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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宴
永昌六年春,宫里的桃花开得正艳,熙熙攘攘挤在枝头,绿意映衬着美景,却又不见春意。
镇国将军府的马车碾过朱雀大街的青石板,八岁的傅裴掀开车帘一角,看见宫门巍峨的阴影投下来,把整条街都吞进一片寂静里。
“裴儿。”
祖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惯常的威严:“今日是贤妃娘娘的春宴,京中各命官员皆会到场,你父亲戍边三年未归,将军府的体面,今天就靠你撑着了。”
傅裴“嗯”了一声,目光仍盯着窗外。
体面。
又是体面。
他讨厌这个词。
就像讨厌身上这件绣着麒麟纹的锦袍,针脚太密,勒得他喘不过气;就像讨厌待会儿要行的礼,要说的吉祥话,要装出来的乖巧模样。
马车停在宫门前,早有太监躬身等候。
傅裴跳下车,春寒料峭的风灌进衣领,他眯了眯眼。
“小公子,这边请。”太监的声音尖细得像针。
宴设在御花园的临水轩。
傅裴跟着祖母穿过九曲回廊,听见前方传来丝竹声和女眷的娇笑。
空气里浮着脂粉香和甜腻的糕点味,混在一起,令人作呕。
入席,行礼,问安。
一套流程走完,傅裴坐在祖母身侧,看着满桌珍馐,毫无食欲。
贤妃娘娘坐在上首,穿一身海棠红的宫装,正笑着与几位诰命夫人说话,她的目光偶尔扫过来,在傅裴身上停顿一瞬,又轻飘飘地移开。
那眼神傅裴很熟悉,怜悯里掺着算计,像在评估一件货品的价值。
是啊,将军府唯一的嫡孙,父亲手握二十万边军。
这样的身份,自然值得多看一眼。
“裴儿。”祖母在桌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去给贤妃娘娘敬杯茶。”
于是傅裴端起茶杯,走到贤妃面前,掀袍跪下:“臣子傅裴,恭祝娘娘芳龄永驻,福泽绵长。”
话说得流利,背了三十遍的。
贤妃接过茶,抿了一口,笑道:“真是个伶俐孩子,起身吧。”她顿了顿,忽然问:“听说你前些日子,把西席先生气病了?”
满座目光聚焦过来。
傅裴垂着眼,神情满不在乎:
“先生讲《论语》,说‘君子不器’,臣子问,那君子该是什么?先生说,君子该是‘道’,臣子又问,那道是什么?先生答不出,臣子便说,既然答不出,为何要教?”
席间有低低的抽气声。
傅裴向来如此,仰仗着家中势力在皇宫中如日中天。
虽然朝堂中各家势力也不时有过打点,但傅裴父亲常驻边关,往日上朝都有不少时是傅裴代为上朝,因此锐利了些,倒也在情理之中。
虽然才八岁,但已经不少边关戍将的气势,就是...太过嚣张了些。
贤妃听他如此答却是笑了:“好个锐利的孩子,不过……”她话锋一转,“太过锐利,易折。”
傅裴听过不少诸如此类的言论,都是在提醒他收收气势,但他向来不懂收敛二字该如何写。
于是他抬头,直视贤妃娘娘:“谢娘娘教诲。但臣子以为——钝刀割不了肉。”
局间又是一片死寂。
就像他母亲临走前说的那样,傅裴也是个疯的。
和他父亲一样,从始至终不懂得“如何为人”,只懂得“如何杀戮”。
祖母在身后轻轻咳嗽了一声。
于是傅裴收回目光。
祖母曾教诲过他:“锐利是每个傅家男儿必不可少的血液,‘疯’才是他们从一而终的底色。”
只不过这种底色并不能太过乖张,“太疯”会引得陛下猜忌。
而他们傅家,世世代代都依靠着这股“疯”劲,才得以镇压边关的匈奴,夺得个戍边将军的称号。
经这一声咳,贤妃脸上的笑容淡了些,顺势摆摆手:“去吧,孩子,御花园景致正好,去逛逛,不必拘在这里。”
这是逐客了。
傅裴行礼退下,走出临水轩时,听见身后传来贤妃轻声对祖母说的话:“……这孩子,性子太野,得好好管教。”
管教。
又是管教。
他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冲出了那片甜腻的脂粉气。
*
御花园很大,大到可以藏起一个不想被找到的孩子。
傅裴甩开跟着的太监,独自往深处走。
越走越僻静,桃花渐渐少了,换成大片枯黄的竹林。
春寒未褪,风穿过竹叶时发出簌簌的声响,像无数细小的刀在摩擦。
他忽然想起进宫前,陪读的小厮偷偷说的话:
“听说宫里的皇子啊,一个个金贵得很,喝的水要三沸三晾,吃的米要一粒粒挑过,稍有不慎就要生病,比咱府上后院那只白孔雀还娇气。”
白孔雀。
傅裴记得那只鸟,通体雪白,尾羽华丽,但关在笼子里,除了开屏时惊艳一瞬,其余时间都在发呆。
去年冬天,它染了点风寒,没撑过三天就死了。
到底能‘活’到什么程度呢?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出来,像一颗有毒的种子,在心底迅速生根发芽。
他想知道。
想知道那些被层层保护、用金玉喂养的生命,剥开华美的外壳后,内里究竟是什么质地。
是像白孔雀一样,一点风寒就能要了命?还是……
前方传来细弱的水声。
傅裴停下脚步,拨开垂下的柳枝。
那是一方偏僻的荷花池。
池水碧绿,残荷枯败地戳在水面,像一具具溺死的尸体。
池边,蹲着一个孩子。
那孩子穿着半旧的月白锦袍,袖口绣着黯淡的云纹,已经洗得发白了。
他背对着傅裴,正伸着手,努力去够水面漂浮的一朵粉色小花,大约是早开的睡莲,被风吹落了,孤零零漂在枯荷间。
他够得很吃力。
身子前倾,单薄的肩膀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一阵风吹过,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整个人缩成一团,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落叶。
傅裴站在原地,静静看着。
这就是皇子。
他想。
脆弱,苍白,一碰就碎。
那个念头再次涌上来,这次更清晰,更具体:
推他下去。
看他会不会像白孔雀一样,轻易就死掉。
还是……会挣扎?会哭喊?会露出什么有趣的模样?
没有犹豫。
傅裴走上前,脚步轻得像猫,直到离那孩子只有三步远时,对方仍未察觉。
他伸出手,
不是拍肩,不是呼唤。
而是用尽全力,从背后猛地一推。
*
“噗通!”
水花溅起老高。
楚安之甚至没来得及发出惊呼,整个人就沉入了冰冷的池水。
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他,像无数根针扎进皮肤,扎进肺腑。
他本能地挣扎,手脚胡乱扑腾。
水灌进口鼻,呛得他眼前发黑,残荷的枯茎缠住他的脚踝,像水鬼的手,要把他拖向深处。
要死了。
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七岁孩子的脑海里。
但他不想死。
母妃临死前抓着他的手,指甲掐进他的肉里:“安之……活下去……无论如何……活下去……”
于是他咬紧牙关,用尽所有力气向上蹬,不知是哪一下踢中了池壁,他借力猛地向上蹿,头露出了水面。
“咳!咳咳咳!”
他拼命呼吸,眼睛被水糊得睁不开,只凭本能朝最近的方向扒去,那是一块突出水面的岩石,边缘长满滑腻的青苔。
手指触到石面的瞬间,他用指甲死死抠进苔藓下的缝隙。
抓住了。
他像濒死的藤蔓,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缠住这块救命的石头,然后,他才敢睁开眼。
池边,站着一个陌生的男孩。
大概八九岁年纪,穿着一身华贵的麒麟纹锦袍,面容精致得像画里的童子,但他此刻的表情,
不是惊恐,不是慌乱。
是好奇。
纯粹的、近乎残忍的好奇。
像孩童蹲在蚂蚁窝前,用树枝拨弄那些忙碌的小生灵,看它们如何挣扎、如何逃窜。
楚安之瞬间明白了。
刚才那一推,不是意外。
是故意的。
恨意像冰冷的火焰,从心底最深处窜上来,烧得他浑身发抖。
不是因为冷,是因为愤怒,一种近乎本能的,对生命被轻贱的愤怒。
傅裴蹲下来,凑近了看他。
两人距离近得能看见彼此眼中的倒影,傅裴看见那双眼睛里没有泪水,没有哀求,只有一片沉沉的、冰冷的恨。
“你……”傅裴开口,声音里带着兴奋的颤音,“为什么不哭?”
楚安之没有回答。
他用另一只手,那只一直攥着什么的手,猛地挥出!
一朵湿透的、花瓣残缺的粉色睡莲,狠狠砸在了傅裴的脸上。
力道不重,但侮辱性极强。
傅裴愣住了。
花从他脸上滑落,掉进池水里,慢慢沉下去,他抬手摸了摸脸颊,那里还残留着花瓣冰凉的触感。
然后,他笑了。
不是恼怒的笑,是发现珍宝般的、狂喜的笑:“你不一样,”他喃喃道,“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楚安之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也没力气去听,寒冷正在吞噬他最后的意识,手指开始麻木,一点点从石缝里滑脱。
傅裴看着他逐渐涣散的眼神,忽然跳下水。
“哗啦——”
水花再次溅起,他游到楚安之身边,手忙脚乱地去拽他,不是温柔的救援,是粗暴的拖拽,像在打捞一件失手掉进水里的玩具。
楚安之最后的意识,是傅裴那双紧紧箍住他胳膊的手,和那张近在咫尺的、写满兴奋与探究的脸。
这个人……想杀我。
也……救了我。
为什么?
*
楚安之醒来时,已经是三天后。
他躺在自己寝宫冰冷的床榻上,浑身滚烫,像被架在火上烤,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叶生疼,咳出来的不再是痰,是暗红的血丝。
太医来了又走,留下浓重的药味和摇头叹息。
“七殿下本就先天不足,此番落水,寒邪入肺……怕是……唉。”
宫人们窃窃私语,眼神里藏着怜悯,也藏着避之不及的恐惧,一个注定活不长的皇子,不值得投资太多感情。
楚安之昏昏沉沉地躺着,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他会想起池边那张脸;糊涂时,噩梦反复上演。
冰冷的水,滑腻的青苔,还有那双好奇的、仿佛在观察昆虫如何死去的眼睛。
第五日,高烧稍退,他能勉强坐起来了。
贴身宫女小荷喂他喝药时,小声说:“殿下,镇国将军府送来很多补品,还有……傅小公子求见好几次了,都被拦在外面。”
楚安之的手一颤,药碗差点打翻。
“不见。”他声音嘶哑:“永远……不见。”
小荷欲言又止,最终低声道:“傅小公子他……被老将军罚跪祠堂三日,听说还动了家法,将军府递了话,说改日亲自带他来赔罪。”
赔罪?
楚安之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引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那根本不是赔罪的眼神。
那是……发现了有趣玩具的眼神。
但,三日后,傅裴还是来了。
他没走正门,不知怎么翻过了宫墙,直接出现在楚安之寝殿的窗外。
楚安之正靠在榻上喝药,听见动静抬头,就看见傅裴蹲在窗台上,脸上还带着淤青,大约是家法留下的痕迹,但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你醒了。”傅裴跳进来,浑身带着初春的寒气。
楚安之放下药碗,冷冷看着他:“出去。”
傅裴不但没走,反而走近了几步,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精致的桂花糕。
“给你。”他说,“听说你吃不下东西。”
楚安之看都没看:“拿走。”
傅裴把糕点放在榻边的小几上,然后认真地看着他:“那天,我不是想杀你。”
“……”
“我只是想知道……”傅裴歪了歪头,“你能活到什么程度。”
楚安之终于抬眸,直视他:“那你现在知道了?”
“知道了。”傅裴笑了,“你活下来了,虽然病得很重,但你活下来了。”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所以,从今天起——”
“你的命是我的了。”
“因为是我从水里捞上来的,所以,你这个人,归我了。”
楚安之怔怔地看着他,良久,忽然也笑了,那笑容苍白,冰冷,像初春未化的霜。
“傅裴,”他轻声说,“你记住今天的话,我的命是你给的,所以总有一天——”
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会亲手,取回来。”
傅裴眼睛更亮了,不是恐惧,是兴奋。
“好啊。”他说,“我等着。”
“看看是你先杀了我,还是我……”他凑近,在楚安之耳边低语:“先把你,变成我的东西。”
说完,他翻窗离开,像来时一样突兀。
楚安之独自坐在榻上,看着那包逐渐冷掉的桂花糕,看了很久。
然后,他伸手拿起一块,咬了一口。
甜得发苦。
窗外,春寒依旧。
池中的残荷彻底腐烂,沉入水底,而某种比池水更冷、比残荷更顽固的东西,在两个孩子的心里,悄然扎下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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