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衣衔喜

作者:月下玲珑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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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鸦和迎风禧(上)


      寒风如刀,卷着残雪,刮过废弃庙宇坍塌的一角。
      墨无影将自己更深地缩进那团阴影里,仿佛要与这破败的梁柱、斑驳的神像融为一体。腹内火烧火燎的绞痛一阵紧过一阵,翅膀软塌塌地垂着,左边翅根处一道旧伤疤在寒气里隐隐作痛,提醒着他被驱逐、被厌弃的所有过往。视线已经开始模糊,耳畔是呼啸的风声,还有……远处人间屋檐下,隐约传来的、属于家雀的、温暖的啁啾。
      那些声音,那些光亮,都与他无关。他是乌鸦,墨无影,一身玄黑,代表着不祥与灾厄,连亲生族类都嫌恶地将他抛弃。他合上眼,喙边溢出一丝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呻吟,冰冷的绝望顺着僵硬的爪尖蔓延。或许,就这样结束也好,烂在这无人问津的角落,化作一抔无人知晓的尘土……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快的扑翅声由远及近,打破了破庙死寂的空气。那声音带着一种天生的雀跃,与周遭的颓败格格不入。
      墨无影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瞳孔里瞬间灌满警惕。他勉强抬起头,透过眼前摇晃的光晕,看见一道身影逆着庙门外灰白的天光飞了进来。
      那是一只喜鹊。羽色鲜亮,黑白分明,尤其是肩羽和腹羽,白得晃眼,翅羽在微弱光线下泛着幽蓝和墨绿交错的金属光泽。他嘴里,还衔着一小截嫩黄的、不知名的花枝,更衬得他周身洋溢着一种令墨无影作呕的、被祝福和偏爱着的气息。
      是迎风禧。即便在这种半昏迷的状态下,墨无影也认得他——这片地界上最有名的“吉鸟”,被所有生灵喜爱,家庭美满,从不知苦难为何物。
      迎风禧显然也发现了他,那双黑亮的豆豆眼里闪过一丝清晰的惊讶,随即化为纯粹的关切。他轻盈地落在距离墨无影几步远的地面上,放下花枝,小心翼翼地向前跳了两步,歪着头,发出几声轻柔、带着探询意味的鸣叫。那声音清亮悦耳,像是在问:“你怎么了?需要帮助吗?”
      “滚开……”
      墨无影从喉咙深处挤出嘶哑的低吼,试图撑起身体,摆出威慑的姿态。可他实在太虚弱了,刚一动弹,便是一阵剧烈的眩晕,身形踉跄,几乎栽倒。唯有那双眼睛,死死盯住迎风禧,里面是毫不掩饰的敌意和冰冷的嘲讽。
      “虚伪……你们这些……报喜的吉鸟……离我远点!”
      他的爪尖因用力而深深抠进身下冰冷潮湿的泥土里,留下几道凌乱的划痕。他不需要怜悯,尤其是来自这种天生幸运儿的怜悯。那比寒风更刺骨,比饥饿更羞辱。
      迎风禧被他眼中浓烈的恨意惊得顿了顿,但看着墨无影那副随时可能彻底昏死过去的惨状,他眼中的担忧压过了迟疑。他再次鸣叫几声,声音放得更软,甚至带着点哄劝的意味,然后又往前凑近了一点,伸出翅膀,似乎想碰碰墨无影。
      “别碰我!”
      墨无影用尽最后力气猛地一甩头,喙部擦过迎风禧伸来的翅尖。这个动作耗尽了他,眼前彻底一黑,意识沉入无边黑暗的前一瞬,他只感觉到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托住了他下坠的身体,以及鼻尖萦绕开的、那嫩黄花枝的、清浅又讨厌的香气。
      ……
      意识是在一片暖融融的触感中慢慢回笼的。
      身下是干燥柔软的干草铺成的窝,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和草叶清气,与他常年栖身的阴冷潮湿截然不同。伤口被妥善处理过,包扎着清爽的草叶,腹中的绞痛也被一种温热的、饱足感取代。
      墨无影猛地睁开眼,警惕地环顾四周。
      这是一处宽敞的树洞内部,被打理得干净舒适,洞壁光滑,甚至还点缀着几片彩色的羽毛和光滑的小石子。洞口垂着藤蔓,遮挡了部分视线,但仍能透进明媚的光线,以及外面庭院里隐约的欢快鸟鸣。
      而那个他昏睡前见到的身影,此刻正守在他的窝边。
      迎风禧见他醒来,黑亮的眼睛里立刻漾开毫不作伪的欣喜。他轻声鸣叫着,叼过一旁盛着清水的半边果壳,小心地推到墨无影喙边。见墨无影不动,他又转身从一个小小储藏处衔来几颗饱满的、红艳艳的浆果,放在干净的叶子上,再次推到他面前。
      墨无影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眼神复杂。敌意依旧在,像一层坚冰覆盖在他心头,但这冰层之下,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松动。这温暖的巢穴,妥善的包扎,还有眼前这喜鹊毫不懈怠的照料……
      日子一天天过去。
      墨无影的伤势在迎风禧的精心照料下渐渐好转。他依旧沉默寡言,对迎风禧的大部分示好都报以冷淡,但至少,不再像最初那样充满攻击性。
      迎风禧似乎完全不在意他的冷脸,每日忙进忙出,总会给他带回各种新鲜的食物,有时是甘甜的泉水,有时是肥美的虫子,有时是罕见的药草。他总会叽叽喳喳地跟墨无影说话,说他今天飞了多远,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他那对恩爱的杜鹃朋友——岚茑和轲轲又闹了什么笑话。
      “你看,这是岚茑从南边带来的果子,可甜了,你尝尝?”
      “轲轲孵的蛋快破壳啦,到时候带你去看看呀?”
      墨无影通常不回应,只是偶尔,在迎风禧转身忙碌时,他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追随那道活泼的身影。他看着迎风禧在阳光下梳理那身漂亮的羽毛,看着他因为一点小事就开心地扑扇翅膀,看着他耐心地将最好的食物分给自己这个“不祥之物”……
      那种陌生的、酸涩又带着一丝微甜的情绪,再次悄然滋生。
      某天傍晚,夕阳的余晖将树洞内染成一片暖橙色。迎风禧大概是累了,靠在墨无影不远处的草堆上,小小的脑袋一点一点,最终歪倒下来,柔软的羽毛轻轻蹭到了墨无影受伤的翅膀边缘。
      墨无影身体瞬间僵住。
      他本该立刻推开,或者至少挪开。但他没有。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羽毛传来的温热触感,能闻到迎风禧身上特有的、干净又阳光的气息。那气息与他记忆里所有的冰冷、污秽、唾弃都不同。
      他低下头,看着挨着自己睡熟的喜鹊,胸腔里那颗被冰封了太久的心脏,似乎被这温度烫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几不可闻的碎裂声。
      他极轻、极轻地,动了动已经愈合大半的翅膀,将那一点点蹭过来的温暖,更小心地拢住。
      树洞外,晚风拂过林梢,带来远山模糊的轮廓和渐起的虫鸣。
      日子便在这般微妙而渐变的氛围中悄然滑过。树洞外的枝叶从新绿染上深碧,又悄悄镀上秋日的金边。墨无影翅根的伤早已愈合,羽毛重新变得乌黑油亮,甚至因着迎风禧寻来的各种滋补吃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显丰润光泽,在阳光下流转着暗哑的金属般的光泽。他依旧沉默,但那份沉默不再是纯粹的冰冷和戒备,而是掺入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观察与沉思。
      他不再拒绝迎风禧推来的食物和清水,偶尔,在迎风禧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时,他会极轻地应一声,或者微微颔首。这对迎风禧而言,已是莫大的鼓舞,他那黑亮的眼睛里闪烁的喜悦光芒几乎要溢出来,绕着墨无影扑扇翅膀的频率也更高了。
      “阿鸦!你看!”这日,迎风禧兴冲冲地从外面飞回来,嘴里叼着一片流光溢彩的蓝色羽毛,小心地放在墨无影面前的干草上,“这是翠鸟褪下的羽毛,是不是很漂亮?送给你!”
      墨无影垂眸,看着那片蓝得惊心动魄的羽毛,与他周身纯粹的玄黑形成鲜明对比。他沉默片刻,伸出喙,不是去碰那片蓝羽,而是轻轻碰了碰迎风禧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翅尖。
      一个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触碰。
      迎风禧却猛地一颤,像是被温暖的电流击中,整只鸟都僵住了,羽毛微微炸起,傻傻地看着墨无影。
      墨无影已经移开了视线,望向洞外,仿佛刚才那个动作只是无心之举。但迎风禧分明看到,他那总是紧抿着的、线条冷硬的喙边,似乎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笨喜鹊。”墨无影的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却少了往日的尖锐,“这种东西,有什么用。”
      “好……好看的呀!”迎风禧回过神来,心跳快得不像话,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跟你……跟你很配!”
      墨无影不再说话,只是将那片蓝羽往自己身下的干草窝里拨了拨,用翅膀边缘轻轻盖住。
      迎风禧看着他这个细小的动作,心里像是被柔软的羽毛搔了一下,痒痒的,甜甜的。他不再追问,欢快地跳开,去整理他那些宝贝收藏,只是时不时偷偷回头,瞄一眼那只安静卧着、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的黑色大鸟。
      有时,迎风禧的那对杜鹃朋友会来访。岚茑性子跳脱,轲轲则温柔稳重。他们起初对墨无影这只名声在外的“晦气乌鸦”心存忌惮,但见迎风禧待他如此不同,而墨无影也只是沉默地待在角落,并无攻击性,便也渐渐放松下来。
      “禧禧,你真是捡了个祖宗回来供着啊。”一次,岚茑趁着墨无影似乎睡着,压低声音对迎风禧嘀咕,“整天不言不语的,看着就瘆得慌。”
      迎风禧立刻竖起羽毛,不满地反驳:“岚茑你别乱说!阿鸦他只是……只是不爱说话而已!他很好的!”
      轲轲用翅膀轻轻碰了碰自家多嘴的配偶,示意他噤声,温和地对迎风禧说:“他身上的伤能好得这么快,多亏了你细心照顾。看得出来,他很信任你。”
      “真的吗?”迎风禧眼睛一亮,期待地看向轲轲。
      轲轲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墨无影方向。那只乌鸦看似睡着,但那微微动了动的耳羽显示,他并未完全陷入沉睡。
      信任?墨无影在心中嗤笑。他早已不相信这世间的任何生灵。可为何,当那只笨喜鹊用那种全然信赖、毫无阴霾的眼神望着他时,他冰封的心湖总会泛起连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涟漪?
      秋去冬来,第一场雪悄然而至。
      树洞外银装素裹,寒气逼人。洞内却因迎风禧早早囤积了充足的干草和保暖之物,依旧温暖如春。墨无影伏在柔软的窝里,看着迎风禧忙碌地将最后几缕缝隙用羽毛塞好,确保没有一丝冷风能钻进来。
      做完这一切,迎风禧才抖了抖身上沾着的些许雪粒,挨着墨无影趴下来。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他已习惯待在墨无影身边,汲取对方身上那种沉静而强大的气息,也分享自己的体温。
      “阿鸦,”迎风禧的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柔软,“等春天来了,我带你去后山那片桃林好不好?那里的桃花开的时候,像粉色的云霞一样,可美了。”
      墨无影没有应声,只是微微偏过头,看着身边这只睡得毫无防备的喜鹊。洞外风雪呼啸,洞内却安宁得仿佛另一个世界。迎风禧细弱的呼吸拂过他颈侧的羽毛,带着清浅的花草香气。
      他犹豫了一下,终究是缓缓抬起一边翅膀,如同一个笨拙而坚定的守护,将迎风禧整个儿拢进了自己温暖而宽大的羽翼之下。
      迎风禧在睡梦中似乎感受到了这前所未有的庇护,发出一声极轻极满足的喟叹,往那片玄色的温暖里更深地依偎进去。
      墨无影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随即慢慢放松下来。他低下头,喙尖几乎要触碰到迎风禧头顶那簇最柔软的绒毛,最终却只是极轻地、若有若无地蹭了一下。
      窗外风雪正浓,而他怀中,拥住了一整个违背他过往所有认知的、温暖柔软的春天。
      一种陌生的、汹涌的、几乎要破膛而出的情感,在他沉寂多年的心谷中,发出了第一声混沌而坚定的轰鸣。他隐约意识到,有些东西,从他默许这只笨喜鹊将他带回巢穴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彻底改变了轨迹。
      而他,似乎……并不排斥。

      一日,迎风禧不知从何处衔回几片打磨得光滑的薄木片,上面用某种植物的汁液画着些歪歪扭扭、墨无影完全看不懂的符号。
      “阿鸦,你看!”迎风禧献宝似的将木片摊在墨无影面前,黑亮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这是人类用的‘字’!是岚茑从山下书院里偷偷学来的,教给了我几个。这个是‘山’,这个是‘水’,这个是‘木’……”他用翅尖小心翼翼地指着那些符号,一个一个地念给墨无影听。
      墨无影沉默地看着那些鬼画符,又看看一脸认真的迎风禧,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有什么好学的?
      “学这个做什么?”他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冷淡。
      “很有意思呀!”迎风禧雀跃地扑扇了一下翅膀,“听说人类用这些‘字’,可以把说过的话记下来,可以把很远地方的事情告诉别人,还可以写出好多好多好听的故事呢!阿鸦,我教你认好不好?”
      墨无影本想拒绝。他生来便与黑暗、污秽为伍,挣扎求生已是本能,这些风花雪月、文明雅致的东西,与他格格不入。但看着迎风禧那双充满期待、毫无杂质的眼睛,那句“不”字在喉头滚了滚,终究没有说出口。他只是极轻地,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迎风禧立刻高兴起来,凑得更近,用翅尖点着木片,耐心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几个简单的字符和它们的读音。他的声音清亮柔和,像春日融化的雪水,潺潺流入墨无影干涸而荒芜的心田。
      起初,墨无影只是被动地听着,那些符号在他眼中依旧如同天书。但迎风禧有着超乎寻常的耐心和热情,他不厌其烦地教,甚至用爪子在松软的泥地上比划,试图让墨无影理解那些笔画的意义。
      “看,阿鸦,‘山’字,就像我们看到的远山的形状,中间高,两边低……”
      墨无影的目光从地上的划痕,慢慢移到迎风禧因专注而微微颤动的眼睫,再落到他一张一合的喙上。他发现,当迎风禧全心投入教学时,周身会散发出一种格外吸引人的光芒,那是一种对未知世界的好奇与探索欲,纯粹而热烈。
      不知从何时起,墨无影开始真正尝试去记住那些符号。他记忆力极好,一旦上了心,进展便快了起来。当迎风禧某次随意指着一个“木”字时,墨无影低沉地念出了它的发音。
      迎风禧愣住了,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惊喜,他一下子跳到墨无影身边,翅膀不住地拍打着他:“阿鸦!你记住了!你记住了!你好聪明啊!”
      被他这般毫无保留地夸奖,墨无影竟感到一丝罕见的窘迫,他偏过头,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应声,但周身冷硬的气息却不由自主地软化了几分。
      认字的范围渐渐扩大。从“日月星辰”到“风雨雷电”,再到“鸟兽虫鱼”。迎风禧能学来的字有限,他便凭着记忆,将自己听过的、看过的故事,用有限的字词和大量的描述讲给墨无影听。有时是山野精怪的传说,有时是人类城镇的趣闻,有时是他与岚茑、轲轲游历时的见闻。
      墨无影成了最沉默也最专注的听众。他伏在迎风禧身边,漆黑的瞳孔里映着对方眉飞色舞的身影,那些陌生的、光怪陆离的世界通过迎风禧的声音,一点点在他脑海中构建出模糊的轮廓。他开始理解,为何这只喜鹊总能如此快乐——他的世界,远比自己所知的要广阔和多彩。
      一次,迎风禧讲到人类诗词中描写友情的句子,什么“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他努力解释着诗句的意思,试图让墨无影明白那种深厚的情感。
      “……就是,就是两个人,非常好,比桃花潭的水还要深……”他比划着,词穷地寻找着能让墨无影理解的词汇。
      墨无影静静听着,忽然低声开口:“像你和岚茑那样?”
      迎风禧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点头:“对!差不多!就是那种……愿意为对方做很多事情,希望对方一直好好的感情!”
      墨无影沉默了。他看着迎风禧,心中那股陌生的情愫再次翻涌。他想起迎风禧将他从破庙捡回,想起他不眠不休的照料,想起他在风雪夜为自己掖紧的干草,想起他现在不厌其烦地教自己认字读书……这些,也是那种“很深”的感情吗?
      他不太明白。但他知道,自己贪恋这份温暖,贪恋这只笨喜鹊毫无理由的靠近和付出。
      春深时分,迎风禧终于兑现了他的承诺,带着墨无影飞去了后山那片桃林。
      粉霞烂漫,如云似锦,馥郁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迎风禧在花枝间穿梭,欢快的鸣叫声惊落片片花瓣。墨无影停在一根粗壮的桃枝上,玄黑的身影在粉白的花海中显得格外突兀,却又奇异地和谐。
      迎风禧玩累了,飞回他身边落下,翅膀上、头顶都沾了几片花瓣。他仰头看着墨无影,眼睛亮晶晶的:“阿鸦,是不是很美?”
      墨无影没有看花,他的目光落在迎风禧沾着花瓣的黑蓝渐变羽毛上,落在他因喘息而微微张开的喙上,落进他那双映着桃花和自己身影的、清澈见底的眼眸里。
      春风拂过,卷起漫天飞红,也拂动了彼此颈侧的细羽。
      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在墨无影胸腔里鼓噪。他想做点什么,说点什么,来回应这漫山遍野的春色,和眼前这只占据了他所有视线的小喜鹊。
      他低下头,极其缓慢地,用喙尖轻轻啄去了迎风禧头顶那片最显眼的桃花瓣。
      动作轻柔得仿佛怕碰碎一个梦境。
      迎风禧彻底僵住了,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让他一阵眩晕。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墨无影喙尖微凉的触感,以及那触感离开后,留下的、久久不散的滚烫。
      花瓣飘然落下。
      墨无影直起身,依旧沉默,但那双总是深邃冰冷的漆黑瞳孔里,此刻却翻涌着迎风禧看不懂的、复杂而浓烈的情绪,像暗流涌动的深潭。
      迎风禧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声响。他看着墨无影,看着他在桃花雨中愈发显得俊挺冷峭的侧影,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有些东西,似乎早已在日复一日的相依相伴、在一笔一划的认字读书中,悄然变质了。
      不再是单纯的救助与收留,不再是简单的朋友之情。
      那是一种更隐秘,更灼热,也更让他心慌意乱的东西,如同埋藏在春日泥土下的种子,终于破土而出,露出了它鲜嫩却充满力量的芽尖。
      一种无形的、粘稠而温热的东西弥漫在彼此之间,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
      迎风禧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他依旧会为墨无影找来新鲜的食物,依旧会叽叽喳喳地分享见闻,但目光触及墨无影时,总会像受惊的小兽般飞快闪开,那黑蓝渐变的羽毛下,隐约透出一点不自然的红晕。他教墨无影认字时,声音也不像以往那般清脆响亮,偶尔会卡壳,翅尖点在木片上时会微微发颤。
      墨无影将这一切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他依旧沉默,但那双墨黑的瞳孔里,不再是亘古不变的冰封,而是多了几分深沉的、近乎审视的专注。他看着迎风禧的慌乱,看着他强作镇定的模样,心中那股陌生的情愫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如同被春风助长的野火,烧得愈发炽烈。
      他不再仅仅是被动地接受教导。他开始主动询问字的写法,词的涵义,甚至会对迎风禧讲述的故事提出疑问。他的问题往往一针见血,带着他特有的、近乎冷酷的洞察力,逼得迎风禧不得不更努力地思考和组织语言。
      “为何人类歌颂的‘义’,有时却需要违背‘情’?”墨无影指着木片上一个新学的“义”字,声音低沉。
      迎风禧被他问住了,歪着头想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解释:“可能……可能是因为有些责任,比个人的感情更重要吧?就像……就像……”他搜肠刮肚,也想不出合适的例子,急得羽毛都快炸起来。
      墨无影看着他窘迫的模样,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他没有追问,只是将视线重新落回木片上,仿佛刚才那个刁钻的问题只是随口一提。然而,这种互动却让迎风禧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在无声无息中被拉得更近了。阿鸦不再仅仅是栖息在他巢穴里的受伤过客,而是在真正地、试图理解他所认知的那个世界。
      有时,墨无影会独自飞出去,回来时,喙间或许会衔着一片形状奇特的叶子,一枚光滑润泽的石头,或是一小段散发着清香的、迎风禧从未见过的树枝。他会将这些小东西默不作声地放在迎风禧收藏宝贝的小角落里,混在那些彩羽和亮石之间。
      迎风禧每次发现,都会心跳加速,捧着那些毫不起眼却带着墨无影气息的“礼物”,傻笑半天。他珍而重之地将它们摆放好,仿佛那是世间最贵重的珍宝。岚茑有次来访,看到那堆“破烂”,忍不住吐槽:“禧禧,你这收藏品味真是越来越奇特了,这黑漆漆的石头有什么好看的?”
      迎风禧立刻像护崽的母鸟一样挡在自己的宝贝前,梗着脖子反驳:“你懂什么!这是阿鸦给我的!是……是很有灵气的石头!”
      岚茑翻了个白眼,凑到轲轲耳边小声嘀咕:“没救了,彻底没救了。”
      轲轲只是温柔地笑着,看着迎风禧那副维护的样子,又看看不远处闭目养神、仿佛事不关己的墨无影,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夏夜,繁星满天。
      迎风禧和墨无影并排趴在树洞外一根宽阔的枝干上,享受着夜风的清凉。草丛里,萤火虫提着小小的灯笼,忽明忽灭,与天上的星辰交相辉映。
      “阿鸦,”迎风禧望着星空,声音带着梦呓般的轻柔,“你说,那些星星上,也会有像我们一样的生灵吗?他们会不会也用‘字’来记录事情?”
      墨无影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深邃的夜空,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不知。”
      “我希望有。”迎风禧自顾自地说下去,语气里充满向往,“那样的话,世界该有多大,多有趣啊。”他顿了顿,忽然转过头,看向墨无影在夜色中更显轮廓分明的侧影,鼓起勇气问道:“阿鸦,你……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喜欢吗?
      墨无影在心中咀嚼着这两个字。对于曾经在泥泞和唾弃中挣扎求生的他来说,“喜欢”是一种太过奢侈和陌生的情感。他只知道,与这只笨喜鹊在一起的每一天,都与他过往的黑暗截然不同。这里有温暖,有食物,有安宁,还有……这种让他心绪不宁、却又甘之如饴的纠缠。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呢?”
      “我喜欢!”迎风禧毫不犹豫地回答,眼睛在星光下亮得惊人,“我喜欢现在这样,和阿鸦在一起,教阿鸦认字,和阿鸦看星星……”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只要和阿鸦在一起,我就很喜欢。”
      夜风拂过,带来草木的清香,也带来了迎风禧身上那股熟悉的、让墨无影安心的气息。
      墨无影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转过头,迎上迎风禧那双映满了星辉、也映满了他身影的眸子。在那清澈的眼底,他看到了毫无保留的依赖、纯粹的喜悦,以及一种连迎风禧自己或许都未曾明晰的、更深层的情感。
      那一刻,所有的犹豫、所有的冰冷外壳,似乎都在星辉与萤火中悄然融化。
      他极轻地、几乎叹息般地应了一声:
      “嗯。”
      只是一个简单的音节,却仿佛耗尽了所有的气力,也承载了千言万语。
      迎风禧愣住了,随即,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喜悦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不再说话,只是悄悄地将自己的翅膀,往墨无影那边挪了挪,直到两人的羽翼边缘,轻轻相贴。
      羽毛相触的地方,传来令人心悸的温热。
      墨无影没有躲开。
      他们就这样并肩趴在夏夜的枝头,看着漫天星辰,听着虫鸣,感受着彼此羽翼传来的微暖,和胸腔里那同步加速的、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
      ……
      无声胜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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