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潮如栖

　　维多利亚港的海风裹挟着湿咸水汽，吹不散中环写字楼玻璃幕墙反射出的、属于资本世界的锐利光芒。下午两点五十分，沈州站在顾氏集团大厦投下的狭长阴影里，完美地避开了初歇雨后仍有些刺眼的阳光。

　　他身着剪裁精良的深灰色定制西装，面料是昂贵的意大利法兰绒，低调地彰显着身份。袖口下，一枚百达翡丽鹦鹉螺的腕表指针，正沉稳地走向三点。雨水洗净了沥青路面，让它变成一面深色的镜子，倒映着天空的流云和冰冷摩天楼的棱角，也将他挺拔的身影切割成模糊而摇曳的碎片。

　　他手中拿着一份装帧严谨的白色文件，封皮上印着醒目的标题——《关于多模态医疗影像AI辅助诊断系统的深度合作方案》。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份耗费核心团队数月心血、数据图表完美到无可挑剔的方案，在最为核心的神经突触算法层，被他亲手埋下了一个诱饵般的漏洞。一个非绝顶高手无法察觉，但足以像磁石一样吸引顾栖迟这等人物目光的“瑕疵”。

　　这不是疏忽，这是策略。是他用了两年时间，一点点铺垫、一次次“偶遇”、一场场看似不经意的学术交流后，终于织就的网，第一次尝试收线。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泄露了他心底远不如表面平静的暗涌。七百三十天，他等待的就是顾栖迟发现这个漏洞时的反应。

　　旋转门的玻璃映出车水马龙的光影，随即，顾栖迟的身影出现在门后。他同样是西装革履，却是更显冷感的浅灰色，面料有着细微的纹理，贴合着他修长而不过分清瘦的身形。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是一种习惯于掌控局面的、近乎漠然的平静。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两名助理，正低声快速汇报着什么，他偶尔颔首，目光锐利地扫过手中的平板电脑。

　　他所过之处，大堂里原本有些喧闹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片刻。前台接待的笑容更加恭敬，等候区的访客目光中带着敬畏或不易察觉的探究。顾栖迟对此视若无睹，他像摩西分海，在无形的气场中开辟出一条路径。

　　沈州适时地迎上前几步，唇角扬起一个无可挑剔的、属于“沈副教授”的温和笑容。这个笑容他练习过无数次，亲切、谦逊，又带着学者特有的坦诚，足以消除大多数人的戒备。

　　“顾先生。”他声音清朗，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对方清晰地听到。

　　顾栖迟驻足，抬眸。他的眼睛是漂亮的深棕色，在光线充足的大堂里，显得格外清澈，却也像覆着一层薄冰，隔绝了所有试图深入探究的意图。“沈副教授。”他的视线掠过沈州手中的文件，语气平淡无波，“今日又恰巧在附近进行学术研讨？”

　　沈州笑意加深，将文件递出：“顾先生明察。刚在港大结束一个研讨会，想起上次您对初步方案提的几个要点，深受启发，做了一些补充，顺路送来，希望能让方案更完善。”他措辞谨慎，态度恳切，将一个积极合作的年轻学者角色扮演得淋漓尽致。

　　顾栖迟接过文件，指尖在交接的瞬间，无意中擦过沈州的手背。那触感冰凉，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猝不及防地窜过沈州的脊椎。他面上笑容不变，目光却紧紧锁住对方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尤其是那微微蹙起的、带着审视意味的眉峰。

　　“沈家三代才俊，就数你最懂‘顺路’。”顾栖迟的语气依旧听不出喜怒，但话语里的意味却值得玩味。

　　沈州笑容无懈可击，应对自如：“或许是因为，值得我绕路的合作方，实在不多。”这句话带着恰到好处的恭维与自信。

　　就在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骚动打断了两人的对峙。三四名手持录音笔和相机的记者，不知如何突破了门口安保的阻拦，径直冲了过来，话筒几乎要戳到顾栖迟的脸上。

　　“顾先生！有消息称顾氏集团近期资金链紧张，这是否会影响到本次与沈家在尖端医疗AI领域的重大合作？”一个语速极快的女记者抢先发问。

　　另一个男记者立刻跟上，问题更加尖锐：“顾氏药业的新药研发项目据说在FDA审批受挫，此时高调转向AI领域，是否是为了转移公众和投资者的视线？”

　　问题犀利且充满恶意。顾栖迟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了下去，周围的空气仿佛都降了几度。他薄唇微启，似乎要说什么，但有人比他更快。

　　沈州几乎是本能地侧身踏前半步，不着痕迹地将顾栖迟护在了自己身形所能遮挡的侧后方。这个动作做得极其自然，仿佛只是调整了一下站位。他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温和的笑容，但眼神已经瞬间变得锐利。

　　“各位媒体朋友，下午好。”他先声夺人，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现场的嘈杂，“首先，我很欣赏这位女士的联想力。”他看向第一个女记者，笑容可掬，“不过，您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就好像在质疑一位数学家为什么非要证明1+1=2一样——顾氏集团的财力和信誉，在业界有目共睹，需要向谁，又何必自证呢？”

　　他不等对方反应，立刻转向那个男记者，语气依旧从容，但字句却已悄然淬毒：“至于这位先生的问题，就更有趣了。医疗科技进步关乎人类健康福祉，在诸位眼中，难道只是资本市场用来转移视线的工具吗？这种观点，是否太过……低估了医疗从业者的初心和社会责任？”

　　他语速平稳，逻辑清晰，一番话连消带打，既维护了顾家，又站在道德高地上将对方的问题驳得体无完肤，还扣上了一顶“漠视社会责任”的大帽子。几个记者一时语塞，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趁对方愣神的功夫，沈州微微侧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对顾栖迟低声道：“顾先生，我们先走。”

　　顾栖迟深邃的目光在他侧脸上停留了一瞬，看不出情绪，然后率先迈步走向专属高管电梯。沈州紧随其后，在电梯门合拢的刹那，他透过逐渐变窄的门缝，瞥见了那群记者悻悻而又不甘的表情。

　　密闭的电梯空间里，瞬间只剩下他们两人。昂贵的香氛系统散发着淡淡的木质香气，但沈州似乎能嗅到身边人身上传来的、极淡的冷冽气息，像是雪后松林。方才因为应对记者而略微加速的心跳，此刻在狭小空间里显得更加清晰。

　　“记者无礼，让顾先生见笑了。”沈州率先打破沉默，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温和。

　　顾栖迟没有看他，深邃的目光凝视着跳动的红色楼层数字，忽然开口道，声音平静无波：“沈副教授似乎每次出现在顾氏附近，总能有记者‘恰巧’在场。”

　　沈州心尖微微一颤，但脸上的讶异表现得恰到好处，他转过头，看向顾栖迟线条优美的侧脸：“顾先生的意思是……这些记者是我引来的？”他轻轻笑了一下，“这对我，对沈家，又有什么好处呢？”

　　“巧合如果过于频繁，就很难再称之为巧合。”顾栖迟的目光终于从数字上移开，转向沈州。那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仿佛要剥开他温和有礼的外壳，直视内里。“那份方案，”他扬了扬手中沈州刚给的文件夹，“我会仔细看。”

　　就在这时，电梯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平稳地抵达顶层。

　　金属门无声滑开，门外是铺着柔软地毯的安静走廊。顾栖迟迈步而出，走了两步，却又停住，并未回头，只是留下了一句听不出情绪的话，清晰地传回沈州耳中：

　　“沈州，你比表面上看起来的，要更擅长布局。”

　　说完，他便径直走向走廊尽头那间属于他的办公室，背影挺拔而冷清。

　　沈州站在原地，直到顾栖迟的身影消失在办公室门后，脸上那副温顺谦和的、属于“沈副教授”的笑容，才如同潮水般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势在必得光芒的锐利眼神，眼底翻涌着压抑已久的、名为渴望的暗潮。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消散在电梯间安静的空调风里：

　　“因为从一开始，我瞄准的猎物，从来就只有你一个。”

　　布局已经开始，猎物也已入局，这场精心策划的博弈，终于拉开了序幕。他转身按下下行键，心情是两年来从未有过的明亮。第一步，走得比他预想中还要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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