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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
冬日。荣安大学。
“荣安,是靖朝的都城。靖朝在我国历史上意义非凡,对内修订的《大靖国法》是封建王朝时期第一部具有平权思想的律法,对外吞并北部铁胤王朝,实现了……”
“靖史研究”是荣安大学的特色课程,这是学生听过的第七遍。
学生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窗外雪花纷飞,再看讲台上的公共课教师,皮肤白皙,瞳色也淡,头发睫毛都好像落了雪——是混血还是白化病?
老师长得好看,气质不凡,授课也极其幽默生动,这回学生竟然真把这段历史听了进去:
靖惠帝四十二年,帝将崩,大佞聂正擅权柄,逼义王反。其弟子韩啸举兵勤王,诛其师,奉太子即位。
啸位极人臣,行事刚断,天下皆谓其欲挟天子以令诸侯。然啸辅政之日,四海升平,吏治清明,国与民并得休养。
青帝既立,啸称臣九载,固请改史,为其师正名,《时政录》可考而信也。
致仕之后,踪迹遂绝。
——《靖史·权臣》
“老师,如果后来的笔者会用主观色彩粉饰前朝人物,为什么《靖史》这段这么奇怪?而且韩聂二人在不同时期都曾位极人臣,但都没有专门的小传,也没有什么事迹功过存留,只有这么一段话。”
台上教师一愣,他很意外竟有学生注意到这个细节,于是笑着引导:“那你认为是什么原因呢?”
学生认真想了想:“靖朝如果真能贯彻落实平权思想,那我认为这段历史的书写应该较为客观,可这两人又说不上来的拧巴……”
又有学生补充道:“我认为这叫恨海情天!”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同人文看多了吧!”
底下笑声此起彼伏。
教师舔舔嘴唇,竟有些不好意思:“这儿倒是有段野史……”
序章
惠帝二十二年,忠武侯聂章领兵驻昉。章用兵失效,大败,失旸、昉二州。三皇子玄入铁胤为质。
——《靖史·国殇》
北风卷地,八月飞雪。
城墙之上,四处角楼飞檐翘角,乌黑色的瓦片打了白雪,像极了飞扑而下的猎鹰,眈眈而视。
四处角楼鼓号齐作,马声哀鸣,悠扬不绝。
侍卫连忙拉紧嚼子,免得惊动车内的贵人。
送别之音很快被风雪吹散,只见马车侧有一少年骑马相随,约摸十三四岁,梳着高马尾,玄衣,身后背一长杆武器,蒙着黑布,正是韩家长子。少年神情坚定,抬起右手,振臂一呼,送行队伍便出发了。
靖国战败,北境五州已下其二,7岁的三皇子李玄送往铁胤为质,丞相钱酬次子钱招、怀安将军韩昰长子韩啸随行。不知从何处起声,夹道百姓纷纷吟诵起骊驹,送别无期相告的少年们。
城门缓缓拉开,厚实铜门沉旧之声如同受伤低吼的野兽,无数风雪顺着这张茹毛饮血的大嘴灌入城中。
韩啸抬手一挡,再睁开眼时满天纸钱随着白雪一齐上下翻飞,诡异之处不禁让人又打了个寒颤。
歌声已停,议论四起。出国为质的队伍竟然与迎骸骨回都的聂家撞上了。一方着黑衣,一方是一水的素麻丧服,都停在这黑压压而又寂静无声的城门口。
韩啸顺着众人目光朝南望去,那是一支规模并不大的队伍。为首那人身着孝服,双眼蒙绢,一头浅金色打着圈的长发格外显眼,他手抱无字牌位,嘴唇手指都冻得发紫,立在马上摇摇欲坠。
聂家之罪还未查清,惠帝特准战事三年后由亲信迎骸骨回都。忠武侯手下队伍全军覆没,长女长子离逝,唯有次子聂正因多年游历在外免遭一劫。
“谁能想到,惠帝的老丈人,聂家可谓是荣宠之至,也能落个贪功冒进之罪!”
“聂家怕是就此没落了。聂章并长子聂枉让人害于昉州西南五十里外,长女聂橦华死于桦阳宫大火,原本是要封后的……现在聂家就剩了这么个……唉,也是个没几年活头的。”
“原本也不是大靖的人,要不是为了武清那块地,荒蛮不化之辈,哪至于招安到封侯封后的地步……这次聂家覆灭谁又敢说一定是铁胤做的手脚。”
韩啸记得聂家。
武清位于西南,多部落聚居,共举聂氏为族长,大祭司则由族中德高望重的女性担任。
七年前聂氏带领武清归靖,他曾图新鲜去凑过热闹。彼时大祭司已故去,族长聂章封忠武侯,带着一双儿女前来——独独没有那总是窜天掘地就是死活不着家的次子聂正。
韩啸耳朵好使,这一句句轻飘飘的话都落在他的耳中,等聂家队伍过来,又有多少会落在聂正身上呢。
他是头一回见聂正,注意力便被那头黯淡无光的浅金色卷发吸引了去。但他很快回神下马,轻敲车窗问道:“殿下,是您的小舅。”
这李玄是惠帝与聂贵妃的次子,聂家是其母家。此刻,连带着亲的两支队伍迎头相遇,竟不知该如何诉说漫漫前路。
“先迎外爷回都。我们让开。”
隔着门帘,小娃娃说话瓮声瓮气地,倒也还算淡定。
韩啸翻身上马,再一挥手,队伍立刻向右靠边停驻。
聂家队伍过来了,马蹄声很慢,声声敲在每一颗为山河失守而痛的心中。
人群中传来一声哀嚎,一个人影扑到了路中间,拦住了聂正的去路:“我丈夫和弟弟尸骨无存,凭什么这些罪人能迎回受供奉!”
又有些人冲出来,不顾一切地面北跪成一片,只为阻止忠武侯尸骨回荣安府。
官兵来得很快,原本宽广的大道被围得水泄不通。在一片混乱喧闹之中,韩啸迅速制住□□差点失控的马。回头望去,聂正仍面无表情地抱着牌位,但那白到毫无血色的脸上,竟有两道血泪如破开的伤口般划下,渐渐阴湿了蒙眼白绢和衣领。
人群中开始出现小孩的啼哭与尖叫,而聂正似乎完全感受不到自己这幅不人不鬼的恐怖模样。
眼看着暴乱局势逐渐扩散,韩啸双手一拍,脚踩马鞍而立,解下背后包裹,祭出一杆银枪,飞身到了聂正马前,将银枪往地上狠狠一杵。
只听“叮”的一声,枪??竟然硬生生给石板戳了个洞,迅速向四周裂开。
“惠帝之命,孰敢有异,大可上前来!”
韩啸握着这把比他自己还高的银枪一语定乱。他把枪杵在原地,扯下一段发带,又发觉自己站着而聂正立于马上,于是大胆抓着嚼子翻上了聂正的马。
韩啸坐在聂正身后,瞧见这一直没反应的人竟微微向自己侧头,耳朵似乎也动了动。
“这人是看不见吗?”他心想。
韩啸摇摇头,将这一问赶出脑中,举手之劳罢了。
他将扯得并不美观的黑色布条放在手心捋好,抬手绕过聂正,将布条系在他的眼前,正好盖住了那血淋淋的白绢。
手指从聂正冻得通红的耳廓处擦过,冰凉的温度烫得韩啸连忙收回了手:“得罪了。”
随即下马取了枪,退立一侧,将枪往路边一横,凝气大呵道:“迎,忠武侯骸骨回都!退!”
众人连忙散开,为聂正让出一条路。
韩啸抬头望着他身后那几个漫不经心的帮手,恐怕也只是拿钱办事,一股酸涩顿时涌上心头。
“劳驾,”被他盯着的老汉吓了一跳,韩啸缓和了语气,拜托道,“劳驾您往城西韩府去一趟,就说汝儿离家,冬衣可为聂氏公子送去。”说完又从身上摸出几块碎银。
韩啸没看见,聂正的马徐行过他身旁时,马上之人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轻道了声谢。
第一章师父
惠帝二十六年。
暮春时节,三月十五。
舞雩台上,迎大祭司,祈风调雨顺,颂教化新章。
一蒙面男子风尘仆仆,打马入荣安府,正赶上这场盛会。
轻快的鼓点与当年不同,丝竹管弦悠扬,诉说着当下的安稳世道。再无风雪号角马啸,有的只是春风和煦,旌旗异彩。周围百姓携幼扶老,皆牵着纸鸢聚在一起,只等祭祀结束,将心愿连同纸鸢放飞。
此等祥和家园,让千里奔袭三天三夜未合眼的韩啸疲惫感顿时涌了上来。他下马牵着行至河岸,扯下蒙面,掬一把泡在阳光中的沂水泼在脸上。
四下人头攒动往舞雩台聚去,无人在意他这被草原烈风割得粗糙黝黑的皮肤。
神思渐返,舞雩台那处的祭祀活动引起了他的注意。
六年前的大靖还没有这种风俗:
台上祭司着一身厚重羽衣,上层青色,中层金色,下层黑色;面上扣青铜獠牙面具,两只粗壮的角伸出;黑色云舄上用金线绣着鸟羽,鞋翘并周身环绕一圈金色铃铛,随风而动。
那羽衣看似厚重,实则轻盈柔软。祭司跟随鼓点起舞,以庄严之姿三拜上苍,又以热烈之势三拜后土,从那面具下露出的光洁下巴可以看出,最后又微微点头。
虽已遮了大半的身形与面庞,但从身姿来看,这大祭司年纪不大,极有可能还是个美人。但此等举动,令韩啸抱起胳膊不禁腹诽:“哪里来的老神棍,在国都私设祭礼,礼敬陛下竟也只是三点头,着实大不敬。”
他任务在身没再看下去,只想着复命后要好好整治这番不正之风。
韩啸那把祖传银枪名为“没光”,他以枪为凭,得以从东侧偏门入宫。
他此时是一路逃亡归来,秘密进宫。银枪如旧,人却再不是那半大孩子了。
从东侧偏门进去拐了几拐,来迎的内侍收了银枪。韩啸心中不适但仍服从规矩。
行至一处花园,内侍带他进了湖岸高阁。两侧摆云野仙鹤白瓷瓶,中间镇一松树摆台,以朱红木阶登上二层,清新淡雅,用一翠色山水屏风隔开里外,俨然书房模样。
扶清先生书信中命他回都复命,以祖传银枪为凭证,可未说明此处为何,面见何人。
内侍只道稍候,便退下在阁外守着,皆低眉顺目,纹丝不动。
韩啸倒不介意茶水,只是心里鼓点敲得愈演愈烈,实在坐立难安,便向柜上寻了本《北寻记》翻来看看。
“这上头写的多为不实,你当比我清楚。”
身侧传来一温柔男子声,几乎是擦着耳朵过来的。韩啸猛地撤了一步,被那青面獠牙的大祭司恍了一下,再往那木梯看去,是翻书太投入了么?竟未察觉一点声音。
大祭司对于韩啸的警惕眼神毫不在意,只信步绕过那屏风上里屋去了。
韩啸观其脚步,当真是轻盈无声。
还未等想这老神棍,木梯上又传来脚步声。
韩啸回头,来人身着棕色深衣,织锦为缘,腰佩铜鎏金镶琉璃螭龙钩。饶是未得见过君王真容,此等装束也当认出了。
“见惠帝安。”韩啸匆忙拱手低头。
他离靖六年,哪还记得这些大礼,心中不免慌乱。
“韩卿免礼。”
一国之君竟然就这样弯腰伸手去扶他个无一官半职的小子。
韩啸满20的年纪,又在外吃苦六年,早比一般成年男子壮实许多。感受着手臂上靖惠帝的力气,他脑袋里莫名叹出两个字:“实在”。
靖惠帝问道,“扶清可回?”说罢,也不等韩啸反应,就要往里屋去。
刚向前不过几步,一声音从屏风后飘出,清冽地很:“惠帝稍等,今儿个舞雩台热得很,容正宽衣歇息片刻。”
韩啸记得这声音,可不就是刚刚进去的大祭司么!怎敢与惠帝如此说话!再看这靖惠帝,竟真就停下,反身走去那案几处喝茶去了。
“韩卿便陪朕等一阵子吧。”
靖惠帝并不恼怒,背对屏风而坐,韩啸只得在对面跪坐下来。
透过那翠色屏风,隔着明暗丝线,韩啸隐约看到屋里人褪了那宽大的羽衣随意扔在地下,里头是一件白色丝质中衣。他又将浅金色卷曲的头发向身前一搂,阴了汗水的中衣紧紧贴在后背,一对标致的琵琶骨与纤细的腰身一览无余。
二人刚刚的对话不巧这时绕回到了韩啸耳中:扶清……正……
聂正,聂扶清!
“尊君丧期已定,然悲怆不可心急。待信至,算得尔近弱冠矣,念大人遗托不可得,我便代取‘峥云’二字。路途苍莽,愿平安早归,成一番大事。”
师父!
韩啸猛地回神,对上那张从屏风一侧划出来的脸,顿时气血上涨,面色红了大半。
来人仍是一身素色轻衣,眼上系着白绢,依旧身体羸弱模样,但那头浅金发打理得极富光泽,比六年前柔顺不少。似乎是热的原因,唇瓣红得似饱满的牡丹花瓣,那衣领下的玉颈也微微透着红。
聂扶清走上前来,韩啸猛得站起,再想撤步的腿终究是停住了。他已比聂扶清高了半头有余,可一声“师父”怎么也喊不出声。
“小峥云。”
聂扶清仰头看他,隔着白绢看不清那双眼,但嘴角挂着笑。
“师……”韩啸觉得耳尖烫极了,他想抬手摸摸,可手指又凉又抖,怎么都控制不住。
靖惠帝递茶给了聂扶清,又慨叹道:“六年了,小子们也都该长大了。”
韩啸憋屈地站在原地,这一个两个的都只把他当娃娃看,他明明靠自己在铁胤都赚了个草场出来!
聂扶清接茶坐下,心里明了靖惠帝的性子,于是一饮而尽权当给了面子,语气也温和不少:“如今韩家大公子归国,韩家当如何,大公子当如何,内外可都看着呢。”
靖惠帝抚摸着腰间玉玦,思忖半刻:“扶清,你知我心思……”
不等惠帝说完,聂扶清将茶杯一搁,起身拂衣插话道:“惠帝安心,这步棋既是正所为,自当尽心尽力。”
他又转向韩啸:“练过什么兵器?”
此时严肃模样倒有些了师父的样子,韩啸连忙凝神回道:“祖传银枪‘没光’,练了15年有余;入铁胤后得皇太子乌齐纳赐弓一张,名为‘金乌’。”
“没有佩剑?”
韩啸摇摇头:“少时习过,但尚无机缘得宝。”
聂扶清朱唇轻启,犹豫半分后,终抬手吹响食指骨节。
哒。哒。哒。
阁上瓦片由远及近依次清脆敲响,一束高麻花辫但身形较小的蒙面黑衣女,身姿矫健地从窗沿翻了进来,落地无声。
聂扶清通过传信教授他知识六年,而送信的密使与这女子装扮相似,当同属于组织“雀”。
宵练将身后背着的剑拿过,双手递上。
此剑不饰任何金银玉石,同体发黑,毫无光泽,但暗纹精密,看上去是个老物件。
韩啸气血渐退,脑袋清明多了:“这女子将这剑背于身后怕是聂……是师父早有授意。”
惠帝以为他顾虑迟疑,便出声作保:“收下此剑,寡人特赐韩卿配剑入宫。”
这剑搁在手里极有分量,“师父怕是都举不起来吧……”韩啸心中一想,眼神便不自觉朝聂扶清那掩在衣袖间的皓腕瞥去。
“罪过,罪过。”
韩啸定了心神,伸手握紧剑柄缓缓拔出,剑身也是乌黑色,不知用材。定睛一看,怪!竟还未开刃!一时竟不知“没光”一名到底更配这怪剑还是自家宝贝银枪了。
他正要张口问名,对上聂扶清那掩着白绢的双眼。聂扶清笑道:“此剑名为,‘承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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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会写得很慢,发出来就必须是精心修订好的(尽力吧本人也水平有限,无法让大家都满意)
所以记得点个收藏啦别哪天就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