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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姓名。”
“宋嘉誉。”
“你认识死者?”
审讯室里的光冷白刺眼,江边尸体的照片被推到眼前,警察的问话宋嘉誉真的不想回答,如果早知道会惹来麻烦,戚杨这两个字就该烂在他肚子里。
————
把日历翻到八九月份的某一页,空气仍旧潮湿又闷热。
两个小时前,宋嘉誉拎着啤酒和零食从超市出来,太阳落到天边只剩下个边角,朦胧灰暗的天笼罩着整座城,街巷里的灯红酒绿逐渐显影。
手机在兜里震个不停,宋嘉誉看都没看,甚至连手机都懒得掏出来,把手塞进兜里摁断了来电。
想也知道是谁,他那个名义上的妹妹——宋欣。
最近两天,不知道这疯女人是受了什么刺激,一直打电话来,不分昼夜,接连不断。
口袋再次震动,又打来了。
宋嘉誉烦得很,干脆直接拖进黑名单。
对街的行人指示牌亮起绿灯,他迈开腿步履虚浮地穿过马路,大堆的生活用品和吃食全都挤在一个塑料袋里,沉甸甸的拎在手上。
枯燥乏味的工作把人折磨到精疲力竭,难得明天放假,他想着今晚把自己灌个烂醉,然后麻痹消沉一整天。
转过街角又是岔道口,这里的路况似乎不太乐观,大概十多辆车堵成了一团,个个都爆着大白灯把喇叭按的震天响,两个交警被围在中间摆着手臂吃力指挥疏通。
看样子应该是出了什么事故。
抿起干涩的唇,宋嘉誉放弃掉常走回家的路线,改道绕江边,正好也吹吹风缓解一下工作上的压力。
在闷热的市区里,江边要凉快许多,江风轻柔,贴来脸上绵绵的,让人舒服的想要直接摔进芳草地里昏睡过去。
只可惜,这份惬意没持续多久,很快就被周遭渐起的嗡嗡议论声给打破。
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统统都往一个方向去,结伴而来的边走边聊,独行的也迅速自发组队,加入讨论。
宋嘉誉想:江边能出什么热闹?
前些年漂泊在外,他变成了随波逐流的人,这会儿无暇再顾自己疲惫困乏的躯壳,只管随着人群往一个方向去。
等抵达事发地时,太阳已经完全被水天一线给吞没。
探头朝不远处望去,在靠近江边的地方,警笛声亮的要把云捅破,红蓝的警灯闪烁不停,照亮了四下的围观群众。
事发地被围的水泄不通,嘈杂的议论交织着缠作一团,他们众说纷纭。
宋嘉誉满脸飘问号,旁人说的什么也听不清,被人往里挤脚打了个绊子,才抓着个中年妇女问道:“阿姨,这里出乜事啦?”
港岛虽已是早几年的过往,但他讲的半吊子沪语里还是会夹杂着些粤腔的尾巴。
人以为他是外地来的,特意操着蹩脚的普通话回道:“嗨呀!江边边上死了人嘞!泡在水里头不晓得多久,泡的都发白掉啦!哦呦,简直吓死人了!”
那女人的手里捏着绣花帕子擦额头上的汗,脸上满是惊讶。
死人了啊。
看来这条路今晚是不会太平了。
后来的人还在不断往里涌,嘴里都嘟囔着怎么了,那股迫切的求知欲如同按捺不住的心跳,催促着他们加快脚步。
宋嘉誉听的心下一悚,这种死人热闹他可不爱凑,总觉得心里毛毛的,当即就转身准备离开。可围观群众越来越多,人如潮水般涌来,他被裹挟其中左挤右撞,不经意间踉跄回头,视线正正撞在一张被泡得惨白浮肿的脸上。
那张脸已然面目全非,但宋嘉誉还是在瞬间就记起他从前的样子,漂亮的像个女人,大概叫人一辈子都忘不掉。
“戚杨......”
宋嘉誉的声音不大,但还是在一众纷纭里被经过的警察敏锐捕捉到了。
这案子来得突然,等到江边人头攒动的时候,警方才完全的封锁了现场,一条条拉起来的黄色警戒线在黑夜里格外显眼,隔离了好事的围观群众,却没隔开宋嘉誉。
戚杨果真是祸害,就因为嘴里吐出了他的名字,将近晚上八点,宋嘉誉还在警局的审讯室里等候着被审问。
皮鞋的鞋跟一下下有序的轻击着地面,买来的熟食估计已经冷掉了,他想着一会儿出去就丢掉,回家煮包泡面也勉强是一顿。
他本来今天不想吃泡面的。
烦。
八点零五分,审讯室的门被推开,安静被划开了道口子。
一男一女走进来,女人手里拿着本子和笔,男人看起来年龄稍大些,拿着文件在对她交代着什么。他们在宋嘉誉的对面落座,脸上的神情严肃,嘴里还粘着刚刚处理完的某个案件的结尾工作。
面对新的嫌疑人,他们迅速调整了状态,审讯开始。
“名字。”
“宋嘉誉。”
女警察用笔尖戳破笔录纸上空白的瞬间,一段熟悉的旋律突然渗进到这场审讯里。
“漫漫长夜里,未来日子里,亲爱的你别为我哭泣.....”
大约在冬季,87年的歌。
只见男警察从上衣兜里摸出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他摁灭了屏幕,音乐随之戛然而止。
宋嘉誉看向他:“警官,你也喜欢齐秦啊?”
男警察板着脸神情冷峻,看起来不近人情,切入主题的声音是冷硬的:“你认识死者?”
“哪一个?”宋嘉誉低下头,眼睛盯着两个大拇指的指腹和甲床来回摩擦。
他记得那群人里有人咂舌谈论:一晚上死了两个。
不过,就算没听见这话,两个倒也是意料之中的,如果只有一个他才觉得奇怪。
男警察继续发问:“你说的戚杨,是谁?”
审讯室的日光灯管一直嗡嗡作响,而这一刻好像戚杨的名字把这声响无限放大,冷白的光线也突然开始频闪起来,像手术刀片刮过宋嘉誉的眼球。
是痛的。
那年港岛廉租房里的霉味也在鼻腔里复活。
一台三叶电风扇在记忆里摇头晃脑,扇叶间卡着的凤凰牌香烟盒被吹得哗哗作响,与此时天花板上振翅的飞蛾影子重叠。
宋嘉誉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唇,回答:“那个长得好看的,皮肤很白......”说着,他顿了顿,嘴里又漏出一声嗤笑来:“不过听说都泡发了,估计也看不出来白不白。”
“那另一个呢?”
“如果掌心里有道疤的话,大概是魏家文没错了。”
男人看着宋嘉誉,然后伸手翻开摆在面前的案件卷宗,天花板上突然坠下来一只潮虫,正巧落在魏家文掌心疤痕的尸检照片上。男人用手扫开那只潮虫,手指叩击在那张照片上,宋嘉誉顺着他的示意随意的扫了一眼,然后点头肯定了自己的回答。
“你们是什么关系?”
随着男警察的问题出来,一旁的女警察用笔在“关系”二字下划出条蜿蜒墨迹。
关系,这个词太复杂。
“朋友吧......”
话说到一半,宋嘉誉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立刻摇摇头,重新回答:“可能也算不上,我也不知道,好久没联系了。”
这样断节的一句话,把他们之间的关系确定了又否认,含糊不清。
“那你们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在哪里?都有谁?”
男人的问题紧追不舍,不给宋嘉誉有任何喘息的机会,毕竟干了这一行十几年,得防着嫌疑人耍诈。
宋嘉誉倒也是配合,面对所有问题都正面迎接,如实回答。
“不记得是哪一年夏天了,在港岛......中西区那边的一个廉租房里……当时我已经准备要离开了,临走是魏家文送我下楼,那是最后一面。”
顿了顿,他又补了句:“就我俩。”
“那戚杨呢?”男人那双深邃的眼睛自始至终都盯着他。
对于这个问题,宋嘉誉似乎有意避之,他装模作样的咳嗽了两声,然后以口渴为缘由向他们讨水喝,借机沉默。直到穿着警服的人递来装着热水的纸杯,他接过喝下一口,等干痒的喉咙觉得舒服些才开口继续道:“他不知道我走。”
“没跟他说?”
宋嘉誉答:“我跟他没多好。”
最后一面似乎再挖不出其他线索,男警察便就着关系一词继续挖掘:“那你知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
宋嘉誉摇摇头,其意味大概是不知道或是不清楚。
他的视线把那份案件卷宗上的照片一一扫视,一张照片突然引了他注意,那是一条银制的吊坠项链。
他伸出手,指着那张照片发问:“挂在戚杨的脖子上?”
见男警察点头,宋嘉誉笑出声来。
戚杨怎么有脸到死都留着那条项链?
宋嘉誉沉思着没说话。
他把头埋到最低,不知道怎么开口,不知道要不要把那段脏不脏、恶心不恶心的关系说出来。
见他没有要继续说的意思,男人再次开口,把话路堵进死胡同:“难言之隐我理解,但我们得公事公办,现在查出他们很有可能涉嫌几年前在港岛的一桩谋杀案,请务必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
谋杀案?
宋嘉誉仍旧低着头,他的声音很小:“我不清楚......”
“什么?”男人没听清。
宋嘉誉抬起头,隐在明暗交界处的瞳孔直视男人的眼睛把声音放大了些,一字一句:“他们的关系我不清楚。”
审讯室的另一面,单面镜前站着一个女人,她的裙子红得艳丽,正用钻石指甲抠开前不久新拍下的祖母绿胸针,一串和裹尸渔网相同的海关编号在宝石的背面闪烁。
她是发现死者的目击证人,身旁的警员例行公事,开口询问:“金小姐,你在案发现场见过这个人吗?”
女人学起宋嘉誉的话来,转头笑答:“不知道,应该没见过吧。”
宋嘉誉用简短的一句话了结了明确认知的事实。
男警察用手轻叩桌面发出哒哒的沉闷响声,他的视线紧锁住对面的宋嘉誉,眯起的眼睛将目光缩小成针,扎进宋嘉誉的身体,妄图将内里藏着的秘密一探究竟。
宋嘉誉一直低着头,再开口声音很小,似乎逃避着什么:“我不清楚……他们的关系我不清楚,怎么死的我也不知道……从前我们确实都在港岛没错,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低隐的呢喃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在每一处角落里寄生。
审讯室里又变得安静一片,除了细微的呼吸声再无其他。
“万一是自杀呢?”
这句突如其来的莫名其妙的话让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幸是男警察老练回神快,紧着问道:“什么自杀?”
“万一是戚杨自己不想活了,然后杀了人再自杀......”
之后宋嘉誉的嘴里再抠不出一丝线索和有用的信息,警局没有证据不能扣留,只能放人。
宋嘉誉走后,男警察把他的话在心里拆开来反复咀嚼琢磨,他拿过记录审讯过程的本子,用笔在戚杨的名字上画了个圈写下自杀的字样,后面跟了个大大的问号。
再翻开另一页,那是一份记录于多年前的案件详情。
刑事案件,事发地是港岛盛龙城区的一个歌舞厅,这次案件的两名死者皆出现在那场命案的人物关系网上,而报案人一栏赫然写着三个字————宋嘉誉。
要说老天爷的行事作风是真奇怪,心情好的人怎么着都顺,心情不好的人,偏偏就状况百出。
宋嘉誉应付完警方的审问,刚踏出警局大门,一场毫无征兆的暴雨就兜头浇下。
没有伞,他从头湿到脚,成了只彻头彻尾的落汤鸡,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他将西装外套脱下来提在手上。
一双皮鞋在暴雨中浮成两尾死鱼。
淞海和大多数临海城市有所不同,这里四季分差不大,日照充分,雨量适中,很少会有像这样的大雨。
细想起来,上一次见到这样的大雨还是落在港地。
已经记不得是哪个年份的哪一天了。
消逝的记忆重新涌现,那些年在外飘零所发生的事,被悄悄活着的少年藏进了犄角旮旯里。一些逐渐淡去消亡的痕迹,除了故事里的主角,怕是只有那栋烂尾楼里精神失常的疯子还记得。
哦对了,还有个总穿红裙的女人。
从警局到家是没走过的陌生路段,宋嘉誉不晓得自己歪七扭八地绕了多久,反正到家时,钟表里的时针已经停在了数字十一的跟前。
湿哒哒的人窝进沙发里,雨水顺着纤维布浸进廉价的皮革,大概是想着连人带物都一并泡烂了去。
宋嘉誉的脑仁嗡嗡作响。
已经遗忘逝去的记忆一瞬间将他包围,他突然也好想去死啊......
可是,他真的有权利支配自己的生命吗?
那年离开港岛的时候,他连心脏都不是自己的。
如今这颗还在跳动的维持着他活下去的心脏,是江栩洲说还给他的。
湿哒哒的衬衣袖子裹着皮包骨的胳膊伸进超市购物袋里,骨节分明的手取出啤酒送到嘴边。
“呲!”
拉环套在食指上懒得去扔掉,苦涩的液体灌满口腔,与舌尖缠绵,满到溢出嘴角滴在衣服上,和还停留着的雨水混在一起。
宋嘉誉盯着手上的拉环发呆,他用拇指轻轻拨动,锋利的铁质划破肌肤,痛感随即而来。
他微微皱眉。
要想起的故事实在太长。
好像什么都在眼前晃荡,他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线把一切都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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