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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篇 科尔沁的初遇
【时间】:天聪七年(1633年)秋
【地点】:科尔沁嫩江支流畔
这一年,多铎十五岁(虚岁十六),因战功赫赫被皇太极赐号“额尔克楚呼尔”贝勒。
此时,皇太极正在全力筹划对察哈尔部林丹汗的决战,为了确保盟友科尔沁的兵力支持,特命多铎作为特使前往科尔沁,催促新任土谢图亲王巴达礼(奥巴之子)尽快集结兵马,随大金出征。
此行多铎扮演的是一个“催债人”的角色,这让他心里十分不痛快,觉得自己像个来逼债的恶人。
因此,在抵达科尔沁领地后,他便借口“要去周边打猎散心”、“不需人跟着”,打发走了前来迎接的向导和随从,独自策马离开了官道,向着那片金黄色的草原深处狂奔而去,只想把这身“差事”暂时甩在脑后。
秋日的科尔沁草原,像一块被上帝打翻的巨大金色织锦,一直铺展到天边。微风吹过,草浪起伏,送来干燥的草木香气和远处牛羊的低鸣。
多铎勒住缰绳,身下那匹乌珠穆沁战马“踏雪”极不情愿地收住四蹄,粗壮的脖颈猛地一扬,对着空旷的草原发出了一声短促而暴烈的嘶鸣,铁蹄烦躁地刨着地面,鼻孔里喷出两股白气。
这匹马通体深色,唯有四蹄雪白,骨架粗壮,肌肉线条如同刀刻斧凿,透着一股子野性难驯的彪悍。它是多铎在战场上夺下的战利品,也是他最亲密的伙伴,性子烈,跑得快,最懂主人那颗躁动不安的心。
多铎伸手拍了拍“踏雪”汗湿的脖子,安抚着这头躁动的猛兽。他深吸一口清冽的空气,只觉得胸中积郁的烦闷随着刚才那一阵狂奔消散了些许。
沿着一条蜿蜒如银带的小河,他策马走入一片茂密的芦苇荡。芦苇已经抽出了饱满的芦花,在阳光下泛着温暖的米白色光泽,风一吹,便如飞雪般纷纷扬扬。
就在这芦花飞舞、光影斑驳之处,多铎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细碎而专注的声响,像是小动物在草丛中扒弄,又夹杂着孩童稚嫩的哼唱。那调子清脆如林间黄莺,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不像是普通的蒙古牧歌,倒像是某种温柔婉转的汉地小调。
他好奇心起,轻巧地翻身下马,将马系在芦苇深处的一棵小树上,自己则放轻脚步,循声走去。
拨开一丛茂密的芦苇,眼前的景象让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在一片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草地上,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正撅着圆滚滚的小屁股,全神贯注地趴在地上。她穿着一件用各色绸缎拼接而成的、明显是大人改小的蒙古袍,袍角沾了些许草屑和泥土,两条乌黑油亮的小辫子垂在身后,随着她身体的晃动而轻轻摇摆。
她面前是一只翅膀受伤的百灵鸟,正惊恐地扑腾着。小女孩嘴里哼着的,正是那首带着江南韵味的汉地童谣。她小心翼翼地伸出两只胖乎乎的小手,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了露珠,一点点地将那鸟儿拢入掌心。
多铎正看得出神,小女孩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清澈得如同科尔沁夏夜最深邃的湖泊,瞳仁是纯粹的漆黑,不染一丝杂质,里面映着蓝天、白云,还有他这个不速之客的身影。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眉心,一颗小小的、鲜红的朱砂痣,像雪地里落了一瓣梅花,衬得她白皙的肌肤愈发如凝脂般细腻。
小女孩显然吓了一跳,黑葡萄般的眼眸瞬间睁大,但并没有立刻哭闹或逃跑,而是下意识地将那只百灵鸟更紧地护在了怀里,警惕又带着一丝倔强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高大的少年。
多铎怕吓到她,连忙举起双手,做出一个无害的姿态,脸上露出了一个自认为最和善的笑容——虽然以他平日里在军中雷厉风行的风格,这个笑容显得有些笨拙。
“小家伙,别怕。”他用的是流利的蒙古语,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飞了草尖上的露珠。
小女孩眨了眨眼,似乎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善意,紧绷的小脸稍稍放松了些。她看了看怀里的鸟,又看了看多铎,奶声奶气地用蒙古语问道,中间还夹杂着一个不太清晰的满语词汇:“你是谁?也是来抓小鸟的吗?它受伤了,我要带它回家给额吉看,额吉会治好的。”
多铎摇摇头,走近了几步,在她面前蹲下身来,让自己和她视线齐平。“我不是来抓它的,”多铎温和地说,“我是来看看它怎么了。”
小女孩犹豫了一下,或许是觉得他看起来不像坏人,或许是被他眼中那份真诚打动,她慢慢松开一点手掌,让多铎能看到那只瑟瑟发抖的百灵鸟。
“它的翅膀好像被荆棘划破了。”小女孩的声音里充满了担忧,“它飞不起来了,它的家人会着急的。”
多铎看着她那副小大人的模样,心中最柔软的一角被轻轻触动。他见过宫廷里的娇贵格格,也见过草原上的豪爽少女,却从未见过这样一种结合了天真烂漫与细腻温柔的生命。她像一株在草原上悄然绽放的雪莲,纯净得不染凡尘。
“别担心,”多铎柔声安慰道,“等它伤好了,自然会飞回去找家人的。”
小女孩听了,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眼睛弯成了月牙,眉心的朱砂痣也跟着生动起来。“真的吗?那太好了!”
她重新小心翼翼地护好小鸟,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刚才的警惕,开始自顾自地跟这个陌生的大哥哥分享起她的“营救计划”来。她说话时手舞足蹈,偶尔蹦出几个不太标准的满语词汇,又或者是一句带着南方口音的汉语词汇,显得格外有趣。
多铎就那样静静地蹲着,耐心地听着她稚气的絮叨,看着她被阳光照亮的睫毛,听着她清泉般的声音。这一刻,什么皇太极的嘱托,什么科尔沁的联姻,什么战场上的厮杀,都仿佛离他远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这个在芦苇荡中救鸟的小女孩,和这片刻的宁静与美好。
直到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呼唤声,像是在寻找她。小女孩吐了吐舌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阿布!额吉!”她回头应了一声,然后又转头看向多铎,眼神清澈,“大哥哥,我要走了。谢谢你陪我说话。”
多铎点点头,微笑着目送她。
小女孩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沾着的草屑,将那只小鸟更紧地护在胸前,迈开小腿,蹦蹦跳跳地朝着呼唤声的方向跑去。金色的阳光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那两条小辫子在脑后欢快地跳跃着,像两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多铎一直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金色的草浪与洁白的芦花深处,许久才收回目光。
他转身回到“踏雪”旁,翻身上马。“踏雪”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心情的变化,不再焦躁,温顺地打了个响鼻。多铎最后望了一眼那片芦苇荡,双腿一夹马腹,带着那份心底新添的柔软记忆,向着来时的方向疾驰而去。
那个眉心点着朱砂痣、眼神清澈如湖水、在芦花中救鸟的小女孩,连同那日的阳光、微风和鸟鸣,就这样深深地烙印在了他十六岁的心底,成为他戎马一生中,一段最纯净、最柔软、最不染尘埃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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