片赶路的云过去,又弯眉笑眼地出来,唤醒在屋檐下呆立的少女。
周瑛抹去风干的泪痕,重回灯下专心缝衣,人活一天,该干的事还得认真干。
远处更鼓奏响,她钉完最后一颗纽扣,收拾东西举灯回屋,在东侧小天井里遇见正在解手的弟弟。
“以后起夜用夜壶,家里人少,仔细出来遇上贼。”
她嘱咐完,领宗保去闺房,让他试穿新衣。
宗保期待已久,兴高采烈穿上,。
这豆绿色直裰花纹暗浮,柔滑软糯,尺寸不大不小正合适,做工一等一的精细。这让他对姐姐更添了自豪,姐姐的刀法举重若轻,女红缝纫也不压那些声名在外的针娘。
“这料子比花罗轻软,穿起来也凉快。”
“这是正宗的刻云绡,我攒了好几年舍不得用,便宜你小子了。”
周瑛为弟弟整理衣衫,含笑教导:“你要好好练武,更要用功读书,将来重振周家的声望。”
宗保嘻嘻举起右手发誓:“姐姐放心,我定会发奋图强,以后做岳爷爷、文丞相那样的大英雄!”
周瑛抢白:“岳武穆倒罢了,可别学文天祥。”
宗保不解。
她正经提点:“文天祥固然可敬,但大宋江山难道只靠他一人之忠就能延续?宋朝皇帝都投降了,他还为了面子死守。过去那么多朝代,也没见哪一朝亡了,天下人就全死光的。在寻常人而言,谁做皇帝都一样,我们只要能安安稳稳活着就够了。”
听老人们说,元朝时江南一带“轻徭薄赋、因俗而治”,百姓过得并不坏。许多宋朝臣子投降后照旧做官,只是朝廷从姓“宋”,改成了姓“元”。
她估摸满人和蒙古人是盟友,行事做派大约相近,真到了改朝换代那一天,不如顺应时势,何必为不值钱的名节赔上性命?
宗保的黑眼珠霎时溅出火星子,稚气面庞扭曲了。
“你胡说!文丞相是最有骨气的忠臣!谁污蔑他谁就是奸贼!”
弟弟前所未有的反叛令周瑛一时无措,愣了愣,厉色责问:“你在冲谁撒野!?”
宗保退后一步,三尸暴跳:“谁让你污蔑忠臣?我们家没你这样的奸贼!”
他连扯带扒脱下新衣,使劲摔还她,扭头跑了。
周瑛追到门口,气得浑身发抖。她一心为着这个家,顾惜每一个人,结果到头来谁都辜负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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