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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与月亮01
星靠在栏杆上,看着最后一抹天光被远山的轮廓吞没。
分手后的第二个月,她疲惫地从那个充满前任记忆的城市逃到这里旅居。
她掸了掸烟灰,动作有些钝。手机屏幕在昏暗的光线里亮得刺眼,她点开小蓝书,拇指无意识滑动。
她刷到了熟悉的博主——兰。她几个月前就关注了,只评论过一次。
兰的头像戴着遮阳帽和口罩,脸几乎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半双锐利的眼。与此相反的是,运动背心下大片的线条流畅的上肢肌肉。整体氛围,像极了蓄势待发的豹子。
笔记发布于昨天,标题只有一句话:《我无法忍受浅表的愉悦》。
星的心跳漏了一拍。点了进去。
文字像淬火的利刃,冷静又滚烫:
“渴望穿透一切表象拥抱某个人最深的黑暗、无措、脆弱。紧密无间的拥抱让彼此的心跳声通过骨传导直达颅内,组成一个人全部的骨骼和血肉就这样赤裸地暴露在视网膜下,以此达成最原始的共鸣。就像火车由远及近地呼啸而来,轰隆沉重地轧过轨道。那是生命之重,也是灵魂之重——无法只是轻柔地抚慰,便只能以绝对真实的存在作为宣誓的灵魂之重。
让体温成为熔炉,熔炼世间所有的噪音旁白。我就是你,你就是我;然而你就是你,我就是我。我们既是一体,又完全享有个体的骄傲与盛大。
我们既燃烧,也流动。既交融,也独立。
这不是在消融彼此,而是在彼此的镜照中,无限扩大各自的版图。这种关系不产生依赖,而是产生更大的自由。”
星盯着那几段字,烟烧到了指尖都未察觉。一股兴奋的战栗悄然爬上脊柱。
这文字……很像为她量身定制的邀请函。
这太危险了。也太诱人了。
她几乎能想象出文字背后那个人——清醒,强大,拥有她渴望的不依赖任何人的自由。
星掐灭烟头,又看笔记的封面。
是冷拉的蓝底wink图。她想了想,打开冷拉,搜兰的ID。
还真给她找到了,一模一样的头像。
抱着连自己都未能明白的无意识冲动,她私信了对方。
对方几乎秒回:你是?
星:我是从小蓝书看到你的,对你的文字很感兴趣。想跟你聊聊。
手机沉寂了一会儿。
星对这个节奏很熟悉。对面应该是在浏览她主页精心剪裁过的视频和照片。她对自己的构图审美很有自信。
果然,几分钟后,手机再次震动。
星嘴角噙着微微得意的笑。
兰:你有一种神性的悲悯和冷漠,像远古掌握神谕的祭司。
星一怔。
关注她的人说少也不少,还是第一次遇到有人敏锐到这种程度......
星正在输入,对面又弹来一条消息。
兰:那么,你是否打算从神坛下来走走?
星:这取决于,你想不想让我走下神坛。
兰:你的主页视频的每一帧,都在讲述同一件事:看,我多么美丽,又多么破碎;你可以靠近我,但你永远无法真正拥有我。不得不说,这个牢笼,真的相当精美。
不等星反驳,兰的下一条消息接踵而至。
兰:不过,我感兴趣的不是你的牢笼。
兰:我感兴趣的是,建造这个牢笼的人,她自己住在里面,是什么感觉?
这话如无声惊雷,劈碎了星所有即将组织起的反击。
她建造了它,她展示它,她利用它。她甚至享受被他人在牢笼外惊叹和渴慕的感觉。
但她从未真正问过自己:住在里面,是什么感觉?
一阵挫败袭来,星破罐破摔地把手机丢到沙发上。
屏幕暗了下去。
不知为何,那股无意识冲动再次升起。
星:我后天打算到你那个城市旅游。你想亲眼见见这个牢笼吗?
对面还是同样的秒回:
来吧。
......
见面地点约在景点寺庙。
星姗姗来迟,约定地点就只看到一个穿着人字拖的女人。
她有些迟疑,在冷拉上问:你到了吗?
兰:早就到了啊。我穿人字拖,很好认的。
星低头看自己出门前刻意挑选过的穿搭,无言以对。紧接着又闪过一个念头:看这个样子,对方是半点择偶的欲望都没有吗。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来到寺院,一路拜过去。
直到兰在观音像前叩拜,恰好来了个黄衣居士。居士乜了一眼兰的行头,也不好打扰兰,而是转头对一旁等着的星说:“来寺庙不能穿拖鞋,不庄严。”
星顿觉有些冤枉,毕竟就因为一个初次见面的人被别人这么说教,换谁心里都不舒服。
她正要解释什么。却不知兰已经蹭地站起身,对着居士行了个合十礼,恭敬道:“顶礼大士。”
大士可不是一般人能称呼的。居士吓得连连摆手,赶紧回了个礼:“不敢不敢。”
兰一本正经问:“敢问大士,这大千世界,何处不是庄严佛土?”
居士一愣,没料到对方还能这么将一军。一时整个人木在那里,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
兰见居士不回,趁胜追击:“要说处处都是庄严佛土,那,在哪里穿拖鞋不是穿呢?在家穿吗?难道家里就不是佛土了?”
居士已然一脸酱色。
兰继续追着杀:“‘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我明明在礼佛,大士看到的却只是我‘穿拖鞋’的这个外相。大士,这是着相了啊。”
风穿过寺院回廊,吹动兰随意扎起的发尾。
星看着兰的身影。
这个女人,穿着大剌剌的人字拖,只用几句机锋,就把寺庙居士堵得哑口无言。
首先涌上来的,是对睿智的欣赏。
星太熟悉语言的力量了。她自己本就是营造氛围的高手。但兰的方式完全不同,没有迂回,没有修饰,甚至没有情绪起伏。
只是精准地找到逻辑的缝隙,然后轻轻一撬。
干净利落。像手术刀。
这让星在那一瞬间忘记了被无辜牵连的不满,产生了棋逢对手的兴奋感。
但紧接着,兴奋感迅速冷却成一丝细微的不适。
因为星意识到,在整个过程中,自己完全是个局外人。一个旁观者。
居士指责时,兰第一时间不是解释自证,而是用近乎戏谑却滴水不漏的方式,化解了这场本可能让星尴尬的小冲突。
兰没有征求她的意见,没有看她一眼。
这种被代表、被处理的感觉,触动了星某根敏感的神经。
她习惯做那个掌控节奏并定义关系的人。而此刻,兰以一种她完全没预料到的方式,轻描淡写地接管了场面。
更让她心底发凉的是,兰在处理这件事时,展现出不假思索的绝对确信。她确信自己的逻辑无懈可击,确信对方无法反驳,甚至确信……星会理解,或者至少,不需要被安抚。
居士最终悻悻而去,嘴里念叨着“年轻人,要有敬畏心……”背影很快消失在殿宇之间。
兰这才转过身,看向星。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既没有打了胜仗的得意,也没有继续探讨佛理的深沉,只是很平常地问:“等久了?走吧,后面还有个塔可以看。”
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星深吸一口气,将自己从那种微妙的失重感里拽出来。她调动脸上慵懒又恰到好处的笑容。
“没想到,”她开口,声音比平时放慢半拍,“兰老师,不仅文风犀利,本人也是辩才无碍啊。”
她用了一个略带调侃和抬高的称呼“兰老师”,既拉近了距离,又把对方捧到了一个“师者”的位置上。潜台词是:我看懂了你的操作,并表示赞赏,但我们毕竟不是真的师生。
兰听了只是笑了笑,笑容很浅,未达眼底。“算不上辩才。只是不喜欢被无关的规则说教。”她边说边往前走去,“尤其还是用连他自己都理解不了的规则来说教。”
这句话,又轻轻刺了星一下。
总感觉对方在暗示什么。
星忽然有点后悔,送上门让对方看自己的“牢笼”了。
但,某种隐晦的不甘心,促使星跟上她的步伐。两人并肩走在青石板路上。空气中弥漫着香火和草木的气息。
“不过,”星状似随意地接话,手指拂过路旁探出的竹叶,“兰老师刚才那样,会不会太不给人留面子了?毕竟是在庙里。”
星在试探。试探兰的边界,试探她对社会规则以及对他人感受的在意程度。也试探,兰会如何回应这种隐含“指责”意味的话。
兰自顾自往前走。“面子是靠自己挣的,不是别人留的。况且,你看着也不像真的在乎那个居士的面子。你在乎的,是他误会了你和我是一道的,让你平白受了指责,对吧?”
又被说中了。
星脸颊微微发热,来自被彻底看穿后的应激反应。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颈后有汗毛立起。
“我……”她张了张嘴,第一次发现组织语言有点困难。否认显得虚伪,承认又落了下风。
兰眺望前方隐约可见的古塔尖顶,语气极淡,“也不用解释的。人之常情嘛。”
星决定找回主场。
她分享起之前在寺庙禅修过的经历,状似不经意地提到前任也跟她一起去过。但前任并未实修,也没什么敬畏心。
前任话题通常是女通讯录们热衷的,用来打开话匣子再适合不过了。
兰句句有回应,但星看得出,对方好像兴趣缺缺。
又得知兰没有去过任何禅修讲座,那些辩才基本靠看书自学。
这让星更加咋舌。
谜一样的女人。
星继续找话题。直到她说到——
“......我能感觉到,你跟我一样,都是从暴虐的暗夜里拼杀出来的。”
话音刚落,星就看见兰的眼睛亮了起来。
“所以,我们都是暗夜的幸存者。”星下了定义。
兰露出了今日最真心实意的笑容。“不,我从来都不是幸存者。我是寻宝者,更是炼金士。”
星又有些不舒服了。她按捺下那种感受,娓娓道。“我刚跟前任分手的时候,整个人特别混乱,混乱到分不清白天黑夜。我住的地方可以看见火车,而我对面的山有一片墓地。当时靠在窗边发呆,看着火车远远地驶过来。火车代表的生命力,穿过象征死亡的墓地。”
“——而我的窗户,就是画框。生与死、动与静,就这样被极致地贯穿、浓缩在一副画里。真的,那一刻美得像永恒运转的太极阴阳两仪。”
星满意地听到兰深深吸了一口气。
兰顿住了脚步,庄重无比地注视着星。好像是在看她,又好像是透过她在看另外一个人。
“我总觉得......”兰迟疑地措着辞。“我们好像这样对话过很多次了。”
“那应该,就是吧。”星无可无不可地应。
兰闭上眼试图感受。“一般,刚认识的人聊这种议题,我应该会很兴奋的。但现在没有,反而是完全的平静。这种平静,证明我并不是第一次遇到你,也不是第一次跟你聊生死。”
兰睁开了眼,目光灼灼,再次看向星。“你是谁?”
星悄悄调整了呼吸,用一种近乎耳语的音量,轻声说:“兰老师,真的想知道吗?”
风拂过,塔铃传来遥远的清响。
“我会知道的。”兰斩钉截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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