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和小少爷

　　夜雨打在西窗上，细密如碎豆。

　　老爷把黄铜钥匙拍在红木桌面上时，尾指的翡翠扳磕出沉闷一响。

　　他整个人陷在皮沙发里，雪茄的烟灰积了寸长，青白的烟雾盘旋着，缠上水晶吊灯昏黄的光。

　　“沈觉。”苏先生的声音混在雨声里，有点含糊，“从今儿起，这家里的大小事，你多上心。”

　　沈觉垂着眼，目光落在钥匙齿痕交错的反光上，没说话。

　　他身上熨烫得笔挺的黑马甲白衬衫，袖口挽起一折，露出手腕清瘦的骨节。

　　“尤其，“苏先生深吸一口烟，两颖深深凹陷下去，视线越过沈觉的肩膀，投向窗外黑沉沉的、被雨水泡发的夜色，“看好楼上那小畜生。”

　　最后三个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裹着烟味和一种陈年的、朽坏的恨意。

　　沈觉拿起钥匙，冰凉，沉甸甸地压着掌心。他微微鞠躬：“是，先生。”

　　皮鞋踩在老柚木地板上，声音闷而稳，一级一级，盘旋着通向二楼。走廊幽深，壁灯像磕睡人的眼，勉强照亮脚下暗红色的波斯地毯，花纹繁复到令人头晕。

　　尽头的房间，门虚掩着，漏出一线暖黄的光，和外面清冷的雨夜，判若两个世界。

　　他在门口停下，能听见里面很轻的、布料摩擦的窸窣声，还有一点点压抑的、说不清是喘息还是别的什么的声音。

　　抬起手指节落在门板上，敲了三下。

　　“进。“一个声音说，年轻，清例，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哑。

　　沈觉推门进去。暖气扑面而来，混合着一种甜腻的、像是烂熟水果又掺了药水的气息。

　　房间很大，陈设却奇怪，空荡荡的，正中一张极大的铜床，幔帐只放下一半。一个年轻人背对着门，坐在床沿。

　　他只穿了件月白色的绸睡衣，松垮垮地挂在肩上，露出大片白皙的、线条伶行的背脊。

　　灯下，那皮肤白得晃眼，像上好的宣纸，只是上面交错着几道新鲜的、红肿的勒痕，从肩胛一路蜿蜒到腰际，还有些旧的、淡粉色的印子。

　　他手里正摆弄着一根深棕色的皮带，牛皮，很旧了，金属扣头暗沉沉的。听见脚步声，他回过头来。

　　沈觉看清了苏家这位小少爷的脸。预想中骄横跋的面孔不同，这张脸生得极其漂亮，是一种缺乏血色的、瓷器般的精致。眉毛细长，眼尾微微上挑，瞳仁很黑，看人的时候，像两口深井，空空荡荡的。

　　他的视线在沈觉脸上停了一瞬，没什么波澜，然后又落回自己手腕上。皮带一端已经松松绕了几圈，另一端被他用牙齿咬着，像是要打结。

　　“新来的管家?“他松开齿间的皮带问。

　　“是，少爷。我叫沈觉。”

　　“沈觉。”苏默念了一遍，舌尖轻轻抵了一下上颚，像在品尝这两个字的味道。他抬起眼,晃了晃那只被皮带缠绕的、细白的手腕，上面勒出的红痕在灯光下有些刺目。

　　“会绑蝴蝶结吗?”

　　空气静了一瞬。窗外的雨声突然清晰起来，哗啦啦，像是无数只手在急切地拍打着玻璃。

　　沈觉的目光，从少爷手腕的红痕，移到他的脸上，再移回那根旧皮带上。脸上依旧是那副恭谨的神情。

　　“少爷，“他走过去，“这种小事，我来。”

　　他伸出手，带着刚接触过钥匙和夜雨的微凉，小心地避开那些红肿的地方，握住皮带的未端，解开那个被牙齿弄得歪扭的结。

　　他没有立刻重新绑上，只是将皮带抽离，握在手里。

　　“天凉，”沈觉垂下眼，“少爷还是先披件衣服。这皮带……旧了，我明日给你找条新的。”

　　苏默歪着头看他，黑沉沉的眸子里，映着沈觉的脸。他忽然笑了一下，很浅。

　　“新的？”他轻轻重复，手指蜷了蜷，腕上的红痕愈发明显，“哪有旧的好用。”

　　沈觉没接话。他将那根旧皮带仔细折好,放在床头矮柜上，然后转身，从衣帽架上取下一件墨蓝色的丝绒睡袍。抖开，宽大厚重的睡袍带着薰衣草和阳光晒过的、干净的气息。

　　他走近，将睡袍披在苏默肩上。动作算得上体贴，手偶尔擦过少年光滑微凉的肩头，也是一触即离。

　　苏默没动，任由他摆布，只是抬起眼，视线长久地落在他近在咫尺的喉结上，那里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着。

　　“沈管家，“苏墨突然开口，“你身上，有雨和旧钥匙的味道。”

　　沈觉替他拢好衣襟，系好腰带，打了一个端正的、一丝不苟的结。后退半步，拉开一个合宜的、属于管家和少爷的距离。

　　“雨还没停，少爷早些休息。”他微微躬身，“夜里需要什么，摇铃叫我。”

　　苏默看着他转身走向门口，挺直的背影融进门外走廊的昏暗里。

　　就在沈觉的手即将松开门把时，他又听到那清冽的、带着点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很轻，混在雨声里，几乎听不真切。

　　“沈觉。”

　　他停住，没有回头。

　　“你会打蝴蝶结吗？”苏默又问了一遍，这次声音好像掺进了一点别的什么东西，像是好奇，又像是别的。

　　沈觉握着门把的手，紧了紧。他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带上了门。

　　“咔哒。”

　　一声轻响，隔绝了室内过暖的空气，和那道落在他背上的目光。

　　走廊的凉意重新包裹上来。他站在原地，静默了几秒。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手。刚才碰到的，少爷皮肤微凉细腻的触感，和旧皮带粗糙坚韧的质地，似乎还残留着。

　　他垂下眼，转身，沿着来路，一步步走下楼梯。脚步依旧稳，踏在厚地毯上，无声无息。

　　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某个地方，刚才被那声“沈觉”，和那个关于蝴蝶结的问题，轻轻地、微妙地，拨动了一下。

　　楼上的房间里，苏默依旧坐在床沿，肩上的丝绒睡袍厚重温暖。他抬起手，看着腕上渐渐由红转紫的勒痕，用指尖轻轻抚了抚。

　　然后，他侧过头，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根被沈觉仔细折好的旧皮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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