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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巷九号院
第一章梧桐巷九号院
2005年9月3日,白露前三天。
苏念第一次见到那棵梧桐树时,正是北京最通透的时节。天蓝得像被水洗过的青瓷,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梧桐叶,在青灰地砖上投下晃动光斑。她拖着行李箱站在胡同口,轮子在石板路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惊起了屋檐上几只灰鸽。
“就是这儿了,梧桐巷九号。”
母亲李素英停下脚步,从手提包里翻出一串钥匙。钥匙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胡同里格外清脆。苏念仰头看着门楣——黑漆木门有些斑驳,门环是铜制的,雕着简单的如意纹。门槛很高,足有她小腿那么高。
“这房子有年头了。”李素英推开门,木轴发出绵长的“吱呀”声。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棵树。
它立在四合院的正中央,粗壮的树干需要两人合抱,树皮是灰褐色的,裂开深深的纹路,像老人手上的筋脉。树冠撑开如巨伞,枝叶茂盛得几乎覆盖了整个天井。正是初秋,叶子边缘已经开始泛黄,但大部分仍是浓绿的。阳光筛过叶片,在地上铺了一地碎金。
“哟,来啦?”
东厢房的门帘掀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颤巍巍走出来。她穿着藏青色对襟褂子,手里拄着枣木拐杖,眼睛却亮得很,上下打量着苏念。
“这是房东吴奶奶。”李素英赶紧介绍,“念念,叫人。”
“吴奶奶好。”苏念小声说。
老太太走近几步,眯着眼睛看她:“南方来的小姑娘?多大了?”
“十七。”
“正是好年纪。”吴奶奶的视线越过苏念,落在梧桐树上,“这树啊,比我还老。光绪年间种的,算算得有一百二十年了。”
苏念忍不住又看向那棵树。一百二十年——它经历过戊戌变法,听过五四游行的口号,见过日军进城,也目睹过红旗漫卷。而现在,它静静地立在这里,看着又一个南方女孩走进这座院子。
“西厢房给你们住,我住东厢。”吴奶奶用拐杖指了指,“北屋空着,原先住着一家子,年初搬走了。南屋是厨房,大家共用。”
李素英连连道谢。苏念拖着箱子穿过天井,脚下是磨得光滑的青石板,缝隙里长着茸茸的青苔。经过梧桐树时,她停下脚步,伸手摸了摸树干。触感粗糙而坚实,带着阳光的温度。
西厢房比想象中宽敞。一明两暗的格局,外间可以做客厅,里间是卧室。窗户是木格纸窗,糊着泛黄的宣纸。家具简单:一张八仙桌,两把椅子,一个老式衣柜,还有一张挂着蚊帐的雕花木床。
“条件一般,但离你新学校近。”李素英一边收拾一边说,“而且房租便宜。念念,妈妈知道委屈你了...”
“不委屈。”苏念打断她,把画板靠在墙边,“这里挺好的。”
她说的是实话。相比南方潮湿拥挤的筒子楼,这个有树有天的院子简直像梦一样。她打开行李箱,先取出的不是衣服,而是颜料盒和画笔筒。李素英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傍晚时分,苏念支起画架,坐在梧桐树下开始写生。
铅笔在素描纸上沙沙作响。她先勾勒树干——那道深深的纵裂要画出来,还有那块像眼睛似的树疤。然后是枝叶,层层叠叠,要注意疏密。最难的是光线,夕阳西斜,光从西南方向射来,树影拉得很长,投在东厢房的窗纸上。
她画得入神,直到身后传来声音:
“第三根枝桠的角度画错了。”
苏念手一抖,铅笔在纸上划出一道突兀的斜线。她恼怒地回头,看见一个少年斜倚在月亮门边。
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清瘦的小臂。牛仔裤洗得发白,帆布鞋鞋带松松地系着。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瞳孔的颜色很深,像秋日潭水。此刻那双眼睛里带着一点笑意,一点审视。
“你是谁?”苏念站起身,下意识用身体挡住画板。
“江梧。住在隔壁。”少年直起身走过来,很自然地从她手中抽走铅笔,“介意吗?”
没等苏念回答,他已经在画纸上修改起来。手腕悬空,只用指尖控制铅笔,动作轻巧而准确。寥寥几笔,那根原本呆板的枝桠立刻有了生命——它微微上扬,末梢的叶片卷曲着,仿佛正在风中颤动。
“你...”苏念看看画,又看看他,“学过画画?”
“算是吧。”江梧把铅笔还给她,目光在画具上停留片刻,“从南方来的?”
“杭州。”
“难怪。”江梧点点头,“南方梧桐四季常青,北方的会落叶。你画的是秋天的梧桐,但叶子的形态还是南方的习惯。”
苏念怔住了。她确实没注意到这个细节。
“等到冬天,叶子落光了,你会看到它真正的骨架。”江梧抬头望着树冠,“我父亲说,梧桐树最美的时刻不是枝繁叶茂时,而是大雪落在枯枝上——那时候它毫无遮掩,只有最真实的姿态。”
“你父亲是画家?”
江梧沉默了几秒:“曾经是。”
暮色渐浓,天井里的光线暗了下来。吴奶奶在东厢房门口喊:“小梧,回家吃饭了!”
“来了!”江梧应了一声,转头对苏念说,“你画得很好。只是缺了点时间。”
“时间?”
“在这棵树下的时间。”他指了指地面,“你才来一天,它对你还是陌生的。等你看过它的四季,听过它在雨中的声音,知道哪根枝桠最先发芽,哪片叶子最后飘落——那时候你画的才是它,而不是一棵树。”
说完这些,他挥挥手,穿过月亮门离开了。白衬衫的身影消失在暮色里,像一道倏忽即逝的光。
苏念站在原地,手里还握着那支铅笔。笔杆上残留着另一个人的温度,很暖。她低头看画纸上被修改过的那根枝桠——确实不一样了,仿佛被赋予了某种说不清的灵韵。
那天夜里,苏念躺在陌生的雕花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月光透过窗纸,在屋里投下朦胧的光晕。她听见风声,听见远处隐约的火车汽笛,还听见梧桐树叶摩挲的沙沙声。
江梧说的对,她听不懂树的语言。
但在这个初秋的夜晚,在北京城一条叫梧桐巷的胡同深处,十七岁的苏念第一次想要学会倾听——听一棵树,听一座城,也许,也听那个说“第三根枝桠画错了”的少年。
她在黑暗中睁开眼,看见窗外梧桐树的剪影。枝桠伸向夜空,像是要抓住那些闪烁的星。
明天就要去新学校报到了。母亲说,那所学校就在胡同口往北两条街,走路只要十分钟。她还说,学校里有个美术特长班,也许可以试试。
苏念翻了个身,枕着北方干燥的空气,渐渐沉入梦乡。
梦里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树,树下站着穿白衬衫的少年。他背对着她,正在画板上涂抹着什么。她走近想看,却怎么也走不到他身边。然后开始下雪——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枯枝上,将整个世界染成纯白。
醒来时天刚蒙蒙亮。苏念坐起身,听见院子里有扫帚划过青石板的声音。她披上外套推开门,看见吴奶奶正在清扫落叶。
“醒啦?南方姑娘不习惯北方的干吧?”老太太笑眯眯地问。
“还好。”苏念蹲下帮忙收拾落叶。梧桐叶已经黄了边缘,叶脉清晰得像地图上的河流。她捡起一片对着晨光看,透明的叶片上脉络纵横。
“小梧那孩子,昨天吓着你了吧?”吴奶奶突然说。
苏念手一顿:“没有...”
“他性子是有点独,但心善。”老太太慢慢直起腰,“他爸走了以后,就更不爱说话了。画画是他爸留给他的唯一念想。”
“他父亲...”
“也是画画的,画得可好了。”吴奶奶望向梧桐树,眼神悠远,“以前常坐在这儿写生,一画就是一天。小梧从小跟着学,有天赋。可惜啊...”
可惜什么,老太太没说完。但苏念大概能猜到。
早饭是豆浆油条,吴奶奶端来的。“巷口老王家买的,几十年了,还是那个味。”她说。豆浆醇厚,油条酥脆,配一小碟咸菜。苏念坐在八仙桌前吃,母亲李素英在里屋收拾她的转学材料。
“念念,一会儿我送你去学校。”
“不用,我自己能行。”
“还是送送吧,第一天...”
“真的不用。”苏念坚持。她已经十七岁了,不是小孩子。
最终李素英妥协了。八点半,苏念背着书包走出九号院。书包里除了课本,还装着素描本和铅笔——这是她无论到哪里都不会丢下的东西。
梧桐巷在晨光中苏醒。骑自行车上班的人铃铛叮当响,提着鸟笼遛弯的老人在墙根下聊天,煤炉子冒出青烟,空气里有烧饼和煤烟混合的味道。苏念沿着青石板路往外走,经过一个又一个四合院门楼,门楣上的砖雕各不相同:有的刻着“福”字,有的雕着梅兰竹菊。
走到巷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
九号院的黑漆木门虚掩着,那棵梧桐树的树冠高出院墙,在蓝天背景下摇曳。一片叶子飘下来,在空中打了几个旋,落在她的脚边。
苏念弯腰捡起,夹进素描本里。
那天上午的转学手续办得出奇顺利。班主任是个戴眼镜的中年女老师,姓周,说话温和:“苏念同学,欢迎来到高二三班。我们班有个美术特长小组,听说你也喜欢画画?”
苏念点头。
“那正好,江梧是小组长,你们可以多交流。”
听到这个名字时,苏念心里咯噔一下。
周老师领着她穿过走廊,在高二三班门口停下。透过门玻璃,能看见教室里坐满了人。老师推开门,所有目光齐刷刷投过来。
“同学们,这是新转来的苏念同学,从杭州来。大家欢迎。”
稀稀拉拉的掌声。苏念站在讲台边,手指紧紧攥着书包带。她的目光扫过教室,然后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停住了。
江梧坐在那里,单手托腮望着窗外。听到动静,他转过头,看见苏念时挑了挑眉,似乎也有些意外。
“苏念,你就坐...”周老师环视教室,目光落在江梧旁边,“坐江梧旁边吧,正好有空位。江梧,你是美术小组长,多照顾新同学。”
“好。”江梧应了一声,把旁边桌子上的几本书挪开。
苏念走过去,放下书包。椅子腿划过水泥地,发出刺耳的声音。她坐下时,闻到了淡淡的松节油味道——来自江梧的袖口。
“真巧。”他低声说。
“嗯。”苏念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第一节课是数学,老师在讲台上讲解函数。苏念努力跟上进度,却发现北方的教材和南方有些不同。她有些焦急,笔尖在笔记本上戳出一个小洞。
“这里。”江梧递过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两个公式,“导学案第15页的补充内容,你用的老教材应该没有。”
字迹清瘦有力,和他画画时的笔触一样。苏念小声说了句谢谢,按照提示翻到那一页,果然豁然开朗。
课间十分钟,同学们围过来好奇地问东问西。
“杭州是不是特别漂亮?”
“西湖真的像书上说的那样吗?”
“你们那儿冬天不下雪吧?”
苏念一一回答,余光却瞥见江梧起身离开了教室。他靠在走廊窗边,从书包里掏出速写本,对着楼下的银杏树写生。阳光照在他侧脸上,睫毛在颧骨投下浅浅的阴影。
“别介意,他就那样。”一个短发女生凑过来小声说,“江梧是咱们学校的艺术天才,拿过全国奖的。就是性格有点冷,不太合群。”
苏念点点头,目光却无法从那个身影上移开。
那天放学时,天空堆起了铅灰色的云。周老师说可能要下雨,让大家早点回家。苏念收拾书包时,江梧已经背上画板准备离开。
“一起走吗?”他突然问。
苏念愣了愣:“好。”
他们并肩走出校门,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胡同里比早晨安静许多,只有几个孩子在踢毽子,毽子上的羽毛在风中颤动。走到一半时,雨真的下来了——先是稀疏的雨点,很快就成了淅淅沥沥的秋雨。
“快跑!”江梧拉起她的手腕,冲向最近的屋檐。
那是一个杂货店的雨棚,红蓝条纹的塑料布在雨中哗啦作响。他们站在下面,看着雨幕将胡同笼罩成灰蒙蒙的一片。雨水顺着瓦檐流下,形成一道透明的水帘。
“北京的秋天就是这样,说下雨就下雨。”江梧说。他的白衬衫肩头湿了一块,贴在皮肤上。
苏念的刘海也湿了,水滴顺着发梢往下掉。她抹了把脸,突然笑了:“杭州的雨不一样,绵绵的,能下半个月。”
“想象不出来。”江梧认真地说,“我没去过南方。”
“那你应该去看看。西湖的荷花,灵隐的竹林,还有满觉陇的桂花——秋天的时候,整条街都是香的。”
江梧静静听着,目光落在雨中的青石板路上。雨水在石缝间汇成细流,流向低洼处。
“我父亲说过,他最喜欢画雨中的胡同。”他忽然开口,“他说雨水能把几百年的时光都冲刷出来,每一块砖瓦都在雨中讲述故事。”
“你父亲...”
“去世了。三年前。”江梧的语气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肺癌。从发现到走,只有四个月。”
苏念不知该说什么。雨声填满了沉默。
“他最后那段时间,已经不能画画了。但还是让我推他到窗前,看雨,看树。”江梧抬起头,望向雨幕深处的某个方向,“他说,小梧,你要记住两件事:第一,画画要真诚;第二,有些美转瞬即逝,你要学会在它消失前抓住。”
雨渐渐小了,变成毛毛细雨。胡同尽头出现一道淡淡的彩虹,横跨在两排屋顶之间。
“快看!”苏念指着彩虹。
江梧望过去,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嗯,很美。”
他们在雨棚下又站了一会儿,直到雨完全停歇。阳光穿透云层,将湿漉漉的胡同照得发亮。青石板反着光,梧桐树叶上的水珠晶莹剔透。
“走吧。”江梧说,“再晚吴奶奶该担心了。”
回到九号院时,天井里积了些雨水,梧桐树下形成一个小水洼。树叶上挂满水珠,风一吹就簌簌落下。吴奶奶从东厢房探出头:“淋湿了吧?灶上有姜汤,都喝一碗。”
那天晚上,苏念在素描本上画下了雨中的胡同。她试着捕捉雨水在青石板上流动的轨迹,捕捉瓦檐滴水形成的涟漪。画到一半时,她停下笔,翻开本子,取出下午捡的那片梧桐叶。
叶子已经有些蔫了,但脉络依然清晰。她将叶子压在画纸下面,继续作画。
夜深了,母亲李素英已经睡下。苏念合上素描本,走到窗前。月亮出来了,是一弯细瘦的月牙,挂在梧桐树的枝桠间。树影投在窗纸上,随风轻轻摇动。
她想起江梧说的:你要学会在美消失前抓住它。
那么,转瞬即逝的,究竟是雨后的彩虹,是十七岁的秋天,还是那个站在雨中说“我父亲去世了”的少年?
苏念不知道答案。
她只知道,在这个陌生的北方城市,在这个有百年梧桐树的院子里,有些东西开始生根发芽——也许是对一棵树的好奇,也许是对一座城的探索,也许,只是对某个人的目光追随。
窗外,秋虫在砖缝里低鸣。梧桐树叶沙沙作响,像在说着只有它们才懂的秘密。
夜深了,整条梧桐巷沉入梦境。只有九号院里的那棵老树还醒着,用它一百二十年的年轮,记录着又一个故事的开始。
而这个故事,关于南方与北方,关于梧桐与雪,关于两个少年和一场长达十二年的等待。
但它此刻才刚刚发芽,像一片新生的梧桐叶,在2005年的初秋,怯生生地探出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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