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秋望舒

　　初秋下午四点的阳光，慵懒地铺满高二（一）班的教室。
　　空气里浮动着粉笔灰、旧书页和青少年身体特有的、混合着淡淡汗味与洗衣液的气息。
　　这是独属于重点班的气味，勤奋，微涩，暗涌着无形的压力。

　　笔尖沙沙，翻书哗啦。
　　靠窗一组，物理课代表沈旭正眉头紧锁，与一道电磁感应难题搏斗，他习惯性地咬住笔帽，发出轻微的“咔嗒”声。
　　前排的孙涵，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眼神灵动的女生，正借着课本掩护，在笔记本上飞快地画着卡通小人，偶尔抬头瞄一眼讲台方向，又飞快低头。
　　教室后方，高大的体育委员赵明轩则有些坐立不安，时不时扭动一下宽阔的肩膀，显然这安静的牢笼让他浑身不自在。

　　林知秋就坐在这片生机与压抑交织的空气里，靠窗倒数第二排。
　　阳光勾勒着她沉静的侧影。她面前摊开的《物理竞赛精讲》像一片深不可测的海，而她是在海底无声游弋的鱼。

　　当她解完一道堪称刁钻的题目，笔尖停顿时，前排的孙涵恰好回头想借橡皮。
　　她看见了林知秋微微垂眸凝思的侧脸，那皮肤在光下白得近乎透明，睫毛长得不像话。“啧，真是连头发丝儿都透着学霸味儿。”孙涵心里嘀咕一句，有点羡慕，又有点觉得这人完美得不真实。
　　她没注意到林知秋喝水的动作下，那极其隐蔽的、抵住上颚的舌尖。

　　下课铃炸响。

　　“解放了！”赵明轩第一个蹦起来，椅子腿与地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洪亮地招呼着后排几个男生：“快！篮球场！今天非得把三班那帮人打趴下！”

　　教室瞬间喧腾。
　　沈旭不甘心地又算了最后一步，才懊恼地放下笔。孙涵则迅速收起她的涂鸦本，转身戳了戳林知秋的胳膊：“知秋知秋，放学一起去新开的那家奶茶店呗？听说芋泥波波超好喝！”

　　林知秋已经将竞赛书合拢，边缘与课桌严格对齐。
　　她抬起头，对孙涵露出一个堪称标准的浅笑，弧度恰到好处，礼貌而疏离：“不了，我还有些资料要整理。下次吧。”

　　“啊……好吧。”孙涵有些失望，但似乎也习惯了。
　　林知秋的拒绝总是这么干脆，又让人挑不出错。她转过身，又去拉另一个女生的手：“晓薇，那我们俩去！”

　　林知秋继续整理她的试卷，分门别类，动作精准得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在她俯身捡橡皮时，那抹耳后的微光闪现又消失。这次，坐在她斜后方的沈旭，因为正抬头活动僵硬的脖子，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似乎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他眯了眯眼，想再看清楚时，林知秋已经直起身，发丝妥帖，毫无破绽。沈旭挠挠头，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题做花了眼。

　　走廊里人声鼎沸，充满了放学特有的躁动能量。

　　林知秋背着单肩书包，步履平稳地穿行其中。
　　她经过一群正热烈讨论周末漫画展的女生，经过勾肩搭背、大声谈论游戏副本的男生，也经过几个靠在栏杆上、压低声音说着哪个年级又来了漂亮转学生的同学。
　　她是这热闹洪流中的一座静岛，自动与一切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就在她快要走到楼梯口时，前方一阵小小的混乱。

　　“让让！让让！球要掉了！”抱着篮球横冲直撞的，正是赵明轩和他那几个球友。
　　他们跑得太急，险些撞上两个刚从老师办公室出来的学生会干事——一个戴眼镜、身材瘦小的男生李铭，和一个扎着马尾、一脸认真的女生周婷。
　　两人手里都捧着高高的、摇摇欲坠的文件盒。

　　周婷惊呼一声，文件盒倾斜。李铭手忙脚乱地想扶住自己那摞，眼看就要上演一场“纸片纷飞”。

　　“小心。”

　　一个声音响起。
　　不高，甚至有些清冷，却奇异地带着分量，让周围几米内的嘈杂都静了一瞬。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聚焦过去。

　　叶望舒站在几步开外，背对着楼梯间的窗户。
　　逆光让她周身轮廓有些朦胧，但挺直的身姿和臂上鲜红的三道杠袖标异常醒目。
　　她似乎正要上楼，此刻脚步停下，视线平静地掠过混乱的中心。

　　她没有立刻上前，只是站在那里，目光先落在差点闯祸的赵明轩几人身上。
　　那目光并不严厉，甚至没什么情绪，只是平静地看过去。赵明轩对上她的视线，嚣张的气焰莫名矮了一截，讪讪地停下脚步，摸摸后脑勺：“对不住啊叶主席，没注意。”

　　叶望舒这才走上前，伸手，稳稳扶住了周婷手中最上面那个即将滑落的文件盒边缘。
　　她的手指修长有力，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

　　“教学区慢行，注意安全。”她对赵明轩几人说，语气是陈述句，而非质问。
　　然后转向惊魂未定的周婷和李铭，声音缓和了些，条理清晰：“是送去团委王老师那边的活动预算表吧？按部门分类核对过了吗？”

　　“核、核对过了，主席。”周婷连忙点头。

　　“好。三楼右转第二间，王老师可能在等。辛苦。”叶望舒点了点头，侧身让开道路，动作从容不迫。

　　周婷和李铭赶紧抱着文件盒离开了。
　　赵明轩他们也嘟囔着“走了走了”，快步跑向楼梯下方。一场小风波消弭于无形。

　　走廊恢复流动。叶望舒这才继续她上楼的步伐，经过一直静立旁观、仿佛只是路人的林知秋身边时，带起一阵极淡的、干净的皂角清香，混合着一点点阳光晒过书本的味道。

　　两人的肩膀几乎要擦到，却没有丝毫接触。

　　就在交错的那零点几秒，林知秋低垂的视线，从叶望舒自然垂落的左手手背上掠过。那只手很漂亮，肤色白皙，指节分明。但在食指和中指的指关节侧面，皮肤的颜色似乎比周围略深一些，泛着一种极淡的、近乎消褪的红，像是用力握笔久了留下的压痕，又像是……被什么粗糙表面反复摩擦过。

　　非常细微，若非林知秋观察力惊人，且距离如此之近，绝不可能察觉。

　　叶望舒的步伐没有丝毫迟滞，挺直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楼梯拐角，只有红色袖标在白色墙壁上一闪而过的残影。

　　林知秋收回目光，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她走下楼梯，融入室外更广阔的暮色与人潮中。舌尖再次无意识地抵了抵上颚的金属，凉意弥漫。

　　三楼，学生会办公室。

　　门虚掩着，里面很安静。
　　夕阳将窗棂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板上。

　　叶望舒坐在靠窗的办公桌前，面前摊开着一份下周“校园文明规范月”启动仪式的详细流程表。
　　她手里拿着一支黑色签字笔，笔尖悬在“学生代表发言”那一栏。

　　打印的名字是：林知秋。

　　她的目光在那个名字上停留了片刻。
　　镜片反射着窗外的光，看不清眼底情绪。然后，她移开视线，笔尖落下，在旁边空白处备注：“发言稿需提前三日审阅，注意时长控制（5分钟内）。”

　　字迹清峻，力透纸背。

　　办公室门被轻轻敲响，文艺部部长陈思悦探头进来，是个活泼爱笑的圆脸女生：“主席，关于规范月宣传板报的配色方案，我们有几个想法，你现在方便看一下吗？”

　　“进来吧。”叶望舒放下笔，抬起头的瞬间，脸上已是一贯的温和与专注，“方案带来了吗？我们抓紧时间讨论一下。”

　　陈思悦叽叽喳喳地说着“清新蓝”还是“活力橙”更能体现主题，叶望舒认真听着，偶尔提出一两个关于对比度和视觉重点的问题，专业而耐心。

　　没人注意到，在桌面之下，她垂落的左手，正被右手轻轻覆盖住。
　　右手拇指的指腹，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左手指关节上那处几乎看不见的淡红。
　　微微的刺痛感传来，却奇异地让她保持着一丝绝对的清醒。

　　窗外，天色向晚，远处篮球场上的喧闹声隐隐传来，那是与她此刻所在的、秩序井然的办公室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而她，以及楼下那个刚刚走入暮色的女孩，都恰好卡在这两个世界的缝隙里，扮演着天衣无缝的角色。

　　风从窗外吹入，拂动了流程表的一角。

　　“林知秋”三个字，在纸页的轻微起伏中，仿佛有了生命。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