镀金

　　京城十月的天儿陡然降温，晚风激荡着院里的小树沙沙作响，夕阳将天际染成梧桐叶般的灿金色。
　　庭院古色古香，流水潺潺，朱红的凉台上，茶香氤氲，烟雾缭绕。一张宽敞的长桌旁，围坐着三四个中年男人，他们西装革履，正低声交谈着。
　　唯独有一个人不同。
　　敖世一长腿阔步，粗率地走近凉台边，抓起一把鱼食，随手撒了个干净。他只穿了件宽大的黑色短袖。绷紧的布料下，胸肌鼓鼓囊囊，臂膀粗壮，轮廓线条清晰可见。
　　主座上，金善言气质雍容，眸光深邃，“世一老弟，怎么样，我这儿院子不错吧？”
　　敖世一前些天刚拿了影帝，一路奔波，下午才从国外赶回来。他一口热乎饭没吃上，就被金善言这等投资人叫来聚餐。金善言的私人厨师队正在主厅厨房里备菜，可敖世一已经饿得不行了，他看着金善言眼角的褶子，感觉跟他妈千层饼似的。
　　尽管花坛种了不少驱蚊植物，裸露的胳膊还是被叮了几个包，敖世一下意识拍了下胳膊，“还成。怪好看。”
　　他鉴赏能力一般，对这些古玩完全没心思。这些年拍戏，他就算没见过，靠特效合成也能给整得明明白白。他只对那些看上去叫人一头雾水的高科技着迷。
　　杜坤把雪茄按进雕刻着复杂花纹的烟灰缸里，捏了一把鱼食，一粒一粒地丢在水里。
　　大池塘里，锦鲤争先恐后地向上翻涌，杜坤朗声笑起来，“善言兄，你这小鱼儿真是肥呀。”
　　金善言吸溜着茶，往池塘瞥了一眼，“都是孩子们喂的，我没那闲情逸致。”
　　“那是，善言兄就忙着找投资、拉投资了。”孟伟呵呵笑道。
　　金善言放下茶，叹气摇头，“去年初投了个古装剧，片子都做出来大半年了，上头政策收紧，严格限制这类题材，拖到现在还没播，你说我有没有闲情逸致。”
　　杜坤摇头宽慰道：“时运不济，常有的事。”
　　孟伟接过话头，“也是。这政策瞬息万变，市场飘忽不定，就我兄弟的综艺，也是亏得厉害。哪像世一老弟演电影的扬眉吐气，还能拿个大奖回来。”
　　众人的目光聚焦在敖世一身上。
　　杜坤跟金善言眼神交汇，只是笑。
　　敖世一向来不擅应付这种场合，几次都插不进话匣。这下话头冷不丁抛到自己身上，他愣了片刻，憋出一句：“演戏多简单，踢腿挥拳的演不就行了。”
　　敖世一心里挺不是滋味。
　　他想起那部拿奖的电影，那项目是某知名编剧组织的，是个融合了恐怖元素的武打片，去年初拉投资的时候找了不少人，只不过这伙人都不看好这类片子。
　　那时他淡出影坛已经三年多了，不顾反对硬接了这项目，纯粹是想过把武打的瘾。可谁知，就是这不被看好的项目，竟然把他捧上了影帝的宝座。
　　如今他商业价值水涨船高，可兜兜转转，还是被请来参观华而不实的破院子。
　　一个多小时了，他彻底坐不住了，金善言的山珍海味，他根本不稀罕，孟伟那套追捧，他更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这时候，管家恭敬地来了，说：“老爷，那边儿已经准备好了。”
　　金善言抿嘴一笑，“各位就餐吧。”
　　敖世一总算等到这一刻，又把一大把鱼食撒进池塘，强忍住一个哈欠，慢悠地跟在后头。
　　餐厅里柔黄色的挂壁灯亮眼，落地窗外种着两排开阔的竹林，红木圆桌透着一股果香，桌上的瓷器精致古朴。
　　几个半大孩子已经乖巧地坐在了下首位置。金善言扫了一眼，浓黑的眉毛一蹙，“金成呢？”
　　管家心头一紧，“少爷一早就出去了，还没有回来。”
　　“一早？我下午回来还看见他了。”金善言轻哼。
　　管家额头冒汗。
　　金善言轻叹，“行了，你下去吧。”
　　敖世一在圆桌旁落座，夹起一筷摆盘精致、分量无几的菜。他能留下来吃这顿饭，完全是因为十五年前的一份旧恩。
　　那时他才二十岁，还是个不温不火的新人。在金善言大哥，金善悟的饭局上，结识了其父资深投资人金昌仁。老爷子的一句善意举荐，改变了他的命运。敖世一向来知恩图报，如今恩人已逝，他不能不给金善言这个面子。
　　他默默吃着，感觉到身旁金善言的几个孩子都噤若寒蝉，这让他也不自在起来。
　　侍菜的佣人端起温好的酒，倒进几个男人杯子里。
　　孟伟用玉筷夹起一叶小白菜，“这菜心老了。”
　　金善言抬眼的功夫，佣人就把菜撤走了。
　　敖世一腮帮子还嚼着那小白菜，他觉得怪好吃的。
　　杜坤清了清嗓子，对孟伟说：“这螃蟹鲜美。”
　　金善言放眼看着和睦的餐厅，幽幽地笑了。
　　出来的时候，敖世一没喝多，金善言安排了司机在外面等着送他回去。他以为金善言这趟得跟他聊电影，谈投资，结果就只是坐着吃顿饭。
　　算了，他心想，人情债的利息，有时候就是得用时间陪着。总归是自己白吃白喝了。
　　司机应敖世一要求，把他送到一个私人会所。
　　早些年敖世一拍戏赚了不少钱，这地方是他前几年淡出演艺圈，搞投资时，从一个卷铺盖跑路的暴发户手里收来的。规格不大，算是他逍遥自在的老巢。
　　敖世一进了包间，四仰八叉地坐下，手臂一伸，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没一会儿，他平日常叫的几个小情人呼啦一下子涌了进来，有男有女，呜呜泱泱一大片。这些年他没以前记性好了，眯眼一看，好几个都不认识。
　　敖世一玩的花样都是被人伺候时学会的，他倒了一大杯洋酒，举着钞票在圆桌上转转盘认人。被认出来的，他就跟那人碰杯，给一张；没被认出来的，他自罚一杯，给两张。横竖都是往外掏钱，不过咱们敖老板财大气粗，愿赌服输，单图个开心。
　　敖大老板财务自由，躺平一年多了，千杯不倒，乐乐呵呵地跟小情人们吃吃喝喝，闹到了半夜。
　　一转眼就到了挑人侍寝的时候。包间霓虹灯晃得他眼晕，敖世一看着面前一张张清秀可人的脸，在游戏中一一对上了号，可它们却渐渐扭曲、模糊，变得陌生而怪异。
　　就在这认识完成的瞬间，一阵巨大的无趣感将他吞没。他跌跌撞撞起身，一群人立刻簇拥上来。
　　“敖老板，咱们去哪儿呀？”一个男孩开口。
　　敖世一对着左右臂弯里的一男一女，一口一个亲了下去。
　　他住所遍布北京，却从不领情人回去。早年领过一次，被资方说不谨慎。那时他正当红，怕被拍，从此就改了这习惯。
　　“去……”敖世一正要发话，眼前忽然掠过一个女服务生，浓眉大眼，未施粉黛，饱满圆润的后脑勺上，乌黑浓密的秀发盘成一个巨大的花苞，漂亮极了。
　　“哎！你！”敖世一尚且理智，扶着墙，冲上去，拽着她胳膊。
　　服务生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吓了一跳，餐盘差点没拿稳，她慌乱的眼神，直直撞进敖大老板小心尖上。
　　敖世一风流地笑了，潇洒叉起腰来，粗犷地音色用温柔的音量，“你，叫什么？”
　　服务生惊慌地望向四周，好几个人向她这边看来。
　　小宇跟敖世一有些日子了，上前瞪了那女服务生一眼，不着痕迹地隔开，侧身贴近敖世一，声音又黏又软，“敖老板，我们快上去吧，您刚才可答应今晚陪我的。”
　　敖世一力气很大，一把把小宇推开，看着那服务生，音量大了点，“问你话呢！”
　　“乔、乔美。”
　　敖大老板光听个“美”了，“确实美。”
　　乔美身高才到敖世一肩膀，不住得后退，害怕得不敢看他。
　　小宇被推了个踉跄，眼神变得阴狠起来，目光四下巡游，看见陈经理从包间出来。
　　乔美认得敖世一这张脸，心里更慌，撒腿就想跑。
　　敖大老板主业是干什么的，那是知名拍武打戏的，即使喝懵了，底子和反应也不是盖的。他猛然抓住乔美，不高兴地说：“你怕什么！我他妈能吃了你啊！”
　　乔美吓得魂都丢了，双眼含泪，嘴巴撅着，可怜地摇头，“……不是。”
　　这时陈经理赶忙上前，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句：“敖董。”
　　敖世一皱眉，“你谁呀？”
　　陈经理说自己是上个月新来的。敖世一有点想起来了。
　　陈经理解释道：“敖老板，这姑娘新来的，不懂事，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敖世一膀大腰圆，抱着双臂，满脸的不耐烦。
　　陈经理看着乔美大眼睛里求助般的光芒，硬着头皮说：“爷，她就是个穷学生，有空出来赚点生活费，您……放过她吧。”
　　看乔美这么一哭，敖世一兴致也不怎么高了，他不是当街强抢的恶霸，但现在被周围几双眼睛盯着，属实有点下不来台。经理这么一提醒，他倒是清醒了几分。
　　敖世一摸了摸裤子口袋，空空如也。他啧了一声，一把拉过小宇，顺手从小男孩大露背的短衬衫里头掏出一叠钞票，一下子扔给乔美，自觉颇潇洒地喊了一句：“滚吧。”
　　说完就拉着小宇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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