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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林雪的诊疗室,像一枚被时光遗忘的琥珀。阳光透过百叶窗,被切割成平行的光带,安静地投在浅灰色的地毯上,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木质香和一丝消毒水的凛冽。沉默,是这里最昂贵的药剂。
林雪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对面的来访者身上。苏晚。资料显示是三十二岁,但此刻蜷缩在沙发里的她,看起来脆弱得像一张被揉皱又勉强抚平的纸。一身看似得体的黑色套装上,带着参差的褶皱,泄露出主人的仓促与心力交瘁。
长及肩部的黑发略显凌乱,几缕发丝垂落在苍白的脸颊旁,眼眶下是浓重的青黑阴影,仿佛连续多夜未曾安眠。
最让林雪注意的是她的那双手——手指纤细,却紧紧地绞在一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修剪得很干净,但边缘有细微的啃咬痕迹,透露出一种试图维持体面却难以抑制的内心焦灼。
整个人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精美却易碎的琉璃制品,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彻底崩塌。
这是一个被某种巨大的、难以言说的创伤瞬间击穿,而后又置于文火慢炖的焦虑中持续煎熬的灵魂。
苏晚坐在那张过于舒适的米色沙发里,身体却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沙发边缘的织物,仿佛想从这真实的触感中,确认自身的存在。
“所以,”林雪医生的声音响起,不高不低,没有任何评判色彩,像一杯温度刚好的水,“你还是决定,要追溯那个‘不对劲’的感觉的起点?”
苏晚点了点头,喉咙发紧。她看向林雪。
这位心理医生坐在对面,一身熨帖的浅灰色西装,衬得肤色愈发沉静。她有一张骨相清匀的脸,五官排列得像一幅留白得当的水墨画,看不出具体年龄,也几乎捕捉不到任何一丝多余的情绪。
唯有那双眼睛——不是常见的黑,而是一种接近黎明天空的灰调,幽深得像不见底的静潭,仿佛能吸纳所有投射其中的光线与秘密。
她的双手轻轻交叠在膝上,指甲修剪得极短,干净得像某种精密仪器。
一张过于平静的脸,五官秀丽却缺乏显著的情绪,唯有那双眼睛,像深潭,能吸纳所有投射其中的光线与秘密。
这种绝对的平静,在此刻对苏晚来说,既是诱惑,也是考验。
“从我下飞机那一刻开始,”苏晚的声音有些沙哑,“一切都……太顺理成章了。顺理成章得让人窒息。”
林雪微微颔首,鼓励她继续。
【倒叙开始】
七月的机场,充斥着黏腻的暑气和嘈杂的人声。苏晚拖着行李箱,整个人像被抽空了灵魂。十三个小时的飞行,不足以消化妹妹苏雅骤然离世的噩耗。坠楼。意外。这两个词像冰锥,反复刺穿着她的神经。
接机口,一个身着素色旗袍、身形苗条的女人快步迎了上来,是周淑雯,她们的姨妈。
“晚晚!”周姨一把抱住她,力道很大,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亲昵。苏晚闻到她身上熟悉的、浓烈的晚香玉香水味,记忆中这是母亲最爱的味道。可此刻,这香气混合着机场的浑浊空气,让她一阵反胃。
“周姨……”苏晚哑声回应。
周姨松开她,双手仍紧紧握着她的手臂,眼圈泛红,泪光盈盈,妆容却一丝不苟。“苦了你了,孩子。没事了,周姨在。”
回程的车上,周姨握着苏晚的手,絮絮地说着苏雅的后事安排,语气悲伤却有条不紊。她说苏雅这半年抑郁加重,她如何辛苦照料;说苏雅最后的日子如何依赖她,连遗嘱公证都是她陪着去的。
苏晚麻木地听着。妹妹有抑郁倾向她知道,但“加重”?“依赖”?这些词和她记忆里那个爽利、甚至有些倔强的苏雅对不上号。她最后一次和妹妹视频,就在一周前,苏雅还在兴致勃勃地跟她讨论下一个艺术项目的选题,除了略显疲惫,眼神依然有光。
“……小雅最后那段时间,总念叨你。”周姨叹了口气,用纸巾蘸了蘸眼角,“她说,姐姐在国外过得好,她就放心了。就是遗憾,小时候答应和你一起去敦煌看壁画的心愿,这辈子是完成不了了。”
苏晚猛地一怔。
敦煌?她和妹妹苏雅,一个恐沙,一个怕晒,从未有过去敦煌的约定。她们童年共同的梦想之地,是云南的泸沽湖。是记忆出错了?还是……妹妹在生命最后,记忆混乱了?
【回到诊疗室】
“那个时候,你怀疑的是谁的记忆?你的,妹妹的,还是周姨的?”林雪适时地提问,声音平稳。
苏晚深吸一口气:“我……我以为是妹妹病了,或者是我自己记错了。人在极度悲伤时,记忆是会骗人的,对吗,林医生?”
林雪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用眼神示意她继续。这种不置可否的态度,反而让苏晚有了一种奇异的倾诉欲。
【倒叙继续】
老宅还是那个老宅,却又处处透着陌生。妹妹的房间被收拾得过分整洁,所有带有个人印记的物品似乎都被精心筛选过。属于姐妹俩的旧物所剩无几,反而多了许多周姨与苏雅的合影,镶嵌在精致的相框里,摆在醒目位置。
葬礼后的家庭聚餐,亲戚们围坐一堂,话题自然围绕着苏雅和周姨。
“小雅最后这半年,多亏了淑雯啊。”
“是啊,要不是淑雯搬来照顾,那孩子不知道会成什么样。”
“晚晚,你不在国内,好多事不知道。小雅后来性子变了不少,挺依赖淑雯的。”
每一句话都像一块石头,垒在苏晚心上。她试图反驳,提起妹妹以前的独立,提起视频里的状态。但亲戚们只是用一种宽容又略带怜悯的眼神看她。
“晚晚,你出国太久了。”
“人都是会变的,何况是生病的人。”
“淑雯付出的,我们都看在眼里。”
周姨则总是适时地打断,温柔地揽住苏晚的肩膀:“别说了,晚晚刚回来,别提这些伤心事。晚晚,尝尝这个糖醋排骨,你小时候最爱吃我做的了。”
糖醋排骨?苏晚记得自己从小就不喜酸甜口的菜,反而妹妹苏雅对此情有独钟。她看着周姨慈爱的笑容,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一种巨大的孤立感将她淹没。难道是她记错了?离开七年,足以让一切物是人非到如此地步?
直到那天下午,她在书房整理妹妹的遗物,周姨端着一盘水果走进来,很自然地坐在她身边。
“还记得你小时候吗?”周姨笑着,眼神陷入回忆,“有一次,你非要爬树摘桑葚,结果摔下来,膝盖磕破了,哭得可凶了。是我背你去的诊所,一路上给你讲故事,你才不哭的。”
苏晚拿着相册的手僵在半空。
爬树?摘桑葚?她从小就安静,有点胆小,是妹妹苏雅才是那个上房揭瓦的“假小子”。摔破膝盖的是苏雅,背她去诊所的是妈妈。这段记忆,清晰地烙印在她脑海里。
可周姨叙述的细节无比生动,甚至连诊所里消毒水的味道、医生包扎时说的话都描述得一清二楚。那语气,那神态,不容置疑。
【回到诊疗室】
“那一刻,你是什么感觉?”林雪的声音依然平静,但苏晚捕捉到,她放在笔记本上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冷。”苏晚抱紧了自己的手臂,仿佛还能感受到那股寒意,“就像……就像有人悄悄地,把一张不属于我的童年照片,塞进了我的相册里。起初只是觉得不对劲,但当你指出错误时,却发现全世界的人都指着那张假照片说,这才是真的。”
她抬起头,看向林雪,眼中充满了迷茫和恐惧:“林医生,如果连你记忆里最确定的事情都可以被篡改,你还能相信什么?你……还是你吗?”
诊疗室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细微声响。
林雪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回望着苏晚。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轻微地动荡了一下。过了许久,她才轻声开口,问题却指向了一个更微妙的方向:
“所以,你怀疑的,不仅仅是周姨对你妹妹记忆的叙述,也开始包括她对你……个人过去的描述了,对吗?”
苏晚重重地点了点头。她仿佛看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以关怀之名,悄无声息地罩向她的整个人生。而网的另一端,似乎不仅仅只有周姨。
“今天的治疗时间到了。”林雪合上笔记本,声音恢复了专业的温和,“下次,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从你说的那张‘假照片’开始。慢慢来,不着急。”
苏晚站起身,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但心底某个角落,却因为这次倾诉和 L林雪最后那个意味深长的问题,生出了一丝微弱的、奇异的力量。
她离开诊疗室,门在身后轻轻合上。
林雪独自坐在椅子里,目光落在刚才记录的笔记上,在“周淑雯”、“记忆不一致”、“家族压力”等词旁,缓缓画上了一个问号。然后,她的笔尖在“苏晚”这个名字上,停顿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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