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风缓迟

　　出租车碾过一层厚厚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停在了小区门口。

　　许劲禾付了车钱，推门下车，她就马不停蹄往家赶去。为了稳住那个在重点高中里拼尽全力、几乎榨干所有闲暇才换来的年级前五十排名，她已经整整半个学期没有家了。

　　幸好，母亲林静就在她就读的同一所高中担任美术教师。这成了她们母女之间脆弱而又坚实的纽带。隔着三五天，母亲总会寻个课间，或是晚自习前的空档，拎着保温桶，出现在她教室门口。桶里有时是熬得奶白的鱼汤，有时是精心炖煮的红烧肉，更多时候是几样清爽的小菜，驱散她因过度消耗而滋生的疲惫与焦躁。

　　就是在这些短暂的、弥漫着食物香气的交谈里，她隐约感知到，母亲的生活似乎起了一些涟漪。母亲的话语里，开始频繁地、带着一种久违的、少女般不易察觉的羞怯，提起一个“陈叔叔”。从最初的“你陈叔叔人挺风趣”，到后来的“他挺懂我的”，再到上周，母亲一边看着她喝汤，一边看似随意地提起：“劲禾，你陈叔叔……嗯，我们相处得不错，他在考虑……以后的事。”

　　“以后的事”，这几个字像几颗小石子，投入许劲禾原本只有习题和排名的心湖，漾开一圈圈复杂的波纹。她为母亲感到高兴，毕竟父亲去世八年，母亲一人带着她，既要工作又要操持家务，眼角早已爬上了细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伴，自然是好的。但另一方面，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和审视欲也随之而来。那个陌生的男人，会真心对待母亲吗？他会打破她们母女相依为命多年形成的平衡吗？

　　一股冷空气钻入脖颈，她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那件藏蓝色校服外套。想到母亲可能正在厨房里忙碌，为她准备爱吃的糖醋排骨或是莲藕汤，许劲禾的脚步就不由得轻快起来，几乎是小跑着冲进了单元楼。她按下楼层键，电梯缓缓上升，数字一格一格地跳动。就在这时，她猛然想起母亲在电话里那句带着笑意又有些郑重的话：“正好，周末你陈叔叔也会来，带你见见。”

　　想到这，许劲禾雀跃的心情瞬间平静下来，换上了一种近乎庄严的严肃。她要好好看看，这个男人是否配得上她的母亲。

　　电梯“叮”一声到达，她深吸一口气，走了出去。

　　站在熟悉的深棕色防盗门前，她习惯性地去摸书包侧袋的钥匙，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为了赶时间，她把钥匙串落在了宿舍，无奈，她抬手敲响了门。

　　“来了！”门内传来母亲熟悉而温柔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靠近。

　　门锁“咔哒”一声转动，门被拉开。然而，站在门后的，并非母亲林静那张带着温柔笑意的脸，而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他约莫四十多岁，身材保持得很好，没有常见的中年发福，穿着质地精良的灰色羊绒衫，外面却违和地系着母亲那件印有小碎花的厨房围裙。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他的目光在许劲禾脸上停留片刻，带着一种熟稔的打量，随即笑眯眯地开口，声音温和而富有磁性：“是劲禾吧？快进来，忘带钥匙了吧。”

　　许劲禾愣住了一下。她预想过各种初见的情景，却没料到是如此直接的、由他开门的场面。她迅速调整面部肌肉，挤出一个自认为最礼貌、最得体的微笑：“是的，走太快忘带了，谢谢叔叔。”

　　“那我先去帮你妈妈了。”陈叔叔侧身让她进去，自己走向厨房，动作自然。

　　玄关打着微黄的灯光，换鞋时，许劲禾注意到地上除了她和母亲的拖鞋，还多了几双明显不属于这个家的、款式时尚的鞋子。不动声色地换上自己的毛绒拖鞋，准备回自己房间放书包时，目光不经意地扫到客厅。

　　客厅那张米白色的布艺沙发上，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看起来年纪和她相仿，大概也是十七八岁的样子。

　　男生坐在单人沙发里，姿态有些懒散，却又带着一种疏离感。他穿着黑色的卫衣，牛仔裤，低垂着眼，专注地看着手里的手机屏幕，碎发遮住了部分额头，侧脸线条清晰利落，脸上看不出有什么喜怒哀乐。

　　女生则坐在长沙发正中，坐姿优雅，甚至可以说有些刻意。她穿着一件质感很好的浅粉色毛衣，搭配格纹短裙和及膝长靴，怀里抱着一个精致的卡通抱枕。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化着淡妆，眼神清澈，却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打量，从许劲禾看到她开始，就一直在她身上逡巡。

　　许劲禾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马上又恢复了平静。她只当没看见，朝客厅方向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加快脚步，走进了自己的卧室，轻轻关上了门。

　　熟悉的房间带着令人安心的气息。书桌上还摆着她和父母多年前的合影，父亲戴着眼镜，笑容温文儒雅。她把书包放在书桌旁的椅子上，身上卸下了一个重担，但心里的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了。

　　她靠在门背上，开始快速分析刚才获取的信息。

　　陈叔叔，外貌气质不错，看起来是那种事业有成、懂得生活品味的男人。会系着围裙下厨，说明不是那种甩手掌柜，愿意分担家务，对母亲应该是有心的，这一点，初步判断，“还行，有良心”。

　　但是……两个孩子。

　　那个男生，气质冷漠，看起来不太好接近，但这类人通常界限感强，只要互不干涉，或许日后能相安无事。

　　麻烦的是那个女生。那神态，那眼神，那周身散发出的、“我被娇惯着长大”的气息，简直像教科书里走出来的“难相处大小姐”模板。许劲禾几乎能预见到未来可能发生的种种摩擦。一个娇气、可能还有些任性的、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

　　正思绪纷乱间，门外传来了母亲林静的声音，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柔，还掺杂了一丝小心翼翼的紧张：“劲禾，出来吃饭了。”

　　许劲禾应了一声，整理了一下表情，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桌上，电火锅正“咕嘟咕嘟”地沸腾着，红油和白汤两种锅底翻滚出诱人的气泡，浓郁的香味霸道地占据了整个空间。牛肚、羊肉卷、各式丸子、蔬菜、豆腐、宽粉……琳琅满目地摆满了桌子四周。
　　窗外，深秋的冷风拍打着窗玻璃，在上面凝结出一层薄薄的、朦胧的氤氲水汽。而屋内，灯光暖黄，火锅蒸腾起的热气将一切笼罩在一片模糊的温馨之中，驱散了寒意，本该是一派其乐融融的家庭聚餐景象。

　　然而，空气中的氛围却异常诡异。那暖意似乎只浮在表面，无法渗透到每个人的心里。

　　众人落座。林静自然是和陈叔叔坐在一起，许劲禾坐在母亲旁边，对面是陈迟和陈安宁。

　　“来，劲禾，多吃点，在学校肯定吃不好。”陈叔叔率先打破沉默，夹起一筷子肥牛卷放进许劲禾的碗里。

　　“谢谢叔叔。”许劲禾笑了笑。

　　林静也笑着开口，也试图活跃气氛：“小迟，安宁，别客气。今天这锅底是我特意调的，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谢谢阿姨”
　　“很香的阿姨，特别好吃！”
　　陈迟和陈安宁两个一前一后的回答。

　　陈叔叔看向劲禾，正式介绍道：“劲禾，这是我儿子陈迟，这是我女儿陈安宁，他们俩是龙凤胞，比你大三个月，都是高三。”然后又对陈迟和陈安宁说，“这是许劲禾，林阿姨的女儿，正在冲刺高考的关键时期。”

　　许劲禾抬起眼，对着对面的两人再次露出那个练习过的、礼貌的微笑：“你们好。”

　　陈迟只是掀了掀眼皮，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不到半秒，点了一下头，算是回应。

　　陈安宁则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标准甜美笑容，声音清脆地说：“你好呀，许妹妹。”那声“妹妹”叫得格外顺口，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客套和距离感。

　　接下来，便是一阵难堪的沉默。只有火锅沸腾的“咕嘟”声，和碗筷偶尔碰撞的轻微声响。

　　林静和陈叔叔显然有些尴尬，相互努力地寻找着话题。

　　“听说安宁最近在学钢琴？”林静温和地问陈安宁。

　　陈安宁放下筷子，用餐巾轻轻擦了擦嘴角，才回答：“是的，林阿姨。学了快十年了，老师说是打算走专业路线的。”她的语气里带着些许骄傲。

　　“真厉害。”林静由衷地赞叹。

　　陈叔叔接过话头，对许劲禾说：“劲禾学习这么忙，还有时间发展什么兴趣爱好吗？听你妈妈说，你画画很好？”

　　许劲禾正小口吃着母亲夹的牛肉，闻言抬起头，谦逊地笑了笑：“小时候跟着妈妈学过一点皮毛，上高中后就很少碰了，还是学习要紧。”

　　“是啊，高三了，重心是要放在学习上。”陈叔叔表示理解地点点头，又看向陈迟，“小迟，你上次物理竞赛准备得怎么样了？”

　　陈迟头也没抬，声音平淡无波，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还行。”
　　两个字，终结了话题。

　　许劲禾默默地吃着，观察着这一切。

　　陈迟的冷漠是彻骨的，他似乎将自己完全封闭在一个透明的罩子里，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和寒暄。这种性格，虽然不讨喜，但正如她之前判断的，或许反而容易相处——你不理我，我不烦你，井水不犯河水。

　　而陈安宁则不同。她会在父亲和林阿姨说话时，露出乖巧倾听的模样；会在许劲禾回答问题时，投去看似友善实则审视的目光；她吃东西的动作很优雅，甚至有些刻意，仿佛在表演一场名为“淑女进餐”的默剧。她的娇惯和某种程度上的“做作”，是流露在骨子里的。

　　至于陈叔叔，他确实表现得无可挑剔。他会细心地为林静夹她爱吃的虾滑，会提醒大家哪种食材烫多久口感最好，会试图照顾到三个孩子的情绪，虽然效果不佳。他看向母亲的眼神里，有关心，甚至有几分爱慕。这一点，让许劲禾心中的天平稍稍向他倾斜了一些。至少，他对母亲是认真的。

　　这顿饭吃得缓慢而煎熬。许劲禾觉得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分每一秒都能清晰地感受到空气里流淌的尴尬与陌生。她数着碗里的米粒，听着窗外隐约的风声，希望这场“家庭聚会”尽快结束。

　　饭后，陈叔叔主动站起身，利落地收拾起碗筷，对林静说：“小静，你陪孩子们说说话，这里我来。”

　　林静有些不好意思：“那怎么行，你是客人……”

　　“很快就好了。”陈叔叔笑着打断她，端着摞起来的盘子走进了厨房。林静犹豫了一下，对我们说“你们在这儿玩一会儿，我们去收拾一下碗筷”也跟了进去。随后，厨房里传来水流声和两人低低的交谈声，间或夹杂着陈叔叔温和的笑语和林静轻柔的回应。

　　客厅里，只剩下三个年轻人。

　　许劲禾坐在沙发的一端，陈迟依旧占据着那张单人沙发，陈安宁则坐在长沙发的另一端，与许劲禾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仿佛一道无形的楚河汉界。

　　空气再次凝固。

　　许劲禾抬眼看了看对面，陈迟已经重新拿起了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似乎是在玩游戏，表情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淡漠。

　　陈安宁则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巧精致的手提包里拿出一面小镜子，仔细地检查着自己的妆容，又拿出一支润唇膏，小心翼翼地涂抹着。

　　没有人说话。巨大的沉默像潮水般蔓延，淹没了整个客厅。

　　许劲禾感到一阵莫名的窒息。她也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解锁，屏幕上是她设定的学习计划表。她漫无目的地滑动着，其实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眼角的余光能瞥见陈安宁涂完唇膏后，开始百无聊赖地打量起这个家。她的目光扫过墙上林静的风景油画，扫过书架上的书籍和小摆件，扫过窗台上生机勃勃的绿萝，仿佛在衡量这个家的品味和格调。

　　许劲禾心里有些不舒服，那是一种领地被人侵入并审视的本能反应。她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看着手机屏幕。

　　时间在沉默中一滴一滴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厨房的水声停了。陈叔叔和林静一边擦着手，一边从厨房走出来。

　　又坐了片刻，主要是陈叔叔和林静在低声交谈，内容无非是些日常琐事，但那种氛围，是许劲禾很久没在母亲身上看到的放松与依赖。

　　终于，陈叔叔站起身，看了看手表，说：“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让小禾早点休息，明天还要学习。”

　　林静也跟着站起来，眼神里流露出不舍，但还是点点头：“好，路上小心。”

　　陈迟和陈安宁也立刻站了起来，动作干脆，似乎也早就盼着离开。

　　陈安宁脸上重新挂上那甜美的笑容：“林阿姨再见，许姐姐再见。”

　　陈迟依旧只是微一颔首，算是道别。
　　许劲禾也站起來，礼貌地说：“陈叔叔再见，你们慢走。”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带走了那短暂而又漫长的喧闹和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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