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前世
“轰隆——”
倾盆大雨倒扣下来。
夜幕中的京城,厮杀喧叫声震耳欲聋。
先太子之子、被当今陛下封为勤王的萧知恩反了!
就在陛下病体垂危之际,勤王打着恢复正统的旗号,举兵封锁了皇宫,其余部下在京城街道各处打杀禁军,搜索朝中重臣。
皇宫中情势不明。
“轰隆隆——”
闪电劈开夜幕,亮如白昼,照在镇国将军府的牌匾上。
温婉兮浑身湿透,大雨冲刷让她睁不开眼,可她仍然决绝地站在大门口,背部抵着门闩,双臂展开,拦住正要出去的男人。
江昱修身披银甲,手握黑枪,枪峰横挑,动作间盔甲的金属鳞片摩擦发出冷硬的呜咽。
“让开。”
“不让!”
雷电划过,夜空中闪烁一瞬,江昱修脸上的刀疤狰狞的盘旋在眼下鼻梁处,他嘴角紧绷,眼神深不见底,战场的磨砺使他面部轮廓冷硬,蓄着化不开的阴云。
长枪直指面门,江昱修再次重申,“让开。”
“我不让!”温婉兮尖叫起来,尖锐的声音穿透雨暮,“你的兵不在京城!你单枪匹马是要去拼掉性命吗?等城防军回来你再……”
“情势不等人。”江昱修疾速打断她。
“太子一定守在宫中,守着陛下,暂时不会有事的。”温婉兮面上全是恳求,“还有其他武将呢,我不准你去,你的伤堪堪愈合,根本无力领兵作战,你不要命了吗?你年过五十了,不是二十来岁的健壮,你一个人去有什么用!”
“还是说,你就是想去,陛下若出事,你就能殉情了?即使陛下当初抛弃你,即使是她给你我赐婚的,即使她后宫宠幸无数人唯独没有你,你也还是爱她?”
她癫狂了。
做了几十年的高门贵妇,她此刻撕心揭底,控诉旧日往事,大雨下身形狼狈。江昱修似乎今日才发现她发髻中已有半数白发,恍然间,原来已经过去三十余年了啊。
他们都老了。
见他不语,温婉兮更是认定了自己的猜想。
她太了解他了,比陛下还要了解他。
“是!你就是还爱着她!你就是心中永远只有她!”温婉兮哭着笑,笑着哭,吐尽她的委屈,“你我成婚二十七年,我就当了二十七年的荣国公府儿媳,将军府二十七年的主母,是二夫人、是江夫人,唯独不是你的妻!你眼中何时把我当个人了?”
因他不喜,她被京中多少贵妇嘲笑,寒来暑往亲朋宴会,她往那一站,就是人群中最大的笑话。
纵然无情,到底也是儿时一同长大的,江昱修被她的话刺中,眼底闪过一丝愧疚,说出的话却冷硬无比。
“正是因为你我共同生活二十七年,现在我才没直接杀了你或者命人将你拖下去,国家大事前容不得你猜忌,我是为救驾,臣子本职。”
说着,江昱修用枪拍开她,破门阔步而出。
温婉兮还想再纠缠,拦住他,却听见江昱修道:“你别以为我不知你是怎么嫁给我的。”
温婉兮愣住,失力松手。
正门外,夜色吞噬长街,男人飞身上马,疾奔而去。
温婉兮苦涩无比,雨水稀释了她的泪水,竟不觉伤心。
当初,真的是她错了吗?
这二十多年,她到底在图什么?
他只记得陛下,只记得她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有先帝赐婚圣旨,却不记得她温婉兮也是陛下幼时的伴读,也和他是青梅竹马。
陛下已经有侧夫了,已经诞下太子,她为何不能求陛下给她和江昱修赐婚?
陛下当年为争夺太子之位,在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放弃了他,她没有插足他们!
是他自己拿不起又放不下。
太子率领宫中侍卫护驾,与勤王分庭抗礼,双方僵持不下。直至郊外城防军到达,在数位将军示下,兵分三路从午门、东华门、西华门攻进皇宫前庭。
一夜酣战,虽勤王部下人数不多,远不及城防军和禁军,但他们有所顾忌,以至于战线不断拉长。
天将亮,天地分界处镶嵌银边,暖粉和冷紫晕染,划开夜与昼的界限。
勤王谋反失败。
太子长身玉立,甲胄上重重血迹,神色疲惫,那双湛蓝的眼睛却精神奕奕。
乾清宫外,太子弯腰作揖重谢前来相助的各位重臣,随即请人在宫中歇下。
江昱修未走。
太子对上他,只是笑,样貌和她母亲一般一般无二,两颗尖尖的虎牙出现在不适配的冰霜面庞上。
“将军要确定母皇的安危吗?”
“不敢惊扰陛下。”江昱修攥紧拳头,收敛情绪。
又是这般疏离的话,太子转身拾阶而上,迎着初升的曦和抬头闭眼。
她做公主时,封号承曦,就如同这清晨的太阳,温暖而不刺目,光辉灿烂。
昱,日光明亮、照耀,前途光辉灿烂、充满希望。
此前朝中一直猜测她的生父是谁,是最早伺候陛下的贵卿房望涔,还是早年颇受陛下喜爱的苏贵卿苏子桑?
皆无果。
太子痴笑,她今日方知她的来处,可喜还是可悲?
“母皇终日昏迷,将军去看看吧。”
江昱修握着长枪,摸了一下枪杆,又摸了一下,半晌才道:“是。”
卸甲解刃,他站在殿外重新吸气,推开门,殿内一片安谧。
司记崔沉壁赫然抬眸,见到是他,并不意外,也无动作。
殿内燃着安神香,是她喜欢的味道。
江昱修缓步迈进三重帷幔,瞧见床榻上消瘦的人。
又是几年未见,他从边关回来述职,她也不肯见,隔了岁月长河,他竟不知她何时如此瘦弱了,薄薄的被褥压平了她,一点也不真切。
他靠在榻边,手指颤抖的去试探她的呼吸。
萧京禧睁眼,不甚清明的眼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时间在他眉眼间留痕,抚白了他的发,萧京禧一晃眼,还以为那是银质的发饰,依旧是爱美的少年郎。
“你来了啊。”她开口,声音虚浮。
江昱修握住她的手,“我来看看你死没死。”
好歹毒的话。
萧京禧闻见了很浓重的血腥味,她想咳嗽,却咳不出来,肺部压榨的空气久憋不畅,“负心人长命百岁。”
她如今不过五十一,年轻时忙碌政务,不分昼夜,积压的疾患一下子全部爆发,病来如山倒,十分难受。
“你终于知道自己做错了。”江昱修蹭着她的手心,避开自己脸上的疤痕,让她抚摸他的轮廓。
他有很多话想问却问不出,已经压在了边塞的风沙下,动则如地裂山摇。
过往的隔阂伤害,在此刻病弱的她面前,都不重要了。
这算是临终的善意吗?
萧京禧笑了,“我没错。”
她不后悔当初的选择。
若是要问她这一生的遗憾,大概是没亲眼见证广施教育后文教昌盛的景象,不能摸摸今秋的稻穗是否比去年的饱满。
她这一生,文治武功并盛。御外敌固疆土,清察腐败、整饬吏治,修订商法以正市易,改科举、增实学、广纳贤才,改良耕织之术,设置惠民设施,兴学堂、教女子、授以百工,令其得以自立,由是女子之能见重,地位日隆。
她对得起萧国,对得起黎民百姓,对得起父皇托付,她为萧国培养了下一代明君,再没有什么能做的了。
“兵符交回来吧,你那侄子,有政治之才。”萧京禧不忘嘱咐。
她控制、打压了荣国公府一辈子,临了还不忘收回兵权不给太子留隐患,再给他一颗甜枣,让他甘愿挨这一巴掌。
江昱修真想掏出她的心看看,是不是黑的,是不是长满了刺,只是不等他去掏,就已经被扎的鲜血淋漓了。
“我呢?”
他胆怯,问的很小声,不想被人听见,也不想听见回答。
“嗯?”
萧京禧迷糊,她眼前是十七岁的江昱修,少年稚气,缠着她问什么时候陛下会赐婚与他,她被缠磨的不耐烦,叫他滚开,他死皮赖脸的纠缠不放。
他成婚了。
赐婚圣旨是她亲笔所写。
妻子不是她。
她仍记得那时他破碎的眼睛,蒙上了灰,布满裂痕,任由其沉沦。
眼泪积蓄,成了往后余生漫长的潮湿。
他说如你所愿。
萧京禧突然挣扎,“我不愿。”
迟来的声音太小,太细微,失力坠落,不见回响。
江昱修没有听见,他看见她重新合上眼,殿外钟声响了三下,余声久久不散。
此刻疼痛的轰鸣撞了上来,耳朵里灌满了自己粗重的喘息,一滴血顺着他的手骨往下淌,滑过臂弯,砸在冰冷的地砖上。
紧促的呼吸如同他十八岁时的呐喊,带着他自己都憎恶的哀戚,徒劳的祈求。
“我恨你,你一直都在抛弃我。”
他的心早就空了,执念成魔,嫉妒偏执,痛苦难以自解。
阳光漫过窗柩,崔沉壁进来查看。
龙榻上,陛下紧绷嘴角,去的不甚安然,镇国将军跪在榻边,握着陛下的手攥在怀里,头朝下埋入陛下的颈间相贴。
她去拉开男人。
这才发现他早已没了呼吸。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