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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两点半的鸽子与星光
凌晨两点零三分,素描本上的铅笔尖突然顿住,再划开时,一道利落的弧线恰好收在别墅露台的檐角,像把漫漫长夜都裁了道精致的边。
“成了。”
林晓晓向后瘫进人体工学椅,椅背发出声轻微的“吱呀”——这把陪了她三年的椅子,最清楚她赶方案时的模样:大多数时候都蜷在椅沿,背脊绷得像张拉满的弓,却又蜷得虔诚,活像只把自己团成毛球的猫,只把笔尖露在外面。此刻她彻底放松下来,长长舒出的气里,都飘着点咖啡因沉淀后的疲惫。
电脑屏幕亮得晃眼,室内效果图的渲染进度条卡在87%,像条迟迟不肯冲线的小蜗牛。桌角散落着七八个咖啡杯,最靠边的那个还盛着前天的半口美式,杯壁的水珠早干透了,只留下圈深褐色的渍,像枚没盖戳的邮戳。
二十八岁的独立室内设计师,“晓间设计”工作室的创始人,同时也是唯一的兵。林晓晓低头瞥了眼自己——oversize的灰色卫衣罩住半个屁股,袖口磨出点起球的毛边,是穿了三年的旧物;头发用根断了半截的皮筋随意扎着,额前碎发被空调风掀得乱晃,扫过眉骨时有点痒。
若不是眼底那圈淡青黑藏不住熬夜的痕迹,又或是忽略屏幕上那套足以惊艳甲方的别墅改造方案,她倒真像个为期末考挑灯的大学生,带着点莽撞又执拗的劲儿。
工作室就五十平米,是老城区里一间老公寓改的。对外宣传时她总说这是“温柔的秩序场”,说白了,就是乱得有章法。
米白色的墙被贴得满满当当:灵感便签纸有的边角卷了边,是被反复翻看的痕迹;布料色卡按色系排着,却在中间突兀地夹着张客户家五岁小孩画的抽象画,红的绿的涂得热烈;地上的藤编篮分了类,石材边角料带着刚切割完的冷意,木材则泛着晒干的暖香,连金属配件都用软布擦得发亮。最角落的沙发早被羽绒靠垫和建筑图册淹没,那是她累极了就会窝进去的“充电站”。
而这堆烟火气里,最扎眼的是四处散落的“鸽子”。
书柜顶层的琉璃鸽,翅膀上的蓝绿光泽在屏幕余光里晃,像把当年操场的星光都封在了里面;窗台边的黄铜鸽书镇,正稳稳压着一沓待签的合同,尾羽的纹路被摸得光滑;就连她握了无数次的马克杯上,都印着只简笔画鸽子,圆眼睛傻气腾腾的,是助理小乐去年送的生日礼物。
林晓晓揉着僵硬的脖颈起身,赤脚踩在铺了整块地毯的地板上,凉意顺着脚心往上窜,倒让她清醒了几分。走到窗边推开条缝,夜风吹带着点湿意扑过来,城市的夜景像被泼开的深蓝色水彩,远处写字楼的灯稀稀拉拉亮着,是迟归的星星落进了人间。
老楼对面是个小公园,这会儿黑黢黢的像块浸了墨的绒布。但林晓晓闭着眼都能想象——天一亮,那里就会挤满她最讨厌的生物——灰扑扑的活鸽子,“咕噜咕噜”地啄着晨练老人撒的米,飞起来时翅膀扫过地面,能扬起半道灰尘。
她是真的讨厌活鸽子,打心底里的那种。
这份厌恶的根,扎在十年前那个高中毕业夜。操场的草坪还带着白日的余温,星空铺得又低又近,少年白衬衫的衣角刚扫过她的手背,就被那阵“哗啦啦”的灰影惊得顿住。那句没说出口的“我帮你补数学”,就跟着鸽子一起飞散在晚风里,连个回响都没留下……
“想什么呢。”林晓晓猛地甩头,把翻涌的回忆按回去。成年人的必修课,不就是管好那些不体面的旧情绪么。
可矛盾的是,她偏要收集所有鸽子相关的玩意儿。玻璃的、金属的、陶瓷的,连画设计图时,都总忍不住在草稿纸边角画只小鸽子。客户问起,她就扬起标准的职业微笑:“鸽子象征和平与归宿,是‘家’最好的意象呀。”
只有自己知道,这哪里是象征,分明是种幼稚的挑衅——挑衅那些被鸽子搅黄的瞬间,纪念那个从未发生过的“另一种可能”。
肚子“咕噜”一声抗议,把她从回忆里拽出来。林晓晓摸过手机,屏幕光刺得她眯了眯眼,外卖软件熟练地跳出来,“粥铺”和“烧烤”两个图标在屏幕上对峙。
手指悬在“烧烤”上时,老妈陈美娟的语音仿佛自带音效,在脑子里炸开:“林晓晓!你又熬夜!烧烤那玩意儿是垃圾食品!你看看你那黑眼圈,哪个好男人敢要你?”
她对着手机翻了个白眼,指尖却没停——多加一份烤馒头片,不要辣。老陈的念叨要听,但打工人的夜宵自由,也得保住。
等外卖的间隙,手机备忘录被点开。凌晨两点后的林晓晓,总有段不受控的“感性时间”——这秘密她能带进棺材,绝不能让小乐知道,那丫头要是看见,明天工作室群就得飘满“老板深夜文艺发病实录”的表情包。
指尖在屏幕上敲得飞快:「瓷砖的纹路是时间的等高线,每一道深浅里,都藏着一次关于“家”的选择。」
刚打完就起了层鸡皮疙瘩,她手忙脚乱地加密,退出时视线却被个绿色图标勾住——APP图标是道复杂的数学公式,名字直白又欠揍:“征服数学”。
林晓晓盯着它看了三秒,像在看高中时总把她难哭的最后一道大题。手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点开。
数学是她的孽缘。高中三年被函数和几何折磨的记忆,没随着高考结束消散,反而成了条件反射——看见报表上的复杂数字会皱眉,算账时第一反应摸计算器,下一秒又会倔强地逼自己心算,算错了就骂句“什么破玩意儿”。
可这APP她留了两年,连带着高中数学笔记都压在书柜最底层。那些笔记的空白处,画满了解不出题时的暴躁小人,还有些模糊的侧影——是穿蓝白校服的少年,低头算题时睫毛投下的阴影。
手机震动打断思绪,外卖到了。林晓晓趿拉着拖鞋下楼,取餐时还不忘跟外卖小哥道声“辛苦了”。回到工作室,她盘腿坐在地毯上,茶几当餐桌,烧烤的烟火气混着肉香散开,终于驱散了深夜的孤寂。
无脑综艺的笑声当背景音,她的思绪却飘回白天。客户是对年轻夫妻,要改婚房,妻子说话温温柔柔,丈夫腼腆得很,目光却总黏在妻子身上,像块软糖。
“这里想做个飘窗,周末能一起看书晒太阳。”妻子说着,往丈夫身边靠了靠。
“厨房要开放式,她做饭我总爱在旁边捣乱。”丈夫挠挠头,耳尖都红了。
“储物空间得多弄点,她东西比仓鼠还多。”
林晓晓拿着平板勾勒草图,听着他们的憧憬,笔尖都带了温度。她把户型缺陷改成亮点,给出的方案让小夫妻眼睛亮得像星星。签意向书时,妻子拉着她的手笑:“林设计师,你好像特别懂我们想要的家。”
她回以完美的职业微笑:“这是我的工作呀。”
只有独处时,她才敢放任心里那点自嘲的涟漪散开。她在方案里藏了个“爱情彩蛋”——定制书架里有个暗格抽屉,得找对角度才打得开,她特意建议他们用来放写给彼此的小纸条。她为别人设计光影,规划动线,搭起关于“家”和“爱”的梦境,自己却像个站在梦外的看客。
老陈最近的催婚语录又更新了:“晓晓啊,爱情就像抢车位!手慢无!你高中那同学,上次我碰见,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朋友聚会时,她是最会接梗的气氛担当,笑得最大声,可散场后回到空荡的工作室,热闹褪去的安静就像潮水,漫过脚踝,凉丝丝的。
不是不想恋爱。只是成年人的感情太费神,谈过的两段都无疾而终——有人嫌她总在改方案,忙得像个没有私生活的机器人;有人说她“想法太多,不够安分”。她也总觉得少点什么,少点能让她放心暴露“林三岁”本性的安心,少点哪怕沉默也不会尴尬的默契。
或许,只是还没遇到那个能看懂她“温柔秩序”下的小混乱,不嫌弃她数学差,还能接住她所有梗的人。
这些矫情念头,天亮前就得清零。天一亮,她还是那个三句话抓住客户痛点,被夸“审美在线脑洞清奇”的林设计师。
烧烤吃完,综艺也播完了。林晓晓收拾完垃圾,抬眼就看见电脑屏幕——渲染进度99%。她决定先去洗漱,留着电脑自己完成最后的冲刺。
经过书柜时,月光刚好落在琉璃鸽上,投下片朦胧的光晕。手机又震了,是高中班级群的@全体成员,十年同学会,明晚七点,老地方。
林晓晓的手指停在屏幕上,心脏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陆北辰……会去吗?
十年了。听说他成了小有名气的建筑师,开了自己的事务所。应该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被她吐槽“数学笔记字丑”的洁癖学霸了吧?或许结了婚,或许有了孩子,或许……早把她忘了。
去,还是不去?
老陈的“手慢无”在耳边回响,那些关于鸽子与星空的回忆又冒了头,还有可能面对的尴尬寒暄,或是物是人非的失落。
最终,她只是关掉群消息提示,没回“去”,也没回“不去”。
明天再说。现在的林晓晓,要对付的是洗漱、睡眠,还有明早九点的方案汇报。
浴室的镜子蒙着层薄雾,林晓晓抹了把,看见个眼底带疲态却眼睛发亮的女人。她对着镜子做了个鬼脸,用老陈的语气无声吐槽:“林晓晓,你正和事业热恋呢,瞎琢磨什么。”
水声哗哗响起,盖过了窗外远处传来的、鸽子模糊的“咕噜”声。
夜色正浓,城市还没苏醒。林晓晓的独居生活——平凡、忙碌、偶尔自嘲,藏着点小坚持和未完待续——在这个凌晨两点半,暂时画下了个逗号。
明天太阳升起时,她会换上干练的西装,踩上高跟鞋,用专业微笑武装自己。至于同学会,至于鸽子,至于那些“如果当初”的泡沫……
等天亮了,再决定要不要戳破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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