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日

　　嘭的一声之后，玻璃杯碎成一片，杯子里还没喝完的感冒药也晃了一地开了花，清脆的砸地声把严言的情绪扯回来些许，他不发一言地盯着黑皮沙发上这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涨红了脸。
　　两人的争吵在刚刚就像炸药一般短暂的在这个空旷的客厅里发出声响，声响没有几个来回，便如烟灰般冷了下去。
　　沙发上中年男人的眼也红了，玻璃碎片摔到他面前，却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回应。
　　面前的人不再说话，严言喉咙动了动也不再做出反应，把摩托车钥匙拿上便往楼下走去。

　　此刻宁城的暮色早就来了，鬼鬼祟祟地在没人注意的时刻偷走整片天空的余晖，再将暗色塞进街道的每个角落。板块般的街道里微弱的、暖黄的一盏盏路灯照不亮夜色夹缝钻入的街道。
　　严言的脚步在楼道处便停顿了。
　　向左还是向右，他往楼道两边看了一眼，左右路灯都很暗，也都很陌生。一阵茫然跟着夏夜的风钻入身体。
　　这是哪？
　　是他的家，是他以往只会在户籍填写那一栏填写的地名，宁城是他突兀归来的家。

　　比起一个回家的人，严言更像一个偶然造访的旅人一般，还是那种全无攻略、全无兴致的旅人。而这座城市对这个对它探索毫无兴趣的人也无可奈何，毕竟像现在这种情况也是他自己自食其果。
　　已经是搬到这里来的第八天了，严言之前的出门活动都只有去驿站，而突然面对现在这样需要短暂逃出屋子的情况，严言也毫无主意。便利店都没去过几家的人，更别说能知道周边能有些什么了。
　　严言烦躁地踹了脚墙，带着一身的火，跑出来却不知道该去哪的迷茫感淹没了身体，就像给一个要干架的人泼了一桶冰水一般，发着火的同时又被现实一把拉回清醒过来。
　　他捂住脸，深呼吸了几个来回。
　　自己很少会这样突然的情绪失控，这样的失控很陌生，也很让人恼火。
　　应该怪严秋华吗？怪他带着自己一起逃回到这个城市，又狼狈丢下他一个人失踪那么多天。

　　他有什么错，他只是懦弱。
　　自己又有什么错，明明把什么事情都做好了。

　　好像也不应该和严秋华吵起来，他也没有错，没有人有错。
　　没有人有错。
　　错的只是突然确诊的病历，错的是每个人都在努力但还是对结果的改变无可奈何。
　　错的是结局不应该如此。

　　风不凉，风里还有暑气，吹过皮肤表面黏腻的汗水，吹得人并不能舒服多少。
　　已经一年了，现在也不是应该互相伤害的时候。严言眸子暗了暗，他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怎么才是最佳的解决方式，怎样才能让一切合理地继续，刚刚那一场两人之间的交火，那只是两个无助的战俘用刀枪的方式互相表达着自己受到的伤害。
　　可维护了那么久的秩序一下子全乱套了，在葬礼之后的六个多月里，即使严秋华每天喝的烂醉也不会干扰严言太多，严言只用放学完回来后把他拖上床就好，没有过多的交流和互相的安抚，但两人也就一直维持着这诡异的平静。
　　而这一场口舌上短暂的交锋把这个家已经足够脆弱的表象撕成了碎片，本来可以藏住的情绪一下子被扯开暴露出来，玻璃杯摔成碎片，严言冲出家门，被自己藏了那么久的情绪砸了个劈头盖面。

　　3，2，1
　　3，2，1
　　收。

　　严言一拳打在楼道墙上。
　　右手手指关节处出了血色，但严言靠着墙没再管，只是短暂地想了一下自己还能去哪里。
　　严言从小就被王丽琴管的厉害，脑子里也蹦不出网吧这样的地方，酒吧什么的更想不到了。
　　靠着墙的人毫不留情地朝身后的墙蹬了一腿，严言感觉此时的状况让大脑又痛了起来，这时裤口袋里传来振动，铃声在下一秒紧跟着响起来，在这宛若被塑料膜封住的空间里来回不知疲倦地释放着声浪。
　　“喂。”
　　“还活着呢哥？”顾禾的声音从手机传来，和平时一样没什么情绪起伏的语气。
　　“没死。”严言用脚踹着楼梯最下面几阶，一边压着声音回着电话。
　　“......你那边，咋样？”顾禾应该是在外面，背景声里还有很多人的讲话声。“孙超说你走后这几天都没回他消息，还以为你死了呢。”
　　“那你帮我转告他，我不打游戏，不要再来吵我了。”
　　顾禾也听出来他情绪不太对，声音轻了些，“怎么了？”
　　严言没有接话，对方也识趣地没再问了，朝电话外头大喊：“搞半天你发消息是约人家打游戏是吧？你什么时候看到起过严哥打游戏？”
　　骂完人后顾禾又拿起手机：“你活着就行，宁城其实也挺好的，比昌城——”她好像是没想出能接话的点，顿了一会才像终于找到可以下单台阶一般接了一句，“有海啊！宁城起码还是临海城市。”
　　“.......”
　　但也没有给严言留说话的空隙，顾禾把完整的话说出来后，下一秒电话已经挂断。
　　严言也松了一口气，目前这稀糊一般的状况，依旧一无所知的城市和尴尬的家庭纷争，真要他说上几句他也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该如何向他人描述。

　　那去哪呢？
　　放下手机，四周又变回了那个安静到让人烦躁的空间，路灯没有更亮，暮色只是更黑。
　　该抽支烟吧，好像所有走投无路的人都会这样做。
　　严言去驿站的路上记得出了这条巷子右边的那个岔口那有个便利店，于是抬腿往那边走去。
　　王丽琴会不会生气？
　　严言的步子顿了一下，王丽琴管的很严，第一次跟顾禾去电玩城被发现时她就生气了，第一次十一点以后回家她也生气了，那今天自己要第一次抽烟了，她会不会生气？

　　会生气吧，但又不能出来管他了。

　　严言往便利店走去，到门口时，突然脚边钻出一个黑不溜秋的小东西，是只黑猫，严言脚一停，黑东西围着他腿绕了半圈便又往前跑走。
　　“放心，这野猫你不招它，它就不咬你。”便利店老板以为他怕猫在后面安抚道。“最近才来的这边。”

　　心一动，严言没有移开脚步，而是细细地看着跑到一边的猫。
　　“老板，有火腿肠吗？”
　　“有有有，买二送一，要不要多买一根。”
　　严言掏出手机往柜台上的二维码一扫，“我拿一根，另外两根能明天帮忙喂吗？”
　　“好嘞！没问题！”老板也是个爱猫的人士，听了后立马拍了拍胸脯表示乐意至极。“您还需要买什么吗？”
　　“——不用了。”

　　给猫吸二手烟好像不太好。

　　火腿的包装撕下来，严言蹲在店边上看着这野猫也一步步挪了过来，刚刚还主动往腿上蹭的小家伙，吃东西时倒是内敛起来了。
　　严言咬了一小块往猫腿旁边一丢，也借机看到了这不是只纯黑的黑猫，在脖子下面一块是一片白毛，竟然还是只奶牛猫。
　　这只奶牛猫却看不出一些躁动的模样，严言在孙超家里见过他养的那只奶牛猫，一整个跟长了两个神经系统一样疯疯癫癫，这只倒是乖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是流浪猫的原因。
　　一整根火腿都被严言一小口一小口咬下来丢过去，黑猫立马凑过去，脑袋在旁边打了几个转后，终于张嘴一口一口地咬起来。
　　严言喂完后又盯了一会，半响在猫脑袋上摸了一把后站了起来，再抬脚，是往停车位走去。
　　至于本来要买的烟和打火机——
　　下次吧。
　　改天再让她生气。

　　但还是无地可去，摩托已经打火，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又无处可发。

　　“宁城起码还是临海城市。”
　　顾禾挂掉电话之前的话突然在耳边一闪，宁城是临海城市，这确实是唯一可以和昌城可以媲美的地方，昌城人多钱多的，但却唯唯没有海，对一个在昌城长大的人来说，应该得是一个让人兴奋的事情，可严言过来这几天每天闷在房间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每天情绪跟低压锅差不了多少，没有顾禾这么一说，可能还需要更多时间意识到这个事。

　　没有方向的人和脑海里这个念头一拍即合。严言打开地图看了眼，还挺近，直线距离也就两三公里。
　　他看了眼海的具体方位便将手机丢回兜里。
　　拧紧把手，出了小巷子后表上的速度已经超过了标准，但车上的人似乎并不在乎，手上的动作没有半分松力的样式。
　　飞驰过的夜色里，少年被风灌满的白色短袖裹着向前。

　　宁城是座没有夜生活的城市，八点多时路上已经没什么人了。这正合此刻严言的意，正适合飙车的空阔，正适合一个人待着的空阔。
　　去他大爷的吧！
　　摩托轰隆隆的声音嚣张地穿过一个个路口，

　　“知足吧姓严的，除了知足你还能做什么，你又能改变什么吗？”严言的情绪随着速度一样飙升，好像开得越快理智就追不上来，自己就可以在这短暂的抽离中什么都不在乎地释放情绪。
　　头盔下的眼已经红了起来，脆弱的情绪无孔不入地钻入体内，严言抿着嘴，感受身体想要大叫，但却找不到出口。

　　就在他再次想要拧紧把手加速时，瞳孔骤然放大，前面五十米左右路边突然窜出几个说说笑笑的人，也不能叫做突然窜出，只是因为一开始在路的里头路灯照不到的地方，几个人五颜六色的也其实只是慢慢悠悠地走着，但也得亏中间有个穿着荧光绿的太过亮眼，把严言从激励的内心活动里拉回来。
　　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刹车不能一下子打死，不然谁先被车甩出去还不一定，严言手心出汗，想要偏开方向从旁边绕过，偏偏这群人走的是压马路的气势，前面人已经过了马路一半，后面的人拖拖拉拉地跟着。
　　摩托跑着八九公里的时速，能不能在这五十米距离刹住还真不好说，何况这辆还是从严秋华手里传下来的老货。
　　严言身子稍微往后倾斜来保持车子的稳定性，小心抓着离合和前后刹，心里大骂这些大晚上出来压马路的精神小伙。
　　五颜六色出来压马路的几个人里已经有人转了头，但摩托已经马上要逼过来了，边上的几个忙往路边台阶那一跳，另外一个紫色衣服的懵了一般还没反应过来，那个荧光绿一把揽住他往路中间一带。
　　“我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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