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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学院藏书室的阁楼里有一架吊床，它的两头用麻绳牢牢系在房梁上。它的一侧有张书桌，翻越便可扑身其上，低矮的阁窗显得平阔而开放。放眼望去，金色的麦田盛放于平野，铁鸟不知何时便会俯冲而下。桌上堆积的书籍许多借阅自经院，西奥多的门徒对此早有微词；另一侧来自王室的收藏，书籍的主人对此暂不知晓。没有一件是属于他的。
　　阿尔弗雷德早上向来是要学习的，先读修辞与语法，再学算术，然后研读他的近日功课。他不日便要离开温彻斯特，前往遥远的北方，有一件诺森布里亚的圣遗物需从艾勒的手中带回来。“诺森布里亚的圣遗物”，他兄长这样说，阿尔弗雷德揣测是诺森布里亚的哪位圣徒，埃塞尔伯特亦不清楚。查德也不是伦敦人，他说。于是阿尔弗雷德不再问。在年初，此事便已有商议，“不好”，埃塞尔雷德道，于是这事又从王室信函腾挪至教区义务上。至此它便鲜有人问津；艾勒的名声算不得好。据说他抢了教会的农田，将小教堂改作他自己的会场，对地契任凭心意，将忤逆者挑于马上。他也不如何祷告；忏悔时牧师对他避之不及。“诺森布里亚的文法要在他手里衰落了。”自北方而来的修士叹息道。可国王自寄了信上门：“我希望你带十几人，并十余匹马，它箱子不小，有足够的人手确保你们的安全，能够方便地行动。如果你们要走水路，那秋天时航程更快。伯格雷德本就是你亲戚。我听说你年少时去过罗马，这些应不用我提醒。”
　　直到中午，阿尔弗雷德才出门回家。他盘算着对方教区的回信，倘若再无音讯，他便得回程时才能看到了。埃塞尔伯特青睐住在西边的庭院，于他本人而言较属清凉；他比较怕热，而两位弟弟怕冷，因此楼上他俩常住，一南一北地两头，埃塞尔伯特倒有时住在一楼的房间。阿尔弗雷德进门时，他与他的廷臣尚商议未甫。一人倚在廊柱下，一眼瞥见他，嗤笑一声便拧过头；另一修士也见他，微微点头致礼。这红狐短氅的名叫伊勒菲斯，如今任大教堂神父之前，曾在诺森布里亚的某处小教堂担任讲师；后者是图尔的亚德里安，来自坎特伯雷，西奥诺斯曾是他的同学。
　　“这斑鸠终于舍得从麻雀巢里出来了。”伊勒菲斯道。
　　“少言些，伊勒弗里斯。智慧总是从倾听中显现。”
　　阿尔弗雷德与兄长点点头，也踱步避风于廊下。他们的声音在门前一清二楚。家中这间屋子修得方正而宽敞，石墙粉刷白净，据说是他们的祖父自法兰克归来时，与他同行的伙伴替他草拟修建的，使得它有些英格兰不常有的通风喜阳的性情。他神游与廊雕相会，直到午饭时，话题竟还没有个尽头，又来到了他身上。埃塞尔伯特的一个内政官，话里话外俱想要走他城郊的院子。这年少的兄弟俩既是要与埃塞尔伯特住在一起，便用不上这多出的房产；再者，他们的兄长也已到了考虑婚姻的年纪。埃塞尔伯特早已有许多不耐，含笑打发了他。阿尔弗雷德掩着呵欠，也道：“大人，依你看，那院子最引人称道的便是庭里的水池，我亦以为如此。小时候我与埃塞尔雷德常在里边嬉戏，但我听说你是喜欢在家浣猪的。”
　　宴席草草而散，席客各飞入各自林子去。埃塞尔伯特没说他什么，只让他晚上早些回来，他有事与他说。是以他出门时正碰上亚德里安。“我今晨见与你同行的抄写员已收拾好行李了。”亚德里安道，“你先前要寄给约福维克大主教的信件也已空了，此前我已替你检查行文，想来没什么不妥。我听说伍尔夫赫尔是个随和的人，你不必顾虑那么多。还有，我借阅了你此行希望借读撰抄的书单，我实在是好奇，希望你不要介意。”
　　他说话向来如此一股脑地倒许多。“不，我不介意。”阿尔弗雷德道，“你有什么想要增添的吗？”
　　“我听说里彭的斯蒂芬的原初手稿与誊抄版不同。据说斯蒂芬擅长歌唱，只要你看到他的写法就明白。我想，如果你有机会替我去观瞻一番，那我就很满足了。”
　　“里彭？”阿尔弗雷德思忖，“如果我有机会经过，我会留意的。为什么你不同我们一道去呢，亚德里安？”
　　“我年纪大了，莫非在你眼中还衬得上未知遥远的旅程？”亚德里安笑了，“倘若不是西奥诺斯坚持拜托我，我甚至不想替他离开坎特伯雷迁来温彻斯特呢。你们三个比起以往健壮许多。”
　　“你听着像是在形容作物，教士。”
　　“难道你们不是？难道你们的父亲不总是这样形容你们，像是三棵小树？斯威森也这样说，现在他已去世一年了。”亚德里安道，“我有些想念我来时的教区了。”
　　阿尔弗雷德说：“如果我走了，你也走了，埃塞尔伯特一定会很想念你。”
　　“为什么呢？难道我们认识彼此的时间不已经比不认识的时候要长？现在我看着你，不免每每想起我年轻时的遭遇，我离开家乡时才二十几岁，尚且耳聪目明，危机四伏的河道饱藏机遇，圣帕特里克的经历显得充满挑战与奥秘。我已经老了，阿尔弗雷德，老人就是会怀念老地方。从法兰克折腾到肯特，如今想来似鲟鱼入林、泥牛跳崖，这样的胆量必然不再有。倒是你，我听说你从来不爱出门。”
　　阿尔弗雷德道：“你听得不错。倘若埃塞尔雷德回来，我一定会再次尝试劝说他。但指望没发生的事倒也不现实。我宁愿现在在花园里多坐一早上。”
　　亚德里安看了他一会，“你记得吗，比德十九岁就当助祭了。”阿尔弗雷德被噎得呛咳：“亚德里安！”对方哈哈大笑，摆手离去。后脚伊勒菲斯便也站在门外。“春风得意哪，小王子。”他哼道。
　　“如果你偷听得够久，你已知道我的想法。你又想如何，伊勒菲斯？”
　　“哼，”对方打量着他，“哼。像你这样的好出身，自是万事有人替你打点周全，想要远行教会访问，兄长便替你联络；想要书籍金银，在家便能游手好闲。你今年诸圣日不回来？”
　　“倘若我脚程够快，今年主持祭礼的仍是我。”
　　“哼，你又敢如此笃定？难道斯威森钦定你做他的继承人？”伊勒菲斯上下扫视，眯起的双眼中浮起一丝笑，“不，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你未必会进入教会，阿尔弗雷德。你不会穿上法袍，你会披着精绒皮草，口谈客套，像是我熟稔往来的所有客人那样。无论其他人怎么认为，我有这样的预感。”
　　下午他总要去市集上散步。温彻斯特铸币厂的后墙在下午总有人打架。阿尔弗雷德在墙边看了会，等到拳手与观众四散才离开。日头正高，金黄的阳光斜晒在罗马柱上。他在脑中给了伊勒菲斯一拳。哼，他心道，我才不会变成个油滑富家翁呢！他在集市上四处逛了逛，早已过了与儿童在地上画画的年纪；酒馆里莽汉妄言，于他有些不堪入耳。坐在巨大的砖石墙上，他年轻的心灵陷入忧伤；又觉得此般踌躇优柔不适合自己，他是个平静的虔诚基督徒。他又起身行走，乃至走到近郊的城墙下，石埂上茂绿，蓬勃的荒草遍地。他喜欢这片草地，这里有许多酢浆草。
　　他回家时，正碰上神学院门口两名工人搬运巨大的草堆，他们走开，露出后面同样搬了几本书的人，从藏书室阁楼里出来。阿尔弗雷德认得他，他是埃塞尔雷德的侍从。
　　阿尔弗雷德面无表情：“你为什么在这里，埃塞尔雷德叫你来的？”
　　对方嘻嘻笑道：“主子，东西借了总得物归原主，这样浅显的道理您不至于不知晓。”
　　“他今晚回来？”
　　“我想他不会介意。”
　　于是阿尔弗雷德不再说话，直到月上枝头，他一个人在家。他心中映着集市上的行脚艺人，两把火炬奇异地盘绕在腕上。西撒克逊人眼中烈火熊熊。据说善行的旅者一家只会出一个。埃塞尔伯特如约来找他。“我听说你三天后就要走了。”他手上拿了件披风，掂了掂，“我听说约福维克很冷，这件披风你拿着，以防万一降温。”
　　阿尔弗雷德坐在火坑前，微微回头道：“不用，披风和厚绒衫我已带了。”
　　“你要出门几天？”
　　“两周，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会带十二名抄写员，七名你的士兵，如果你看了我递交的文件你会知晓。”
　　“噢——我知道，我想起来了。我差点忘了，抱歉。”埃塞尔伯特揉着额角，将披风随意搭在椅上，“抄写员？你要将他们留在约福维克？”
　　“两周誊抄不完任何一卷经典，兄长。”
　　“那到时谁去接他们？”
　　“开春时他们会随北边的僧侣南下——我去主要是为了能把圣遗物带回来，因为你会把你的人借给我，记得吗？”阿尔弗雷德皱眉，“你究竟想说什么，埃塞尔伯特？”
　　他紧紧盯在对方脸上，连日的工作让年轻的国王显出疲惫。他叹了口气，“我当然记得。”埃塞尔伯特将脸埋进手里，“我当然记得，你不必这么大声吼我，阿尔弗雷德。我还没问过你的打算，因此想来亲自问问你。你要去诺森布里亚，是想要游学吗？如果机缘巧合，你今年冬天还回来吗？你从未独自远游过，不知道旅途中会发生种种变故。我从未让你独自去过那么远的地方，我很担忧你。”
　　阿尔弗雷德将嘴唇紧紧抿成一线，心中油然横生一股悲凉。“我有过，兄长，最大的变故我已在旅途中见过了。我不想游学，也不想冬天留在外地。如果你足够了解我，你不会这么问。”
　　埃塞尔伯特的脸色萎然变得苍白。事实上他不该怪埃塞尔伯特；他清楚知道。埃塞尔伯特深吸了口气：“既然如此，我没有更多话好说了。”
　　阿尔弗雷德轻声答：“我也没有更多话留给你，兄长。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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