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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宫废妃
善儿横死的那天晚上,秋雾浓重,冷月犹如一张惨白的病女人的脸,爬满斑驳的泪痕。
娄庄姬呆呆地凝视着石阶上风干的血——这滩血迹的主人踩到青苔滑倒,磕破了头而死,很快被一卷草席裹着送出宫了。
“宫里每天都在死人,”太监良直抹着眼泪,“她走的无声无息,根本没人在乎。”
“我呢,我走了会不会有人在乎?”娄庄姬喃喃地问。
此时,冷宫遥远的南面,贵妃的宫殿里,为小皇子庆祝周岁的音乐声响彻云霄。满溢的欢乐无私地涌到凄清的冷宫,似乎想要给这些不幸的人儿也分点喜气。几个废妃走出房门,像几炷香似的插在地上,呆滞地望着乐声的方向。
欢乐流过了耳畔,却流不进心里。
娄庄姬想到,贵妃现在一定小鸟依人地依偎在皇帝怀里,用玉手掩着樱桃小嘴,咯咯地笑呢。正是这张嘴,在一个月前,毒蛇吐信般吐出了将娄庄姬打入深渊的诽谤:是她意图将有毒的脂粉混进小皇子的餐食里,暗害龙嗣。
娄庄姬在冷宫的每一个晚上,脑中都在重演那个瞬间。泣涕涟涟的贵妃,勃然大怒的皇帝,未来得及分辩就被拖下去的她。她忘了自己叫屈的时候,是否看到了贵妃的冷笑。但不管有没有那抹笑,她都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在后宫这场你死我活的斗争中,败了。
皇帝的心分给每一个嫔妃的不多,而她的那份早已被贵妃占据了。
南面的乐声愈发热闹,也愈发勾起娄庄姬的悲愤。她不明白,明明在白天害了一条性命,为什么贵妃还能这么心安理得地为自己的孩子庆生、祈福。难道对她来说,一个落魄仇人的宫女的命,就像小猫小狗的一样无足轻重吗?
就在今日白天,贵妃杖毙了娄庄姬曾经的贴身婢女善儿,理由是冲撞宫妃、举止无端。
善儿在娄庄姬失势后,被撵到了浣衣局做苦役。她忠心耿耿,一个月以来,想尽办法搭上其他妃子,恳求她们为娄庄姬美言。她的冒险没有逃过贵妃容不得沙子的眼睛,贵妃随口一声令,一条年轻的性命就静悄悄地陨落了。
太监良直是善儿的同乡,追随着善儿进宫。如今也是他,第一个为善儿哭泣,将噩耗带给娄庄姬。
娄庄姬听闻消息,只觉得眼前一黑,险些晕厥过去。
宴会的音乐很喧闹,良直的流泪很安静。
他递给娄庄姬一根用帕子包住的玉钗,说:
“这是娘娘送善儿的第一件礼物,善儿说,若她在宫中活不了了,拜托我务必将此物还给娘娘,算是今生主仆缘分,有始有终了。”
娄庄姬的眼眶红了。她摩挲着那根带血的玉钗,无语凝噎。无论是对善儿的悲,还是对贵妃的恨,站在她的境况来看,都那么无力。
良直向她行了一礼,悲戚道:“奴婢进宫,本就是为了陪着善儿,尽力护她周全。如今,奴婢活在世上,没有什么牵挂了。今来,既是报信,也是与娘娘诀别。”
娄庄姬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听懂之时,良直已经遁入茫茫黑夜之中,冷宫破旧的宫门成了良直的生死门。
娄庄姬只觉得自己的命运像一块铅一样,直直坠入水中,很快消失在漆黑的深潭。
深夜,她侧卧在床上,陷入了又一次无望的失眠。月光照得她的脸煞白,乌黑的眼睛里满是不甘与悲痛。
她头脑里很乱。想善儿的音容笑貌、想良直的深情不渝;想自己得宠时的花团锦簇,想冷宫里的凄清孤单;想入宫前梦想做一代贤妃的少女,想坠入深渊不得翻身的废妃。
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与她共一间房的涂氏回来了。
冷宫废妃之间,还是以被废前的位分相称,像是对过往荣华的怀念。这位涂氏就被称作涂才人。娄庄姬在几位废妃中位分最高,大家都叫她娄婕妤——她听来如此讽刺。
娄庄姬并不喜欢涂才人。
涂才人长她十几岁,算起来属于皇帝最早选秀进宫的一批妃子。据她所说,她已经在冷宫住了十多年,还开玩笑自己估计要葬在冷宫荒芜的地里了,虽然娄庄姬听着不觉得这会是一个玩笑。
涂才人不知是不是住习惯了,每天并无悲戚之状,喜欢在院子里坐着,给废妃们讲笑话和怪谈。她应该在外面有门路,得到的吃食用度最好,人又大方,并不吝啬与别人分享,经常给哭哭啼啼的人塞一把瓜子,说磕着打发时间就忘记悲伤了。娄庄姬因为进冷宫以来,一直强忍着不流泪,还没有得到过她的馈赠。
按理说这是个顶好的人。可只有与她同居一室的娄庄姬知道,涂才人有磨镜之癖。她来的第一天晚上,涂才人邀她同榻而眠,她以为好意,就答应了。谁知到了后半夜,半睡半醒间,感到有手在自己身上摩挲,把她吓得从床上一跃而起,对涂才人破口大骂。
“我虽然落魄,也不是随便可以轻薄的!”
可是也换不了房,别的废妃基本上都有点疯病,神志清醒的另一位柳美人,说什么都不肯与人同住。没办法,她只好跟涂才人约法三章,决不许再有亲密举动。涂才人摆出一副无赖相同意了。
涂才人进房时,把自己搂得紧紧的,哈着气抱怨道:“今晚可真冷呀。”
她一扭头,看见娄庄姬干瞪着眼没睡着,挑逗着问道:
“你冻得睡不着?不如跟我一起睡好了,权当取暖。”
这一问可不得了。娄庄姬本来已经满腹的委屈了,又被她这么一调戏,觉得自己沦落到这步田地,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今天又失去了与外界唯一的联系善儿和良直,更要受人骚扰轻薄,清清白白的一个女儿家,就这样陷入泥沼任人羞辱了。她积压了许久的痛苦全变成泪水涌出眼眶,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涂才人听到啜泣的声音,凑近去看。月光下娄庄姬的脸湿了一片,眼睛里水光晶莹。见她靠近,用袖子遮住脸,紧咬着唇,却没止住眼泪的喷涌。
涂才人大惊:“这可是稀罕事,进来一个月了,终于哭出来了!”
她追问:“你怎么了,那个小太监跟你说什么了让你这么伤心?”
“不要你管!”
涂才人叉着腰,冷笑着说:“我在这待了这么多年,什么惨事儿没听过,你的故事对我也不算稀罕。只是害了你自己,这事揣在心里不说出来会憋出病来的,你没看到东厢房的那两个疯子吗?她们就是把苦闷在心里,活活把自己折磨疯的。哦,不对,现在应该只有一个疯子了,今早台阶上碰死了一个。”
她的目光高高在上,审视着娄庄姬:“你也想变得和她们一样吗?“
娄庄姬放下袖子,一双倔强的眼睛瞪着涂才人坏笑的脸。
涂才人跪到她榻边,说:
“我知道,你从前是不可一世的婕妤娘娘,皇上的心上人。只是不走运,得罪了人,落到跟我们一样的境地。不过是你心里憋着一口气,还不甘心,还想出去,正是因为有执念,才把自己忧心成这个样子。”
娄庄姬反问她:
“想出去又怎么样,难道像你一样,在冷宫里等死吗?你认命了,我还没有!”
涂才人并没有被她的话刺到,反而很认可地说:
“你还年轻,不过十八岁的妙龄,就这样认命,我也会为你可惜的。”
她又话锋一转,“不过,要说不认命,你在冷宫里可不是排第一的。”
娄庄姬问:“还有谁?”
涂才人笑:“你认识柳美人吧,她是我们这数一的执着。”
娄庄姬疑惑:“柳美人?要说她坚持一个人住,那确实是一等一的固执。可她平常不怎么出门,我没跟她说过几句话。我瞧她每日浑浑噩噩的,有什么出奇?”
涂才人示意她凑近些,神神秘秘地低语道:
“你知不知道柳美人为什么不让别人同住?”
娄庄姬摇头。
“因为那屋子不只她一个人。她藏了人。”
娄庄姬瞬间毛骨悚然。涂才人用她平日里讲怪谈的语气吐露这个秘密,娄庄姬脑中刹那浮想联翩:柳美人窄小的西厢房似有鬼魅栖居,阴气森森。
“你看,她平常哪怕出来透气,都一定把门窗关紧。更别提让人进屋了。凑近她门边,有时候,你会听到人窃窃私语的声音,一个是柳美人,另一个是······”
她卖了个关子,娄庄姬背后发凉,又惧又急,问:“是谁?”
涂才人还是不明说:
“是她的执念,是她出去的希望。”
“到底是什么!”娄庄姬快要叫出声来。
“嘘,”涂才人狡黠一笑,“是她儿子。”
娄庄姬此时好比五雷轰顶,涂才人的脸在她眼中扭曲了,天地好似翻转过来,她身下是虚空的,肩上却承受了千钧重担,直压得她胸口喘不过气来。
见到她花容失色,涂才人反倒面带得意,继续说:“是她和皇上的儿子,也就是说,我们这儿有一位皇子。”
真希望自己在做一场噩梦啊!娄庄姬心中哀嚎。她本该与这些废妃形同陌路的,她本该等着皇上记起曾经的情分,或证明她的清白,让她离开这个地狱,从此忘记这些不幸的女人的。可现在,她好像一头扎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一股强力扯着她无法逃离。
“你别不信,柳美人如今是饱受摧残,容颜不再了。她曾经也是得到皇上宠幸的,只是像这儿的所有人一样,和人斗输了沦落至此。不过不知是她的造化还是她的不幸,她比我们多出一个孩子,一个见不得天日的孩子。这孩子是一缕缥缈但真实的希望,只待一个时机,就可助她脱离苦海。”
娄庄姬喘着粗气,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接受这个难以接受的真相。
方才的颤栗慢慢消散。
她忽而打了个激动的寒颤。她重新咀嚼这个秘密,把它的耸人听闻蜕去,从中品悟到了一个机会,自救的机会。
她知道一双大手已经攥住了她的命运,将她推到了一个走投无路的悬崖,又机缘巧合地给了她一座危险的独木桥,所有的乾坤扭转、改时易命都在她自己的决断里了。
她从柳美人的希望中,看到了自己的希望。
“我明天要去见见那孩子。”她斩钉截铁地告诉涂才人。
涂才人只是眯起了眼睛,没反对也没赞成。只是轻飘飘地提了一句。
“想去那就去呗。”
又说:“你没哭了呀。”
娄庄姬才意识到自己的眼泪已经止住了,脸上只有干巴巴的泪痕。
涂才人分享完了这个秘密,懒洋洋地打算回床上睡觉了。娄庄姬突然冒出一个疑问,道:
“你怎么会知道的?你把这件事告诉我,她不会生气吗?”
涂才人摆摆手。
“我跟她很熟,她不会生气的。”
娄庄姬盯着她的背影,觉得她也没那么讨厌了。于是套近乎地问道:
“想起还没问过呢,姐姐闺名是?”
涂才人的轻笑在黑暗中响起。
“我们可还没有熟到这个地步。”
娄庄姬吃了个瘪,默默地躺下了,房间回归了沉寂。
她莫名其妙:人和人能熟到在一张床上动手动脚、吐露禁忌的秘密,却没有熟到能告诉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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