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友良缘

作者:千章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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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拂夜奔


      金陵城的百姓已经有大半个月没见到日头了。

      这日却难得放晴,灰白的高天悬着一个鸡蛋黄似的日头,带着朦胧的毛边,吝啬地散着光热,但足以慰藉渴盼晴日已久的百姓了。

      他们趁着天晴浣洗衣裳,多日积攒的脏衣院子里晒不开,还晾到了门前。沿街的巷子里,一溜竹竿撑起花花绿绿的衣裳,如同店家招揽的旗幌。

      “你信不信等会儿还要下雨?可惜了这些刚洗好的衣裳了。”弗筠挑起车帘,言语里不无惋惜。

      “啊?”凌仙三魂七魄已出走了一半,压根儿没听清她的话。

      弗筠嗤笑一声,“还在做私奔的春秋大梦呢?照我说,你还不如在佛前祈祷一下晓花苑早日被查封歇业,来得更可靠些。”

      凌仙别过头去,不理会她的冷嘲热讽,心里却狂跳得厉害。

      毕竟她即将要跟人私奔,从此浪迹天涯了。

      前些日有位客商想为她赎身,鸨母瞧不上对方的身份,将价儿抬得高不可攀,彻底断了她从良的念想。

      那客商要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也就罢了,偏偏是她朝思暮想的哥哥。

      自从五年前,她和哥哥走散后,便落入人牙子手中,被卖到这风月窝。如今亲人重逢,哪有在泥淖里继续挣扎的道理。

      既然明路走不通,那就只能走暗路,她决计铤而走险。

      今日妈妈特许二人出城上香祈福,哥哥会派人来接应她,这是千载难逢的机缘。

      此行要去的大报恩寺坐落在城外的聚宝山上,聚宝门是出城最近的城门,平时不算远的一段路,今日却足足蠕行了大半个时辰。

      进出城的人马排到了一里地开外,像是从城门长出的两条歪歪斜斜的触须,仍不断在向外延伸。

      凌仙的心早已飞到九霄云外,身下的马车却纹丝不动,前后皆是骂骂咧咧的抱怨。

      车帘开了又阖,她坐立难安,忍不住也要发泄下心中的急躁,“不就是京官来皇陵祭祀吗?搞这么大阵仗。”

      弗筠有种置身之外的平静,“那可不是寻常的祭祀,圣上即位刚三年,天下就闹得如此不太平,怕不是在向太祖皇帝告罪呢。”

      最近金陵百姓茶余饭后最热闹的谈资,莫过于此事了。

      今年已然进了七月,江南一带还没有出梅,南直隶下属的徽州府、池州府等地都遭了洪涝。

      北方京畿数省却是苦盼不来一点雨,可谓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听说旱灾蝗灾最厉害的山东、河南两省早已饿殍满地、流民千里。

      人人都道上天示警,暗指今上德不配位。

      这话起先是道路以目的腹诽,后来甚嚣尘上,传到了圣上耳朵里。

      一向刚愎自用的圣上,不愿承认是自己的过失,可禁不住民怨沸腾和言官劝谏,终于决定派遣佥都御史去往陪都金陵,代之告祭开国皇帝太祖的陵墓,算是变相罪己,祈求祖宗和上天庇佑。

      “既是告罪,自己怎么不来,还要别人代他。”

      凌仙说话向来百无禁忌,话到嘴边也就脱口而出了,好在周边都吵吵嚷嚷的,也无人在意她说了什么。

      “大约是怕遭天谴吧。”

      弗筠微弱的声线飘在半空,幽幽的不太真切,却在嘈杂中准确无误地飘到了凌仙的耳中。

      竟然比她还要肆无忌惮,凌仙唬了一跳,转头去看弗筠。

      弗筠似乎并不知自己的话有多冒犯,长长地伸了个懒腰,随意地往后一靠,“反正这些暂时都跟我们没关系,不如猜猜还要多久才能出城。”

      等待终是无聊,她从荷包里掏出三枚铜钱,放在手心里上下翻飞,嘴里还念念有词。

      凌仙习以为常,只是掀起车帘,探头看着前面的队伍。

      “屯卦。”

      “什么兆头?”凌仙头也不回,只是习惯性地搭话。

      春雷一声惊万物,万物始生于艰难之时,但若顺应时运未尝不能欣欣向荣。

      弗筠微不可察地舒出一口气,简短地为她解释,“天降贵人助逢凶化吉。”

      “是为我算的吗?”

      “是也不是。”

      “神神叨叨。”凌仙白了弗筠一眼,不再理她。

      约莫又过了两刻钟,马车终于爬到了城门口。

      “马车里什么人?为何出城?”

      守门军士自一早开城门时就驻守在此盘查,同样的话说了没有一千遍也有几百遍,话音里已有些不耐烦。

      “咱是秦淮河边的陈家,姑娘们要出门去大报恩寺上香。”赶车的龟公陈二赔着笑。

      “秦淮河?”门军玩味地摸了摸满是胡茬的下巴,“掀开帘子看看。”

      “这……”

      论理,粉头不是良家子,没那么多男女大防,可车里的这两位还没有梳拢,正待价而沽呢。

      寻常客人见一面尚且难上加难,就这样白白让这等鄙陋的粗人占了便宜去?是故陈二一时犹豫了。

      门军变了脸,腰间佩刀一横,就是一句威胁,“城外皇陵今日可有大事,要是放出了贼人,你可担得起?”

      陈二被突如其来的一吼吓得抖了一哆嗦,心里骂翻了天,却也只能顺从地掀开车帘。

      “拉开些!”

      门军见他行动不爽利,凑到跟前,用佩刀挑起车帘,目光对上车内之人时却突然顿住。

      一驾不起眼的马车里,竟然藏着两位绝色。

      一位白玉一般,眉间一点朱砂痣,宛若红梅落雪;一位却娇俏艳丽,眉眼间含嗔带怒,更添活色。

      “军爷可看仔细了,这马车可就我们姐妹二人,并无什么贼人。”

      那位朱砂痣美人开口,声线也是清清泠泠的,却莫名让人心痒难耐,门军只觉自己半边身子都酥软了,竟连到嘴边的诘问都忘了,只呆呆地张着口。

      美人见到他的痴样儿,忍不住掩嘴一笑,“军爷,后面还有许多人等着出城呢,别因为我们误了时辰。”

      门军恍惚中觉得美人朝自己飞了个媚眼,清了清嗓子,装作例行公事,“住哪儿?”

      “秦淮河边的晓花苑,鸨母姓陈。”

      听到“晓花苑”三字,门军宛若兜头一盆冰水,瞬间冷静了下来,心里算了算自己那点儿微薄的俸禄,这等销金窟并非他能消受得起的。

      大张的车帘耷拉了下来。

      马车顺利出了城门,凌仙气得双颊通红,“你瞧瞧方才那个门军,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你跟他说什么话?还把门号报得那么清楚。只怕陈妈妈见了他,要立刻派人把他撵出去。”

      弗筠有意逗她,笑道,“人不可貌相。说不定人家也能拿出一千两银子帮我赎身呢。”

      “你……”这会儿凌仙的耳根子都红了,鼓着腮帮子瞪她,胸膛也跟着起伏不宁,“你就知道讽刺挖苦我。”

      “怎么是讽刺了?我是想当红拂女,可是还等不来李靖呢。”

      “谁说没有李靖了?魏国公府的徐公子还眼巴巴地望着你呢,国公爷就这一个宝贝儿子,你若是能攀上这枚高枝儿,说不准将来能混个国公夫人当当呢。”

      不及凌仙说完,弗筠已噗嗤笑出了声,“痴人说梦呢。”

      话音刚落,马车里突然暗了一瞬,弗筠抬帘一看,日头不知何时起又藏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密密沉沉的铅云。

      回望远去的城门楼子,倒真有些黑云压城的阵势。

      她俩突然收住了说笑声。

      离别在即,有些隐晦难言的情绪,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汹涌。

      弗筠端正了神色,用仅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我还是想劝你一次,咱们去寺里上个香便回去吧,总有些其他的法子可以脱身的。”

      凌仙的脸隐没在暗处,只有一双眼睛亮如星子,“已经五年了,我等不了了,我也不想等了。天下之大,总有我们可以容身的地方,哪怕逃到爪哇国去,自此隐姓埋名,我也心甘情愿。”

      弗筠知道劝也无用,遂不再说话,两人一路无言地到了大报恩寺的山门外。

      大报恩寺是当年皇家在都城金陵敕造的寺庙,如今都城北迁已有二十多年,这座昔日的皇都也褪去了曾经的王气,流于安逸守旧,承载着世人情愿寄托的大报恩寺,却依然香火不绝,不输往日繁盛。

      寺中香烟袅袅,善男信女如织。

      观音殿里,弗筠双手合十,跪于蒲团上,十分虔诚地磕了三个头,睁眼起身见凌仙仍杵在一旁,暗暗向她使了个眼色。

      凌仙偷觑了一眼寸步不离守着的陈二,虽完全静不下虔诚礼佛的心,也跟着拜了一拜。

      弗筠跨过门槛,走到廊下,又抬头看了眼天色。

      乌云席卷,宛若脏旧的棉絮般攒成一团,风声渐起,殿前香炉里的香烟也被吹得乱了形状。

      陈二走到弗筠跟前,说道,“看这天怕是要落雨了,既然已拜完了菩萨,就赶紧回吧。”

      “难得来大报恩寺一趟,听说这里灵验得很,本想挨个佛祖菩萨拜一拜的,可惜赶上这么个天,那便依阿公的。”

      说完,弗筠拿眼睛去寻凌仙,见她仍在殿内,面色突然惨白,双手叠在腹前,眉头拧成一团,腿抬了两下都没跨过门槛,遂面上一慌,“哟,这是怎么了?”

      凌仙开口却是有气无力,“小腹坠坠地疼,怕是来月事了。”

      “啊?”弗筠绕到她身后,果然看见裙上沾了些血迹,“罪过罪过,真是玷污了佛门圣地。”

      陈二在旁看得分明,抱怨不迭,“事可真多,净给老子添乱。”

      “哎呦,快疼死我了。”凌仙口中连连叫唤,拉着僧人便问茅房在哪,因怕身后脏污被人看了去,非要弗筠贴在身后跟着。

      在僧人的指引下,她们走出佛殿一路,往东边成群连片的禅堂僧舍而去。

      陈二一脸嫌弃地亦步亦趋跟着,终于在禅房院一角寻到一间四四方方的茅房,土墙垒成,茅草盖顶,只有一个进出口。

      他便守在门口,看着弗筠和凌仙进去,弹指间的工夫,弗筠叉着腰出来,又气又恼,“出门未带月事带,茅房里又没有手纸,让我去帮她出门去借,这里都是和尚,我上哪儿去给她借呀。”

      陈二在姑娘堆里做活,倒也不避讳这些,他唯一担心的事就是出一趟门把人弄丢了,便道,“先将就着回去再说,反正坐在马车里又没人瞧见。”

      弗筠笑了一声,“阿公这会儿倒是慷慨,若是沾得马车里外都是血,陈妈妈到时候可有的数落。而且就冲今早出城那架势,怕是没进城门就被门军拦了下来,还当我们犯了什么命案呢。”

      陈二被噎得说不出话,左思右想,终于想出一个法子,“这里的僧舍有不少是赁出去给过路人和香客住的,你去打听打听,或许能碰上带家眷的人家。”

      弗筠双手抱臂,口中嘀咕,“就知道使唤我,你怎么不去。”

      陈二吹胡子瞪眼,“我去要月事带,像什么话。”

      弗筠终是不情不愿地戴上帷帽,挨个敲门打听,不幸开门的几间住的都是僧人,指引她往北边客舍去寻,她便转身步入蜿蜒的僧舍廊道,素白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拐角。

      时间一点点爬过,每一息都拉得漫长。

      凌仙在茅房里故意扬声喊道,“弗筠那蹄子是上哪儿借去了?陈阿公你还在吗?你俩不会都走了吧?”

      “消停些吧。”陈二蹲在茅房外头,忽然觉得脸上一片湿,摸了一把,原来是下起雨了,于是转到几步开外的僧舍檐下避雨,这样一来,只能抻着头才能望见茅房门口。

      “弗筠不会偷偷跑了吧?”凌仙仍在隔空跟陈二说话。

      陈二面色一凛,才意识到弗筠离开的时间确实有些久了,心中惊疑不定。

      恰此时,一名僧人撑伞路过,他叫住问,“和尚,你可是从北边过来的?可见过一位穿素白衣裳的姑娘,到处问人讨要月事带?”

      僧人愣了一下,似乎在理解“月事带”三字是何意,搜寻未果,只摇了摇头,“未见过。”

      陈二一拍大腿,暗叫不好,“这蹄子竟敢骗我。”

      说完,便气汹汹地冲进雨帘里,凌仙在身后的叫喊声也渐渐淹没在雨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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