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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中风云
八月的尾声,暑气像一层黏腻的糖浆,牢牢裹着整座城市。梧桐叶被晒得边缘发卷,垂头丧气地挂在枝头,偶尔有气无力地摇晃两下,也带不起一丝凉风。
林夏站在九中行政楼的走廊里,手心攥着一张边角发皱的转学证明。走廊很安静,只有头顶老旧吊扇吱呀旋转的声音,搅动着凝滞的空气。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浅灰色T恤,领口已经有些松弛,牛仔裤的膝盖处磨出了淡淡的白色纹路。书包是母亲三年前在夜市买的,帆布材质,肩带缝补过两次,此刻正沉甸甸地压在他瘦削的肩胛骨上。
办公室的门开了条缝,教导主任王姐探出半个身子。她五十岁上下,烫着细密的卷发,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像放大镜,一寸寸扫过林夏全身。
“进来吧。”声音没什么温度。
林夏跟着走进办公室。冷气开得很足,与门外是两个世界。王主任坐回宽大的办公椅,拿起他的转学材料,手指在纸张边缘敲了敲。
“林夏,县一中来的?”她抬眼,“年级第三?”
“嗯。”林夏的声音很轻,像蚊子振翅。
“九中不比你们县中。”王主任把材料放下,身体前倾,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这里的学生,家里条件都不差。你——”她顿了顿,刻意放慢语速,“别惹事,好好读书。转了学籍,高考还得回原籍考,明白吗?”
林夏点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明白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像他这样的转学生,交着借读费,挤进这所省重点,最好安分守己。
手续办完,王主任让他去高三教师办公室找班主任。林夏退出房间,轻轻带上门。走廊的荣誉墙正对着办公室,玻璃橱窗擦得锃亮。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然后定格在最中央的位置。
那是一张放大的彩色照片。照片里的少年穿着篮球队服,额发被汗水浸湿,单手抓着篮球,对着镜头笑得嚣张又明亮。照片下方有一行烫金小字:江野——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竞赛金牌得主、校篮球队MVP、省级三好学生。
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正好打在照片上,给少年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林夏只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匆匆走向楼梯间。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回荡,像某种急促的鼓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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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7)班在四楼最东头。林夏爬到三楼时,上课铃响了。急促的铃声像鞭子抽打着空气,各个教室的门陆续关闭,走廊瞬间空无一人。他加快脚步,在铃声响尽的最后一秒,停在了七班后门口。
门开着一条缝。他看见讲台上站着的中年男人——应该就是班主任老刘,头发稀疏,戴着黑框眼镜,正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写数学公式。底下坐了五十多个学生,有人埋头做题,有人悄悄传纸条,后排几个男生正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估计在玩手机。
林夏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
“报告。”
声音不大,但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齐刷刷射向后门。老刘转身,看见他,推了推眼镜:“进来吧。”
林夏走进教室。五十多双眼睛像探照灯,他感到脸颊有些发烫,视线垂向地面,只盯着自己磨得发白的鞋尖。
“这是新转来的同学,林夏。”老刘示意他上讲台,“来,自我介绍一下。”
林夏站上讲台,台下是一片模糊的面孔。他张了张嘴,喉咙发干。
“我叫林夏。”声音轻得像飘在空中的尘埃,“树林的林,夏天的夏。”
说完这句,他就闭上了嘴。教室里安静了两秒,然后后排传来一声清晰的嗤笑。
“哑巴转学生?”
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让全班听见。有人跟着低笑起来。林夏的头垂得更低,手指蜷缩进掌心。
老刘皱起眉,敲了敲讲台:“安静!”他环视教室,指向最后一排靠窗的空位,“林夏,你先坐那里。江野这段时间竞赛集训,位置空着。”
林夏如蒙大赦,快步走向最后一排。过道很窄,他侧着身子经过时,能感觉到那些目光黏在他背上。走到空位前,他愣了一下。
课桌是旧的,木制桌面坑坑洼洼,被人用刀刻了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江野专属。刻痕很深,还用红笔描过边,嚣张得刺眼。
同桌是个戴眼镜的瘦小男生,正偷偷打量他。见林夏盯着桌子,男生凑过来,压低声音:“这是江野的位置,他……脾气不太好。你完了。”
林夏没说话,把书包塞进桌肚,坐了下来。椅子腿有点晃,他调整了一下坐姿,从书包里掏出笔记本和一支用了半截的铅笔。老刘已经开始讲课,函数图像在黑板上蜿蜒伸展。林夏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笔尖在纸上移动,写下第一个公式。
但他的余光,还是瞥见了桌面上那四个字。
江野专属。
像某种宣示主权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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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的食堂人声鼎沸。林夏排在打饭队伍的末尾,手里捏着饭卡——母亲昨天刚往里面充了三百块,是他这个月全部的伙食费。轮到他时,他指了指最便宜的白米饭和免费汤窗口。
“只要这些?”打饭阿姨看了他一眼。
“嗯。”林夏把餐盘推过去。
阿姨舀了满满一勺米饭,又加了半勺,汤也打得比平时满些。林夏小声说了句谢谢,端着餐盘转身找座位。
食堂很大,但空位不多。他看见角落里有张桌子只坐了一个女生,便朝那边走去。刚走几步,斜侧里突然撞过来一股力道。
餐盘脱手飞出。
白花花的米饭泼了一地,汤碗摔得粉碎,油渍和菜叶溅得到处都是。林夏踉跄两步,站稳,看见面前站着三个穿着篮球服的男生。为首的那个又高又壮,皮肤黝黑,正抱着胳膊看他,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
“哟,转学生啊。”男生开口,声音粗哑,“走路不长眼?”
林夏认出来,这是早上在教室里嗤笑的那个人。旁边有人小声说:“凯哥,这是张凯,篮球队的……”
张凯上前一步,几乎贴着林夏的鼻尖:“新来的不懂规矩?在七班,见到学长要叫爷。”
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指指点点,但没人上前。林夏垂着眼,蹲下身,去捡散落一地的筷子。他的手刚碰到筷子,一只钉着篮球钉鞋的脚就踩了上来,重重碾在他的手背上。
钻心的疼。林夏闷哼一声,却没抽手。
“哑巴是吧?”张凯俯身,气息喷在他头顶,“那就……”
话没说完,一个篮球从侧面飞过来,不偏不倚砸在张凯后脑勺上。
“砰”的一声闷响。
张凯“嗷”一嗓子,捂着头转身:“谁他妈——”
声音戛然而止。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一个少年慢悠悠走过来,浑身汗湿,红色球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流畅的肌肉线条。他头发还在滴水,顺着脖颈滑进领口,手里转着另一个篮球,脸上没什么表情。
“张凯。”少年开口,声音带着运动后的微哑,“欺负新同学好玩?”
张凯脸上的嚣张瞬间褪去,换上一副讪笑:“野、野哥……我不知道他是你……”
“不是我什么?”江野走到林夏面前,瞥了一眼还踩在林夏手背上的脚。
张凯触电般缩回脚。
江野弯腰,捡起林夏掉在地上的饭卡,看了一眼名字,然后转向张凯:“这位置是你的?”
张凯愣住:“啊?”
江野直接把自己肩上的书包扔过去,砸在张凯怀里:“现在不是了。”
说完,他在林夏对面的位置坐下,把自己餐盘里几乎没动过的鸡腿夹起来,放进林夏那个打翻后只剩一点汤汁的餐盘里。
“我叫江野。”他抬眼,看向还蹲在地上的林夏,“你呢?”
林夏缓缓站起身,手背上一片红痕,沾着灰尘。他看着餐盘里那只油光发亮的鸡腿,又看向江野。少年正盯着他,眼睛很黑,像某种宝石,在食堂白炽灯下闪着光。
“林夏。”他终于说出口,声音干涩。
江野点点头,示意他坐下。林夏犹豫两秒,坐在了他对面。他拿起筷子,夹起鸡腿,小口小口地吃。吃得很慢,很仔细,连骨头缝里的肉都剔干净。
江野没动筷子,就那么看着他吃。目光从林夏瘦削的手腕,移到指节——那双手不算好看,指节粗大,掌心有薄茧,虎口处还有一道细小的伤口,已经结痂,像是被什么利器割过。
林夏吃完最后一口饭,放下筷子,低声说:“谢谢。”
然后他端起餐盘,起身走向回收处。背影削瘦,校服空荡荡的,像挂在衣架上。
江野盯着那个背影,直到他消失在食堂门口,才收回视线。他拿起自己的筷子,却发现餐盘里不知何时多了一颗水果糖,用皱巴巴的糖纸包着,大概是林夏刚才偷偷放下的。
他剥开糖纸,把糖扔进嘴里。很廉价的甜味,香精味很重。
但他嚼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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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下课铃一响,教室瞬间沸腾。林夏快速收拾好书包,从后门溜了出去。他没走正门,而是拐向教学楼西侧的围墙——那里有一段矮墙,墙外是条小巷。
江野慢吞吞地整理着书包,目光却一直锁着林夏的背影。见他出了后门,江野把书包甩上肩,跟了上去。
林夏果然翻墙出了学校。他动作很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江野跟在他身后,保持十米左右的距离。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前一后,在青石板路上移动。
林夏走进一家五金店。店面很小,门口堆着各种铁器,招牌上的字已经褪色。江野靠在对面巷口的电线杆上,看见林夏和店老板说了几句,然后进了里间。再出来时,他已经脱了校服,换上一身深蓝色的工装,袖子挽到手肘。
他开始搬货。一箱箱螺丝、铁钉、五金配件,从店里搬到门口的小货车上。箱子看起来很沉,林夏搬得有些吃力,腰背弯成一张弓。汗很快浸湿了工装的后背,在深蓝色布料上洇开更深的痕迹。
江野看了五分钟,然后穿过街道,走到五金店门口。
“优等生还兼职?”他靠在门框上,吹了声口哨。
林夏正搬着一箱螺丝,闻声浑身一僵,箱子脱手砸在地上。“哗啦”一声,螺丝滚得到处都是。他慌乱地蹲下身去捡,耳朵尖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
“我……我挣生活费。”他低着头,声音闷闷的。
江野也蹲下来,帮他捡螺丝。两人的手同时伸向同一颗螺丝,指尖碰到一起。林夏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
江野笑了,捡起那颗螺丝,扔进箱子里:“怕我?我又不吃人。”
林夏摇头,额头上渗出汗珠,不知道是累的还是紧张的。他把最后一颗螺丝捡起来,站起身,把箱子搬上货车。然后转身,看着江野:“你……跟着我?”
“路过。”江野面不改色,“我家住这边。”
林夏显然不信,但也没多问。他继续搬货,江野就靠在门框上看。店老板探出头来,看见江野,又看看林夏,没说话,缩了回去。
太阳完全沉下去了,巷子里亮起昏黄的路灯。林夏搬完最后一箱货,和老板结了账——两张皱巴巴的二十块纸币。他把钱小心折好,塞进裤兜,然后换回校服。
“我走了。”他对江野说,声音比刚才自然了些。
江野点头,看着他背着书包,消失在巷子尽头。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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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点,江野骑着自行车,在城里漫无目的地转。鬼使神差地,他绕到了城东的“启航补习班”楼下。这是一栋老旧居民楼的一楼,窗户透出白色的灯光。
江野把车停在路边,透过窗户往里看。
不大的教室里坐了七八个初中生,林夏站在白板前,正在讲题。他换回了那件洗得发白的T恤,后背湿了一大片,紧贴着皮肤,能看见清晰的脊椎骨轮廓。但他的声音很温和,很耐心,一遍遍讲解着二次函数的图像变换。
一个胖胖的男生举手,林夏走过去,弯下腰,凑到男生桌前,手指在练习册上比划。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柔和,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江野看了二十分钟。直到九点,下课铃响了,初中生们鱼贯而出。林夏最后出来,关灯锁门。他揉着后颈,看起来很累。
一转身,就看见了靠在自行车上的江野。
他吓了一跳,后退半步,书包滑下肩膀。
江野递过去一瓶冰镇可乐,瓶身上还挂着水珠:“请你喝。”
林夏盯着那瓶可乐,没接。路灯下,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嘴唇干裂。
“拿着。”江野把可乐塞进他手里,“冰的,解暑。”
指尖碰到瓶身,冰凉触感让林夏颤了一下。他握着可乐,低声说:“谢谢。”
“你成绩不错。”江野说,单脚撑地,“以后给我补课?”
林夏摇头:“我没时间。”
“我可以付钱。”江野看着他,“一小时两百。”
林夏的眼睛亮了一下,那光芒很短暂,像火柴擦燃的瞬间,随即熄灭。他摇头,把可乐递回来:“我不需要施舍。”
“不是施舍,是交易。”江野没接可乐,“我成绩再下滑,我妈会杀了我。你是年级第三,教我绰绰有余。”
林夏咬着下唇,似乎在挣扎。最后他还是摇头:“对不起。”
他转身,朝公交站走去。背影在路灯下拉长,显得格外单薄。
江野看着他的背影,拧开自己手里的另一瓶可乐,喝了一大口。气泡在舌尖炸开,带着刺激的甜。
“有意思。”他轻声说,嘴角勾起一个很小的弧度。
自行车铃在寂静的夜里响了一声,清脆悠长。
林夏的背影顿了顿,但没有回头。他跳上刚好驶来的末班公交车,消失在车厢的灯光里。
江野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直到公交车尾灯的红光彻底融入夜色。他仰头喝完剩下的可乐,把空瓶扔进垃圾桶,翻身骑上自行车。
夏夜的风迎面吹来,带着白天未散尽的暑气,和路边栀子花残存的甜香。
蝉还在不知疲倦地鸣叫。
这个夏天,似乎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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