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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替嫁
二月,仲冬之际。
晨起的冬风裹着片片寒雪,刀片似的刮得脸生疼,又如细丝般钻进衣物,吹得人直打颤。
大雪铺满了外边儿的青石小路,行人稀稀落落,不过店家的生意照做不误。
桃夭缩在角落裹紧身上片薄的粗布衣裳,眼睛大而无神,远远看着店里来往的客。
她无父无母,孤女一个,自小在京城里混迹,在东门大街果子铺跑腿为生。
东家见她孤苦无依,平日里动辄打骂,克扣月钱,害得她连买棉衣过冬的钱都拿不出。
“又在这儿偷懒!”一个身段臃肿面相凶狠的女人推门进来,力气很大,推得门框震颤。
桃夭惯是怕这女人的。
不仅是她长得丑,也是她打桃夭打得最凶,下手最恨,是奔着要她命来的。
铺子里其他人虽也待她刻薄,每次也只是嘴上骂些粗鄙难听的话,真要抬手打她时,尤是见她一张素极生艳,楚楚可怜的脸,也狠不下心。
桃夭被这动静吓得扑通跪到在地上,畏畏缩缩低着头,不敢看女人的脸色。
“给我起来干活去!”女人一把拽住她的脖颈往上提,见她这副丧气模样,手上气力不觉加大。
桃夭一天未曾进食,此刻饿得眼冒金星,有气无力,丝毫没了站起来的力气,任由她狠命掐着脖子,只恨不能立刻死去。
就在她觉得自己真要无声无息地死在后厨的时候,这女人倒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忽而松了手,她脱力般摔在冰凉的地上,骨头狠狠砸出闷响。
她来不及叫痛,奄奄一息间听见人说话。
不想理会这些,桃夭趴在地上暗暗呼痛,细嫩的脸擦着粗糙的地面,磨出点点血色。
她好容易闭上眼才歇着,便被女人一脚踢到后背醒来,力道说小不小。
桃夭忍不住闷哼一声,咽喉处泛起腥咸的血味,呕出一口粘稠的血来。
“不知你前世哪儿修的福气,韩家小姐指明要你去送果子,给我起来!”
她劫后余生般轻笑起来,不知是在笑自己死都不能死个痛快,还是在笑自己的运气如此之好,竟能得贵人青眼相待。
韩府在东门大街的街头,与果子铺不过两里路远,桃夭是吃饱了去的,走得快,片刻便已至韩家府邸。
朱红色的大门在冰天雪地里格外显眼,韩府是京城的高门贵族,府邸自是修得富贵堂皇,不失名门风范。
做梦都想进府做个女婢,便是厨房里最下等的烧火女使,她也愿意。
隔着漫天雪,桃夭眯着眼仔细瞧门前立着的女婢,似是在等她。
等到她走到门前时,还未开口道明来意,那女婢却急着催她进门。
“姑娘怎的来的这样晚?我们姑娘可急着呢!”女婢道。
桃夭疑心这次来迎她的是个面生的女婢,并未见过。前几次都是一个叫绿芸的女婢领她进门的。
但她也未细究,只默默跟着,穿过几道门,又路过一道长廊,方见庭院深深,四下无人,静得有些出奇。
韩府是一座小巧别致的四进宅院,韩姑娘是住在西厢房的。
内里是仿制江南园林,迎面进来是一泓清池,偶有三两浑身金鳞的鲤鱼游得畅快。前立有一块古朴石碑,镌写“唤鱼池”三字,池边有圆滑光洁的石子做配,另有奇花异草围满四周,曲径通幽,如诗如画。
足见韩大人对自己这个女儿的喜爱。
女婢缓缓驻足,停在一扇雕花门前,双手轻推,邀她进去。
桃夭提着装果子的食盒,手背浮着块块紫红纹斑,冻得疼痒难耐。
她低着头走进去:“姑娘,果子我给您送到了。”
那姑娘对镜自照,一双嫩若柔荑的素手梳着发髻,也不应答,背对她静坐着。
镜中人身姿曼妙,明眸皓齿,活脱脱如戏文中所写的神仙人。
身后的女婢关上门,屋内光亮霎时少了大半,显得内里阴郁黯沉。
吱呀吱呀的关门声让她心惊,只想着快些回去。
韩姑娘方才悠悠开口道:“你且放桌上罢。”
今日的韩姑娘有些冷冷的,往日里来送果子,她从来是客客气气,每每临走时少不得塞些碎银子给她。
她正想着把食盒放着,手还未落下。
屋内不知何处窜出一道黑影,停在桃夭背后,手起奋力一击,不偏不倚敲在她的肩颈处。
她顿觉眼前一暗,嘴吱唔着喊叫不出声,身子一软向后仰去。
身后人抬手顺势接住了她,幽黑的眼眸映出韩琳儿的脸,转头对女婢说:“把人带去偏房关起来,我与姑娘有要事相商。”
待女婢带着人出了屋子,独留着他二人。
韩琳儿心有惶恐,对那人道:“表哥,这样……能成么?”
那人端坐一旁,方才看清模样。
生的一副正义凛然模样,行的却是不义之举,好一个衣冠禽兽。
闻听韩琳儿此言,他心里有些烦闷,抬了抬眼说:“若要我帮你,自然全由我做主。”
韩琳儿心里委屈得很,伸手抹着脸上的泪,带着哭腔:“表哥,我实在是没了法子。这伤天害理的事我也不愿做,我才刚被韩家找回来,他们就要把我送到宫里受苦……”
“既已决定,就别再做菩萨样子,让人厌恶。”
他双指轻揉着额前,眉头紧锁,着重念出最后一句。
晨起的细雪零零落落下到晌午,院内一片素白,独留屋外一树红梅,迎雪怒放。
裴兰昭悠然坐在偏房榻上,不时看看倒在地上的桃夭。
他那时使的力道虽不小,可心里也有分寸,不至于两三个时辰还不醒。
地上的人双眼闭着,一副十分痛苦的神情,面色苍白不见血色,嘴角处藏着一丝暗红的血迹。
他起身一把抱住桃夭,却觉着轻飘飘的,对外头人喊:“取滚水来。”
将人轻轻放在榻上,他俯身给她盖上被衾,掖被角的手却兀地被榻上人牵住。
他顿时愣住一瞬,眉眼处的冷意退却几分,旋即又换上方才冷峻的面孔。
他这双手早已浸满了血,不知斩杀过多少孤魂,身边人都畏惧着他,生怕成为他的刀下人。
还是第一次,他握着的,不是温热的血,是人温暖的手。
桃夭这一觉睡得安稳,迷迷糊糊间挣扎着睁开眼。
“醒了?可让我好等,我还以为你死了。”男人低声说道。
被这话一惊,她慌着直起身子,可面上仍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
一双眼里满是惊恐,桃夭自顾着蜷起身子,屏气凝神看着他,一言不敢发。
看穿她的忧心,他思量一瞬,才悠悠说:“你放心,我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桃夭刚要松下一口气,又听见他说:“杀你,不值得我出手。”
桃夭道:“那你放我走。”
裴兰昭轻哂着摇头,眸光微冷,有些无可奈何:“小丫头,你怕是还没看明白。我若就这样轻易放你走,又何必费功夫抓你?”
趁他说话之际,她迅疾掀开被衾,光着脚踩在寒凉的地砖上,往门的方向跑去。
那人眼疾手快,一把抱住她的腰,任是她拳打脚踢也不松开。
桃夭一急,尖细的指甲划破他的手背,即刻便显露出两道红痕,渗出丝丝血光。
他皱着眉头道:“你已经被我买下,回不去果子铺了。”
言罢,顺手解开自己头上的发带,擒住她两只乱动的手,一圈一圈捆起来,再把她扔回床上,还不忘将被衾裹在她身上。
做完这些,裴兰昭静静坐在木椅上盯着她,一番打量,从上到下。
“我们在这间屋子待了一整天,晌午时我还唤人送滚水,孤男寡女,府中人皆知。”裴兰昭视线定格在她那张惹人怜爱的脸上,言语间尽是轻佻之意,“你若这样出去,我的清誉可就毁于一旦了。”
桃夭见自己逃走无望,一时两行清泪滚落,双腿一软,直直跪在榻上,哽咽道:“我猜公子定是富贵之人,生的也是好模样……何必要我一条贱命。”
裴兰昭道:“我说过不要你的命。”
话音未落,他见桃夭眼神闪烁,将背上的被衾又裹紧几寸,眼眶蓄满盈盈泪光。
她抽泣几声说:“我才不做你小老婆,你个登徒子!”
裴兰昭一时语塞,未曾想她竟误会至此,方才摆摆手,做出正人君子的样子来。
他言道:“我也并非此意,绑姑娘来是有要事。”
桃夭任是不信:“我虽见识浅薄,可也知礼。公子此番可是明礼之人的做派?”
裴兰昭觉着这姑娘还挺有意思,跪得比谁都快,没见有多矜持,可张口便是仁义君子那一套。
他也不卖关子,开口道明缘由:“韩家姑娘乃是我姨母的女儿,当今圣上钦点的婕妤。”
“今日邀姑娘来,是因为——”
桃夭出言打断他:“所以你们想让我代她入宫?”
韩姑娘自小走失,在外长到十五六岁才被韩府寻回。
她偶然一次送果子时,听见韩姑娘与下人说话。
说是在养家的镇上已与一家的公子两心相许,私定终身。
据此她便猜出几分意思。
“姑娘聪明,我知你不会拒绝,入宫总比你被活活打死的好。”裴兰昭言辞恳切,语气也软了下来,多了几分通情达理。
桃夭像被人戳中痛处似的,背脊倏地塌下去一般,她不由得抚摸着衣裳下遍体鳞伤的皮肉,凄苦地埋下头。
“若是……若是被发现了,你我死无葬身之地。”桃夭压着声问他。
裴兰昭撇她一眼,唇角扬起一抹笑:“我保姑娘平安。”
两人四目相视,烛火轻摇,光影明灭,无言中已然达成某种共识。
“姑娘如何称呼?”裴兰昭问她。
“桃夭。”她大方回应。
他缓缓点着头,似乎心里想着什么。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好刁钻的名字。
桃夭朝他伸了伸被绑的手,示意他解开:“不好听?其实我也不喜欢这个名字,只是店里的熟客爱这样唤我。”
裴兰昭缓步走到她身边,手上动作着解发带,弯下腰贴近她的脸庞,见她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羞红,却浅笑着偏过头,吹灭了一旁的铜黄烛台。
“姑娘,更深露重,莫要冻坏了身子。”
他悠悠甩下一句,踏步走出了偏房。
桃夭思虑一时,还是怯懦着开口:“公子,方才我抓伤你,实属无心之失,万望公子见谅。”
门后未有应答,她狐疑公子是否早已离去。
她试探着继续说:“冬天里伤口好得慢,平日要多留心些。”
“知道了。”裴兰昭听见屋里人说话,不自觉地抿起唇角,踱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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