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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篇:宫阙外的红印
崇德三年的冬天,来得又早又猛。
宫阙之外,一处隶属于包衣昂邦管辖的库房值房里,弥漫着一股陈年墨汁和灰尘的味道,混杂着窗外飘进来的松木燃烧的清苦味。
冰冷的地板上,跪着一个单薄的女子。她叫赵昭然。
她面前的书案后,坐着一个笔帖式。他戴着一副玳瑁边的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浑浊而平静,仿佛眼前不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而是一块待处理的顽石。
他放下手中的毛笔,拿起一张公文,用一种平铺直叙的腔调念道:“宁远卫游击赵怀礼,逆命拒战。妻女籍没,入辛者库。”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铁钉,将赵昭然钉在原地。
“赵昭然?”他头也不抬,声音里没有半分温度。
“回老爷,是。”她低声应道,声音在空旷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微弱。
他皱了皱眉,从厚厚的名册里抽出一张纸,对照了一下,然后用一种“你已经死了”的语气说道:“如今你是罪奴,不能再用本姓。从今往后,你叫‘蕊’。”
蕊?
赵昭然愣住了。这个名字像一粒微不足道的草籽,轻飘飘的,可以被任何人踩在脚下。
她甚至来不及悲伤,只能机械地叩首:“……谢老爷赐名。”
笔帖式没再理她,只是在名册上沙沙地写着,那声音像毒蛇吐信:
姓名:蕊
年龄:十六
来源:宁远卫,赵怀礼家眷
罪名:父逆官兵,籍没为奴
技能:识字
去向:拨入贝勒多铎府包衣佐领下
当他拿起火漆印章,正要往那行字上盖下那个鲜红印记的瞬间——
“砰!”
库房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被猛地踹开,狂风卷着雪粒子灌了进来,吹得满屋纸张乱飞。
一个身穿玄色蟒袍、披着银狐大氅的高大身影堵在门口。他脸上带着未散的酒气,眼神却像刀锋一样锐利,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暴虐,瞬间填满了这间狭窄低矮的屋子。
笔帖式吓得手一抖,印章落在了桌上,慌忙起身跪地:“奴才……奴才参见贝勒爷!”
多铎看都没看那笔帖式一眼。
他的目光像鹰隼一样,在昏暗的库房里扫视了一圈。那目光里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兴奋,仿佛在寻找一件失而复得的玩具。当他的视线最终落在这女子身上时,眼底闪过一丝报复得逞的快意——
赵怀礼,你当年死守关宁锦防线,仗着红夷大炮和坚城,射杀我十几个白甲兵,害得我军久攻不下。现在,我把你最宝贝的女儿捏在手里,看着她像狗一样跪着,这种折磨,比杀了她更有趣。
他大步走过来,靴底踩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发出沉重的声响。他停在赵昭然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手指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笑意:
“你就是赵怀礼的女儿?”
赵昭然不敢说话,只能低头叩首。
他似乎对她的顺从很满意,眼神中闪过一丝扭曲的满足感,转头对那个吓得瑟瑟发抖的笔帖式说道:“本贝勒要的人,名册就不用记了。”
笔帖式战战兢兢地捧起名册:“贝勒爷,这……这人刚入册,还没过印……”
“本贝勒说,不用了。”
多铎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对规矩的蔑视和挑衅——
皇太极总想管着我?连分个奴才都要按规矩来。今天我就偏不按规矩,我就要把这个“祸根”留在身边,我看谁能把我怎么样!
他弯腰,一把抓住了赵昭然的手腕。他的手劲极大,像铁钳一样,将她从冰冷的地板上硬生生拽了起来。
“人,我带走了。”
他不由分说地拽着她往外走,那股属于他的、混合着酒气和男人气息的味道瞬间将她包裹。
赵昭然被他半拖半拽地拉出了那间充满墨臭味的库房,直接扔进了外面那辆装饰奢华、挂着风灯的马车里。
那一刻,她看着窗外那个还没来得及给她盖上火漆印章的名册,忽然意识到——
她的命运,在她还没来得及变成“辛者库”的正式一员之前,就已经被这只猛兽,从半道上硬生生地截走了。
马车里的墨痕
马车里很暖,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和银狐皮垫子,与外面冰天雪地的盛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赵昭然跪坐在角落里,浑身僵硬,手腕上被他抓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那痛感像烙印一样,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梦。
多铎坐在我对面,手里把玩着一个酒壶。
这是她和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对视。在这狭窄逼仄的空间里,他那带着血腥气的酒味和粗重的呼吸声,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鼻腔。作为一个在诗书礼仪中长大的闺阁女子,这种毫无距离的、充满侵略性的雄性气息,让她本能地感到一阵反胃和羞耻。
她今年十七岁,自幼随父研读《春秋》、《左传》,见过的男子要么是温润如玉的儒生,要么是父亲麾下恪守君臣之礼的将领。即便是那些粗鲁的士兵,在父亲面前也懂得卑躬屈膝。
可眼前这个男人……
他眼神里的光太野了,那是不把世间规矩放在眼里的狂妄。他看她,不是在看一个女人,也不是在看一个奴仆,而像是在看一件刚从战场上抢来的、稀罕的战利品。
心理描写
她死死地盯着自己裙摆上的墨渍,不敢抬头。心里却在疯狂地运转:《礼》云“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可如今,这马车之内,处处皆是非礼。他的目光是刀,刮得她脸颊生疼;他的气息是网,让她无处可逃。
父亲常教她“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可如今家破人亡,她连自己的命运都守不住,又谈何镇定?但她不能软,她是赵怀礼的女儿,即便是死,也不能在这蛮夷贵族面前丢了父亲的骨气。
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酒气:“听说你识字?”
这声音像粗粝的砂纸,磨过她的耳膜。
她低着头,不敢再看他那张可怕的脸,声音极力维持着平稳,不带一丝颤音:“回……回主子,奴婢会。”
“很好。”他放下酒壶,身体前倾,逼近她。
随着他的靠近,那股混合着皮革、酒气和男人汗味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压过来。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痛。
这尖锐的痛感,像一根针,刺破了她脑海中的慌乱。她猛地想起《孟子》里的一句话:“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此刻的她,正处在“威武”之下。她不能屈,也不能淫(乱),她只能忍。
他目光死死地盯着她的头顶,仿佛想透过她的头皮看穿她的心思。
“抄《孝经》百遍。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笑意。
“本贝勒再告诉你爹的尸首,埋在了哪里。”
赵昭然浑身冰冷,仿佛坠入冰窟。
他松开手,靠回椅背,眼神依然像钉子一样钉在她身上,只留下一句淡淡的话:“好好干,蕊。本贝勒会看着你的。”
蕊?
他竟然已经知道了她的新名字。
她低头看着自己沾满墨汁和灰尘的双手,又看了看这富丽堂皇的马车,忽然笑了。
原来,这就是她的命运。
她没有去成那个充满霉味的库房,也没有去成那个未知的贝勒府下人房。
她直接掉进了猛兽的巢穴里。
她,昭然,不,蕊,只是这辆疾驰马车里,一滴还没来得及干涸的墨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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