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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三楼跳下之前
我叫林宴,二十七岁,警龄五年。
此刻我站在青森疗养院三楼活动室外的窗台上,离我坠地还有三秒。
风把我的病号服吹得猎猎作响,四月的风还带着冬天残留的冷。楼下一片混乱,几个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正朝我喊话,声音破碎在风里。更远处,疗养院的铁门紧闭,将这里与外面的世界切割成两个毫不相干的维度。
但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我的注意力全在脑子里那根无形的弦上——它绷得紧紧的,计算着角度、风速、落地姿势。三米二的高度,下面是刻意修剪过的灌木丛,枝桠柔软。右腿先着地,侧身翻滚,确保胫骨轻微骨裂,但不会刺穿皮肤。左腕可以擦伤,但不能骨折,那会影响后续行动。
完美。
“林小姐,冷静!有什么我们可以帮你!”楼下有个女护工在喊,声音发颤。
我垂下头,让长发遮住脸,酝酿情绪。三年来卧底训练的第一课:成为你要扮演的人。
我要成为的人是林宴,二十四岁,家境优渥却父母早亡,患有严重的双向情感障碍。半个月前在公寓割腕,被房东发现送医,因无亲属监护,被法院裁定送入青森疗养院进行强制治疗。
此刻的她,应该处于躁狂发作后的抑郁期,有强烈的自毁倾向。
所以我站在这里。
“我想见我妈妈。”我开口,声音嘶哑,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她说今天会来看我的。”
这是档案里写的:林宴的母亲在她十六岁车祸去世,她始终拒绝接受现实,每次情绪崩溃都会寻找母亲。
楼下一片沉默。
我趁机抬眼,快速扫视三楼窗户。活动室、309、308、307……304。
304病房的窗边站着一个人。
一个年轻女人。
她穿着一尘不染的病号服,深蓝色的条纹衬得她皮肤有种不健康的白。长发松松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她手里拿着一把银色的小刀,正慢条斯理地削着一颗苹果。
更准确地说,她在雕刻那颗苹果。
皮从头到尾没有断裂,薄得像蝉翼,螺旋状垂落。她垂着眼睫,专注得仿佛在完成一件艺术品。窗外的一切——我的“自杀”、楼下的喧嚣、四月的风——似乎都与她无关。
她甚至没有抬头。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沈知微。
我的目标,也是我的“室友”——如果我能成功入院的话。
警方档案里关于她的资料少得可怜:沈知微,二十六岁,三年前因“情感淡漠症”入院。无亲属探访,无犯罪记录,无异常行为报告。她是这座疗养院里最安静、最顺从的病人,按时服药,配合治疗,被医护人员称为“模范患者”。
但我的线人——一个三个月前“出院”后失踪的患者——在最后一次联系时说:“如果你想查清这里的秘密,就接近304房的沈知微。但小心,她看你的眼神,像在看解剖台上的标本。”
此刻,她终于削完了那颗苹果。
皮完整地垂挂着,她用小刀轻轻挑起,放在窗台的白色瓷盘里,摆成一个完美的螺旋。然后她切下一小块果肉,送入口中,细细咀嚼。
整个过程,她没有看我一眼。
“林小姐,你先下来,我们让你见妈妈,好不好?”楼下的主治医师周默开口了。他四十出头,戴着金丝边眼镜,笑容温和,但镜片后的眼睛像两口深井。
我知道他在拖延时间。两个护工正悄悄绕到楼侧,准备从后面突袭。
时间到了。
我深吸一口气,向前倾倒。
坠落。
风声在耳边呼啸,世界颠倒旋转。我保持着清醒,在最后一秒调整姿势——右腿屈膝,侧身,肩膀放松。
咔嚓。
轻微的骨裂声,被灌木丛的窸窣声掩盖。右腿传来尖锐的疼痛,我咬紧牙关,没有出声。左腕在粗糙的地面擦过,火辣辣的。
“快!担架!”
人影围上来,白大褂晃得人眼花。我被七手八脚抬上担架,固定带勒紧胸口。透过晃动的缝隙,我最后瞥了一眼三楼。
304的窗户空了。
只剩那个白色瓷盘,上面的苹果皮在风里轻轻颤动,像一条苍白的小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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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推进急诊室,周默亲自检查。
“胫骨骨裂,需要打石膏。手腕是皮外伤。”他的手指按压我的小腿,动作专业而轻柔,“林小姐,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别过脸,盯着天花板,眼泪无声滑落。
“我想回家。”我说。
这是林宴会说的话。档案里写,她每次发作后都会重复这句话,像个迷路的孩子。
周默叹了口气,示意护士给我注射镇静剂。冰凉的液体流入静脉,我的意识开始模糊。但我保持着一线清醒——这是训练的结果,我能抵抗常规剂量的镇静剂。
他们给我打了石膏,处理了伤口,然后把我推进一间单人观察室。
门关上的瞬间,我睁开眼睛。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个床头柜、一把椅子。墙壁是淡绿色,据说这种颜色能安抚情绪。窗帘紧闭,唯一的光源来自门上的玻璃窗——外面走廊的灯光透进来,在地面投下一个惨白的长方形。
我从石膏的夹层里取出微型通讯器,只有指甲盖大小,贴在耳后。
“已入院。”我低声说。
耳机里传来电流的嘶嘶声,然后是队长老陈的声音:“收到。身份确认无异常?”
“周默没有起疑。”我说,“见到了沈知微。”
“接触了吗?”
“没有。她在304房,是预分配的室友。”我停顿了一下,“她在削苹果。”
老陈沉默了几秒:“注意安全。记住,你的任务是调查患者失踪案,不是个人英雄主义。每周三凌晨一点,通讯窗口开启十分钟。”
“明白。”
通讯切断。
我躺回床上,盯着天花板。右腿的疼痛一阵阵传来,但我更在意的是脑子里那个画面——
沈知微站在窗边,垂着眼睫削苹果。风掀起她的碎发,她抬起手指轻轻拨开,那个动作有种不协调的优雅。
像提线木偶,突然有了自己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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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我被转移到普通病房。
推我的是个年轻护工,脸上有雀斑,话很多。
“304房挺好的,朝阳,而且你的室友特别安静。”她说,“沈小姐从来不闹,还会帮我们安抚其他病人。上周有个病人发病咬人,还是她帮忙制住的呢。”
“怎么制住的?”我问。
护工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问这个:“就……就抱住他,轻轻拍他的背,哼歌。很神奇对吧?沈小姐哼歌特别好听,虽然听不懂歌词。”
我点点头,不再说话。
304房在走廊尽头。门是厚重的实木,上面有个小观察窗。护工刷卡开门,把我推进去。
房间比观察室大一些,有两张床,靠窗的位置多了一张小书桌。窗户开着,风吹进来,带着青草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
沈知微不在。
她的床铺得一丝不苟,蓝色条纹被子叠成标准的豆腐块,枕头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床头柜上放着一本书,书名是《神经递质与人类行为》,旁边是一个白色瓷杯,杯子里有半杯水,水面平静得像镜子。
书桌也很整洁。笔筒里插着几支笔,按颜色排列。一个笔记本合着,封面上一个字都没有。
干净得不像有人住。
“沈小姐去参加园艺治疗了,下午回来。”护工帮我把行李——其实就一个小包——放在床头,“午餐会送来,有事按呼叫铃。哦对了,周医生说下午要给你做初次评估。”
她离开后,我慢慢坐起来,打量这个房间。
太干净了。
不是洁癖的那种干净,而是一种刻意维持的空洞。没有私人物品,没有照片,没有装饰,连一点生活的痕迹都没有。就像一个酒店房间,随时准备好迎接下一位客人。
我挪到沈知微的床边。
被子叠得标准,但边缘有些磨损,说明经常拆洗。枕头微微凹陷,有长期使用的痕迹。我俯身,闻到一股极淡的气味——不是香水,也不是洗发水,而是一种……金属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像手术器械。
我伸手想翻开那本书,门锁突然响了。
我迅速滚回自己床上,闭上眼睛。
脚步声很轻,几乎听不见。那个人走到房间中央,停了几秒,然后走向书桌。我听见椅子被轻轻拉开,有人坐下。
然后是翻书的声音。
一页,两页,节奏平稳,每隔三十秒翻一页,像计时器。
我眯起眼睛,从睫毛缝隙里偷看。
沈知微坐在书桌前,背对着我。她换了一件病号服,依旧是深蓝色条纹,但领口多了个小小的刺绣——一朵白色的栀子花,针脚细密。
她在看书,腰背挺直,脖颈的线条像天鹅。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给她整个人镶了层金边。有那么一瞬间,她看起来像个正在自习的大学生,安静,专注,与世无争。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
“胫骨骨裂,伤口处理专业,但你在落地时调整了姿势——右腿屈膝,侧身,卸掉了大部分冲击力。这不是自杀者的本能反应,是训练过的。”
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她没有回头,继续翻了一页书:
“割腕的伤口在左腕桡动脉上方两厘米,深度刚好切断真皮层但避开主要血管。位置太精准了,不像情绪失控下的自残。”
她合上书,转过身。
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皮肤很白,是那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眉毛细长,眼睛是深褐色的,瞳孔很大,看人的时候有种空洞的专注。鼻子挺直,嘴唇很薄,颜色很淡。整张脸精致得像瓷器,但没有表情。
她看着我,就像看着窗台上那只瓷盘。
“你在装病。”她说,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今天有雨”,“为什么?”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否认?继续演戏?还是——
“你也在装病。”我听见自己说。
沈知微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肌肉的抽动。
“有趣。”她说,然后站起身,走到我床边。
她很高,大概一米七,俯视我的时候有种无形的压迫感。我闻到了那股气味——金属和消毒水,还有一丝极淡的苹果香。
她伸出手。
我以为她要做什么,身体绷紧。但她只是轻轻碰了碰我石膏的边缘,指尖冰凉。
“石膏打得不错。”她说,“但里面藏了东西,对吗?通讯器?还是录音笔?”
我的呼吸停止了。
沈知微收回手,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苹果,还有那把银色的小刀。她拉过椅子坐下,开始削皮。
皮还是不断,螺旋垂落。
“这里每个人都在装。”她削着苹果,声音平淡,“装疯,装傻,装正常。区别只在于,有些人装得连自己都信了,有些人还记得自己在装。”
她切下一块果肉,递到我嘴边。
“吃吗?”
我盯着那块苹果,果肉白皙,边缘整齐得像用尺子量过。
“为什么帮我?”我问。
“帮你?”沈知微歪了歪头,那个动作让她看起来年轻了几岁,“我没有帮你。我只是在观察。”
“观察什么?”
“观察一个明显受过专业训练的人,为什么要伪装成精神病患者,潜入这里。”她把苹果放回瓷盘,用纸巾擦了擦小刀,“警察?记者?还是私家侦探?”
我没有回答。
沈知微也不在意,她站起身,走到窗边。风吹进来,掀动她的头发。
“不管你是谁,给你一个忠告。”她背对着我说,“这里的墙壁会呼吸,地板会听声音。你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你听到的可能是别人想让你听到的。”
她转过身,看着我,深褐色的眼睛在阳光下像两枚琥珀。
“还有,周三凌晨别出门。”她说,“那天晚上,疗养院会有‘特别活动’。”
“什么活动?”
沈知微没有回答。她只是拿起那颗削好的苹果,咬了一口,发出清脆的声响。
然后她笑了。
这次是真的笑了,嘴角上扬,眼睛微弯。但那个笑容没有温度,反而让我后背发凉。
“
欢迎来到青森疗养院,林小姐。”她说,“希望你能活着完成你的……任务。”
她转身离开房间,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我坐在床上,右腿的疼痛突然变得尖锐。
窗外,阳光正好。
但房间里的空气,冷得像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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