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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京师,织造侍郎府。
秋雨浸着寒意淅沥敲地,谢慈琅在庭院中罚跪时,屋内却欢声笑语。
素来对她神色嫌愠的婆婆正在拉着位妙龄小姐唠家常,神色亲切慈宥。
“夫人这是怎么触怒了老夫人?”
窗后几个丫鬟探头探脑看热闹。
“嘁,堂堂一府主母,自己肚子不争气,还敢顶撞起婆母来了!”
打扮明艳的丫鬟尖眉流转,压低声嗤道:
“一介罪臣之女,还真是把自己当根葱了。”
细碎话语传进耳里,谢慈琅沾了雨雾的双颊有些苍白,却只平静跪着,衬得那一双眸子愈发如池底的黑鹅卵石般清泠。
是啊,三年了。
她心中一阵恍惚。
自从当年太子失势,谢家获罪满门抄斩流放,她便由高高在上的工部尚书嫡女跌落尘埃,饱尝世人冷眼轻诮。
可今日若袖手任由婆婆为成青松纳妾,一步让步步让,日后连丈夫的心都抓不住,那这宅子……恐怕会迟早将她生吞了罢。
她早就不是当年那个骄傲天真的谢小娘,一切能让她好好活下去的东西,她都要不择手段抓牢。
“在嚼什么舌?”
几个丫鬟猛然一惊,却见老夫人身边最倚重的竹心嬷嬷铁塔般矗在她们身后,揣着袖不知听了多久,顿时惊臊地从窗后滚出来,趴地告饶。
竹心掀起眼皮,越过她们看向身姿仍旧清挺如鹤的谢慈琅。
“夫人,老夫人说就反省到这里,您回去吧。”
青石砖寒凉,人跪久了寒气便砭进膝盖里,带来一阵绵里藏针的麻痛。
谢慈琅起身时有些踉跄,身后持伞的大丫鬟绿枝忙搀着她起身,替她披上兔毛薄裘。
“听说母亲要让表小姐今夜在府中留宿?”谢慈琅抬眸看向屋内,久跪后声音有些虚弱,无端添了几分破碎之感。
竹心点头:“正是。”
谢慈琅看着她,露出了个娴静的笑容,温声柔语落下一记惊雷:
“我不同意。”
竹心面色一沉:
“夫人是对老夫人不满,存心不孝吗?”
“怎会?长者垂训,慈琅受着是孝道。但既然主持中馈,便不得不用心掌着这个家。”
眼前女子声调如水,每个字都汩着柔和,却滴滴都是针插不进的硬:
“男女大防不可轻,母亲定然和我一样,为表小姐的闺誉着想。”
竹心面色更难看了些:
“表小姐初次进京,人生地不熟,老夫人如何放心她独居别庄?”
“正是这个理,”谢慈琅善解人意道,“母亲素日最倚重嬷嬷你,那我便安排你陪表小姐一起去别庄住着,有空再进府吧。”
“你——”竹心脸色一变。
这是要断了她在老夫人面前露脸的富贵路呐!
谢慈琅立在伞下,拢着轻裘,仍旧玉菩萨似的清和:
“你们去替嬷嬷收拾东西。”
“老奴一时失言,夫人莫要怪罪。”
竹心咬牙低头,僵着身子福了福,回头看着那几个发抖的丫鬟,狠声道:
“跟我去祠堂领家法。”
……
“还好不碍行走,不然明日可怎么入宫为皇后娘娘祝寿。”
绿枝拧眉卸去谢慈琅裙下的蔽膝,在掌心呵了口气揉着那红印,回头没好气道:
“谁准你把姜汤放桌上的?万一凉…大、大人!——”
下值的成青松还穿着一身官服,他约莫及冠的年纪,额上扎着绀青色幞头,清俊面容上郁色隐约。
“起来吧,”他摆了摆手,掀袍坐下,目光在谢慈琅身上逡巡一番,眉头锁起:
“母亲又给你找不痛快了?”
听完绿枝的叙述,他面色更沉:
“荒唐!”他按着自己的额侧穴,叹气招手吩咐,“赶紧把那个表小姐送出府!”
“远安,你今日怎么有空回府了?”
织造府最近庶务繁重,她递着茶,目光自成青松眼下隐约的青黑和微燥的唇皮扫过,心中莫名坠了团不安。
“不用忙了。”
成青松接过茶盏呻了一口,摇头苦笑道:
“我以后怕是不必去应卯了。”
谢慈琅替他解着腰间砗磲的手一颤,讶然抬头。
“今日有大食绸商跑到织造府闹事,说我们将陈布以新布市价售与他们、虚价浮销以饱私囊,可我分明从未见过这些账目!”
成青松抿了一把额间冷汗,面露苦笑:
“若是御史们将此事捅上去,我这乌纱帽,只怕被摘也是旋踵之间。”
霎时,仿佛有一股寒流涌入谢慈琅四肢骨髓。
“……太子殿下!?”谢慈琅几近失声道。
她眼前蓦然浮现出太子元泽那双似笑非笑的犀锐凤眸。
当今陛下多年无子,便将同胞兄长端王之子元泽过嗣膝下继祧东宫,没成想不过数年,皇后竟破天荒诞了一位小皇子,自此,长幼之争始有端倪。
三年前太子元泽失宠,远黜为王,朝中众臣顿如迎戈麦浪般倒向拥趸皇幼子的首辅一党。
谁料去岁五王之乱,晋豫兖三州之地杀的尸血淤河,眼见兵锋直逼上京,圣上数度体弱晕厥,朝野惶惶之时,竟是元泽听召靖难,精兵平两淮、定中州,护京师于翼下。
经此一役,太子之位峰回路转,尘埃落定。
成青松吐出一口浊气,摇头苦笑:
“如今陛下病重,我又素来与首辅大人走得近,这桩案子落在太子手里,只怕来者不善啊!”
尤其今早朝会,大监唱名到自己的那瞬,太子那阒黑眸子如两股冷电剔过相党同僚、定在他身上。
那一刻,真叫他脊髓都冻结了。
“远安,你莫慌,”谢慈琅注意到丈夫神色浮涣,故作眉眼散开之态,握他手宽慰:
“且等明日我入宫,向皇姑母探探口风。”
“慈琅,你说的是,”
成青松吐出一口浊气,一拳砸在桌上:
“皇后娘娘和首辅大人哪怕为了二皇子,也不能放任太子在朝堂上这般清除异己罢!”
谢慈琅点头,命绿枝将备好的寿礼取来,打起精神与他一同核勘,至亥时方熄灯上榻。
秋夜残雨滴滴答答捣在瓦檐上,帐内一片阒寂昏黑里,两人各怀心思,均是辗转难眠。
谢慈琅望着帐顶模糊的绣纹,十指慢慢攥紧了锦衾,思绪就难免飘到三年前秋末的那一夜。
大雨瓢倾沱若,元泽却仍固执地扣着谢府大门的衔环。
“不必拦她!打开府门,”
雨声如注,她听见素来待太子极恭敬的父亲对踌躇的家仆拂袖冷喝:
“她若是想害了谢氏全族受累,就当我谢鼐没生过这个女儿!”
谢慈琅终是挣开绿枝的手,咬牙夺了伞,一头扎入茫茫雨幕。
厚重铜环门被打开,浑身湿透却依然挺拔的元泽见她出来,眼中仿若漆黯岩洞中骤然擦亮的火折。
元泽一把抓住她手腕,语气急切直截:
“明日我要去西北了,跟我走好不好?”
少年素来赌书泼茶、走马章台,被太傅责骂了多少次也不曾改那轻狂骄纵的飞扬脾性,谢慈琅何曾见过他此番落魄绝境之态,一时惊痛骇然。
——谢慈琅,又被你娘打手心了?
雨帘如织,她眼前一晃而过元泽腰揣铁鞭,从马上矫健跳下,箭袖中不知如何戏法般变出一包鸭油酥饼:
走,带你去河边放灯。
院落内,她蔫蔫的双髻包被青果掷中,抬头便瞧见元泽坐在高墙上,桃树枝桠掩映他红袍皂靴,意气轻快:
绣不好就不绣了,难道你爹的织造郎中还要传给你?跟我走,带你街上玩去。
“跟我走。”
元泽固执重复,语调罕见哀切。
“阿郎…对不起…对不起……”
她嘴唇嚅嗫,缓慢掰开他的五指,眼周通红,只一味笨拙地将雨伞塞到他空张的手掌里。
元泽定定盯着她,眸光恍然,嘴唇煞白。
温热的雨顺着谢慈琅的眼睑流下,元泽铁钳一般的手却变得很冷,他慢慢松开她的腕。
一声牙酸劈啪,那十六根楮束的竹骨伞竟尽数折断,半截插地嗡颤!
“谢慈琅。”
少年掌心竹茬如刺,鲜血混着雨水不断滴落,他却浑然不觉,眸光狠戾决绝:
“——你我之情,从此犹如此伞。”
阿郎……!
谢慈琅猛然睁开双眼,已是额汗湿枕。
…
“慈琅,你的神色有些憔悴。”
她收回思绪,看向丈夫扶着自己上车的手。
朝皇宫驶去的车厢内气氛寂滞,一时只闻车轮辘辘之声,成青松目光在她面上打转,忍不住开口。
“许是昨夜睡的晚了罢。”
谢慈琅随口答道,心中愈发小虫儿爬似的惴惴。
成青松了然点头,他亦是一夜未眠,脑壳都隐隐胀痛,不由掀起车帘眺远。
街市叫卖熙攘络绎不绝,亦是有数辆同朝为官的牛车与他们栉比同行。
自京师南迁,江南风物温靡,权冑们便不好用马,尤喜用温顺的青牛驱车。
然而众多温然款行的牛车之中,竟有驾两匹汗血骏马相轡的马车朝着首辅府的方向疾驰而去,车夫一身仆役作扮,姿态却如同边疆军士般悍酷,与他们驰错而过时,腰间那开刃的凛炳寒光一闪而逝。
能这般出驾的人,放眼整个大齐,也只有皇家那寥寥几位。
“……不知是哪位贵人?”成青松一时喃喃。
他心中莫名闪过些同昨日上朝被唱名时一样的竦然惧意,正在脑海中苦苦搜觅马车主人之时,却被领口间温柔整理的触感唤回现实。
“远安,你可是还在想那绸商状告之事……?”
“没什么。”
成青松回过神,以手覆她素手,神色微窘,岔开话题道:
“只是昨夜觉浅,半梦半醒间……隐约听见你一直在喊……阿郎。”
谢慈琅整理圆领袍的手指霎时僵住。
头顶,迫压注视她的视线犹疑着一吐为快:
“阿郎是谁?”
谢慈琅的心猛然踏漏了一拍。
她抬头,成青松盯着她的眼,半分犹豫半分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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