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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身体坠落带来的失重感给纯化带来盼望已久平静,她相信自己错付的感情与难以为继的生活需要停止了。
十年的时光如走马灯在她眼前闪过,那些她曾经珍藏于心的幸福片段,现在想来,只是一厢情愿与将计就计。
年少父母早亡,守着偏僻村野老宅的她,赶集路上捡到了还只是王爷的他,她把他背回家救活,变卖家产田地助他回去夺位。
他曾经对她许诺,他会重新还她一个完整的家,如果大事不成,就再回到这里,与她隐姓埋名,终老一生。
可他一走就是三年,她不放心,孤身上京打听他的消息,得知先皇暴毙,改朝换代的事情。
带着信物去了他原先的王府,被当成疯子关起来时,她以为一切错付。
他已贵为天子,就算是原先的皇子身份,也绝不会娶她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农家女子。
现在想来,他肯放自己出来,肯给她皇后的位置,是为了用不忘糟糠的名头来抵消他篡位的恶名,还能用她来牵制世家权臣,做众人眼中的靶子,保护他真正的爱人无虞。
亲耳听到这个真相时,好像长久以来用来蒙住自己眼睛的黑布被揭开了。
难怪,他虽然常常到她宫里来过夜,却总是在批奏折。
难怪,宫里活下来又长大的孩子,只有他心爱的贵妃所生。
难怪,他拼命用九年时间,朝潜夕惕,铁腕治下,慢慢将权柄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她做好了老死宫中的准备,甚至也愿意让出皇后的位置,可她遇见进宫为奴的同村玩伴第二日后,那人便莫名消失,无人知其下落。
她在同乡那里得知家乡年前征丁,税赋沉重,不仅如此,夏天还遭了水灾,朝廷并未颁布任何管顾政策,村里的人大大小小接连饿死,只有他拼命逃了出来,自残身体才换来进宫当差的活命机会。
无论她怎么问,其他宫人对他的去向始终三缄其口,只有一个真心待她的小宫人暗示她,同乡说了不该说的话。
她鼓起勇气,想亲自去问他。
问他从前发下的要敬天爱民、福泽苍生,使得岁无饥馁、海内升平的大愿是否只是空话。
就算他已经不在乎这些,他们之间,没有感情总还连着一层恩义,她希望她唯一的同乡能够得到善待。
可她甚至没得到对方的一个眼神。
“你以为是靠你的施舍,才让朕有今天的成就,所以胆大包天挟恩犯上?”
她几乎将头磕破,求他放同乡一命。
他放下御笔,将墨迹还未干透的废后诏书扔给她。
“那多嘴的奴才已经被朕处置了,朕念着与你从前的情分,你可自行离去。”
离去?她心中冷笑,她知道自己不会活着走出皇宫,她现在是他身上的污点,他从来不喜脏污。
恼恨让她的身体颤抖,眼前阵阵发灰,她强撑着起身,最后向他行了礼。
“陛下犯错,是身为皇后的臣妾没有履行劝谏的责任,即便陛下怪罪,臣妾还是要斗胆提醒陛下,江山来之不易,既然陛下选择肩负起这份责任,就请陛下善待生民,要知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黄天有眼,三尺之上亦有神明!”
“你果真胆大包天,是仗着自己了无牵挂,觉得朕不能处置你了是吗?”
纯化对上他压抑着怒火的眼神,心中坦然。
她站在案前,看着这张变得阴骘扭曲的面目,忍不住对自己失望。
“臣妾的所有,陛下不是都了然于胸吗?陛下掌握万民生杀大权,自然可以任意处置臣妾。”
说完,她转身就走。
侍卫拦住她的去路,那人起身,正要示意宫人动手。
屏风后的贵妃抱着皇子出现,对皇帝摇头:“陛下不必动怒,娘娘人品贵重,深明大义,必不会让陛下烦忧。”
“爱妃开口,朕自然答应。”
那人一挥手,拦在纯化面前的刀剑也离开了,她低头浅笑,没想到自己竟是在贵妃的授意下得到赦免。
连贵妃尚且愿意尊重她,他却不行。
泪水涌现,模糊了她的前路,一个人走在偌大的宫闱中,她感觉自己如同一片雪花,跟高深的宫墙一同,消失在道路两旁步履匆忙的宫人眼里。
曾几何时,能够孤身进山打猎的她竟然也会迷失在这一条条相同的道路上。
她想看清楚这里,于是不知不觉,她来到了高处。
留意到跟着身后的“尾巴”也停下了,她将诏书与后印抱在怀里,望向远方被楼阁阻挡的天空,想要变成一只候鸟,如此一来,开春后就能飞回自己的家乡。
小时候的冬天,她会窝在娘的怀里,看着爹用筷子在火盆上给她烤馍馍,那时,房梁上就有一个燕子巢。
她会求爹搭梯子上去,把馍馍掰碎放进巢穴,给小燕子吃。
尽管那时燕子已经离去,爹也会在空巢中放些食物,然后告诉她,等燕子一回来就会吃到她的馍馍。
她每日都会垫脚观察燕子什么时候回来,直到娘告诉她,燕子一到冬天就会飞去暖和的地方,等这里的春天到了再飞回来。
爹娘前后病倒时,娘也是这样跟她说的,他们先去暖和的地方等她去。
“小春花,不要怕,爹娘会变成燕子,春天的时候飞回来看你。”
她抱住自己身上被风吹得冰冷的华服,觉得这身衣裳过于累赘,便连同鞋子一起褪去。
被层层名贵衣料掩盖的绣着双燕里衣重新出现在她的眼前,这是她去年冬至动手绣成的,一件给自己,一件给他。
早知道就都穿在身上了,好冷啊!
低头望着里衣上被风吹得不断摆动的燕子,她决定放燕子自由。
不远处的宫人亲眼看着废后失足下落,知道那下面是一处深潭,转身回去复命。
下落时的她,仰面朝天,看不见燕子的踪影,但她似乎看见了,飞过冬天的燕子一年年停在檐下,没有等到想等的人。
视线发直,她后悔了!
她记得爹娘告诉过她,不要随意去打扰巢穴里的小燕子,小燕子掉下来以后,大燕子找不到它们,就会永远离开这个巢穴。
“燕子......燕子......”
“哦儿~”
一声长啸将在潭底打坐的惊醒少秋,是有同族示警,什么东西要掉下来了。
有危险!
他飞出水面,正好接住一具下落的人体,是个女子。
那人被他的护体之气冲击,昏厥过去。
挨着寒潭的水不过片刻,女子浑身颤抖,从没接触过凡人的少秋慌了神,把人拖上岸后,施法想要救治。
源源不断的真气输送进去,这女子的面色却越发青灰,嘴唇乌紫。
像是中毒的迹象!
若只是风寒或者从高处坠落受惊,以少秋的法力是完全可以让这女子恢复如初的,可偏偏是中毒,他只是一个法力低微的小妖精,隐居在皇宫后院没有人迹的寒潭中修行。
“怎么办?”
少秋急得脑袋变回原形,不停用喙去蹭女子的脸颊。
几个同族游上来,劝他不要靠近这个中毒的人类,因为之前也常常有人从高处扔东西下来,有不幸的同族因为吞了那些奇怪的食物而送了命的。
他知道,与他们一墙之隔的所在是凡人的皇宫,那里面生活的人都是被困在樊笼里的鸟儿,有前辈说起过这里的一些秘闻怪谈,住在这里的人似乎早早就没有了魂魄。
“燕子......娘......”
女子的呓语中带着卑微的恳求,这样的情绪牵动了少秋的情思,他想起自己飞去世外之地生活的父母。
他们成仙了吗?那里是否没有饥饿与寒冷?他很想知道。
对羽族而言,长大伴随着独立,可对人族来说好像并非如此。
一旁的同族们听见他说这女子是在叫燕子和娘,以为她是一只燕子刚孵出来不久的幼鸟,可燕子怎么会变成人呢?
同族们智力并未开化,但心地善良,它们用暖呼呼的羽腹围在女子心口,给她传递去一些温度。
少秋知道,这样救不了她。
他在犹豫,自己是否要牺牲修为,去救这么一个陌生的人族女子。
他们这样的小妖怪,最应该离人族远远的才对。
前辈们曾经告诉过他许多妖族的善意被人族辜负、利用的故事。
生命的温度在一分一秒减淡,少秋怀疑,每吹一丝风去,都要带走这女子的半片魂去。
没时间犹豫了,他取出自己修炼百年的妖丹,给女子喂了进去。
片刻以后,女子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皮肤状态也恢复得很缓慢,少秋一边打坐调息,一边继续输送真气为女子回温。
挽救一条性命比他想得要艰难,少秋感觉自己的头脑变得混沌,甚至听不清同族在对他说什么,就连往日不能影响到他的寒冷也变得刺骨。
生存本能告诉他,必须要带这个人族离开这四面透风的寒潭,到一个暖和的地方去,慢慢恢复体力。
吃力的背起女子,他用尽最后一丝法力,飞出这一道道相连的高大城墙。
预想之中的原野并没有出现,城墙外是一条四辆马车并驾可过的大路,除了拱形城门下站着的几个兵丁穿着整齐,三三两两如石耳一般成片倒在一起取暖的叫花子身上散发着即使是在寒冬也很强烈的臭气。
少秋浑身脱力,被女子压在路面,感觉自己已经维持不住变形。
那些只有眼珠子在移动的人族们看着只剩一个空壳子,嘴里却不时呼出水雾一般的热气,像寄生在螺壳里的虫子,他们有的木然的咂摸着嘴唇上如鳞屑一般的皮肤,有的甚至去扣地上的排泄物放进嘴里。
这里呈现着一种比同族不幸离世还要令他不适的氛围,那是比饥饿和寒冷更加令人绝望的感觉。他更加相信前辈们关于人族没有魂魄的传言。
少秋拼命睁大双眼,悲哀和遗憾充斥在他心间,他为这些人族感到难过,他们羽族拥有翅膀,可以飞去任何远离冬天的所在,飞到温暖且食物充足的地方繁衍生息。
最后回头望望背上还在昏睡的女子,他终于彻底脱力,变回一只灰黑的小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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