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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家
暮色像一块浸透了陈年血渍的旧布,缓缓覆盖在望川村的上空。西边天际,最后一缕残阳挣扎着,将云朵的边缘烧成一种黯淡的、近乎于褐的红色,仿佛随时都会彻底熄灭。风从两山之间的豁口灌进来,带着深秋特有的、枯草与落叶腐烂后的涩味,卷起地上的尘土,打着旋儿,扑向村中那些低矮的土坯房舍。
顾昭烬蹲在自家小院那口老井边,冰凉的井水没过手腕,刺得他皮肤微微发紧。他正埋头搓洗着竹篮里刚挖来的野菜,嫩绿的叶片在水里漾开。井沿湿滑,布满了深绿色的厚苔藓,一只小小的潮虫正慢吞吞地向上爬。水桶提起时,带上的水花溅湿了他膝盖处打着的补丁。他直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又就着围裙下摆擦了擦。围裙是粗麻布的,洗得发白,边角已经起了毛。
他抬起头,望向被晚霞染得一片混沌的天色,鼻翼微微翕动。除了泥土、井水、野菜的清新气息,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炊烟味,风里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不和谐的甜腥气。很淡,却像一根细小的冰针,扎在他的嗅觉神经上。他皱了皱眉,目光习惯性地投向里屋那扇虚掩着的、漆皮剥落的木门。
门帘是用旧蓝印花布做的,此时轻轻动了一下,一个瘦小的身影从门后探了出来。是顾萤。她约莫七八岁年纪,身上穿着昭烬改小了的旧夹袄,显得有些空荡。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洗得发白、棉花都有些板结的兔子布偶,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像两枚浸在清水里的黑曜石,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井边的哥哥。她不会说话,见昭烬看过来,便踮起脚尖,迈着小步快走到他身边,伸出小手,勾住了他还带着井水凉意的小拇指。就在她指尖触碰到他皮肤的刹那,几点淡金色的、米粒大小的光斑,极其微弱地在她指尖闪烁了一下,旋即隐没,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昭烬的心猛地一紧。顾萤的这种“感应”,近来总是很准。这微弱如萤火的光亮,是她心焰不自觉的流露,也是她感知到不安和危险时最直接的反应。他立刻扯下腰间那条磨得边缘起毛的粗布围裙,不由分说地裹在妹妹单薄的肩头,声音放得又轻又缓,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萤萤别怕,哥哥在。”他蹲下身,平视着妹妹的眼睛,“我好像闻到点不寻常的味道,去村西头老槐林那边看一眼,很快就回来。你乖乖待在屋里,把门闩好,不是哥哥回来,谁敲门也别开,记住了吗?”
顾萤仰着小脸,手指收紧了些,勾着他的小拇指不肯放,指尖那淡金色的光粒又不安分地闪烁起来,亮度比刚才明显了些。
“没事的,”昭烬努力挤出一个让她安心的笑容,伸手揉了揉她细软发黄的头发,“可能就是哪只野狗叼了死兔子在林子里。哥哥带着柴刀呢,去看看就安心了。晚上给你做你爱吃的菜粥,多放点油渣,好不好?”
听到菜粥和油渣,顾萤的眼睛亮了一下,但随即又被担忧取代。她不会说话,只能用眼神和指尖的光传递情绪。她松开昭烬的手指,两只小手比划着,意思是“一起去”。
“不行,”昭烬摇头,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林子里路不好走,天又快黑了。你在家等着,哥哥保证,一炷香的工夫就回来。”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包着几颗野山楂,塞到顾萤手里,“乖乖的,吃颗果子,哥哥马上回来。”
顾萤看了看手里的山楂,又看了看哥哥坚定的眼神,终于慢慢点了点头,抱着布偶,一步三回头地挪回了屋里。昭烬听到里面传来门闩落下的轻微“咔哒”声,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走到院墙角落,从一堆柴火后面拎出那把父亲留下的柴刀。刀是普通的砍柴刀,木柄被岁月和手掌磨得油光水滑,刀刃有些地方已经崩了小口,但整体还算锋利。他用拇指轻轻刮过刀锋,冰凉的触感让他精神一振。
那股若有若无的甜腥气,在傍晚微凉的空气里,似乎更清晰了些,丝丝缕缕,如同诱饵,从村西头老槐林的方向飘来。昭烬定了定神,将柴刀别在腰后,大步流星地出了院子,朝着老槐林走去。
老槐林是望川村西边的一片老林子,二十几棵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槐树盘根错节,枝桠扭曲着伸向天空,即使在盛夏,林子里也透着一股阴凉,更别说这深秋傍晚。平日里,村民砍柴拾菌也只在外围活动,很少有人深入。关于林子的古怪传说,村里老人能絮絮叨叨说上一天一夜。
离林子越近,周遭就越发安静。寻常这个时候,归巢的鸟雀本该叽叽喳喳叫成一片,但现在,林子里死寂得可怕,连风声穿过光秃秃的枝桠时,都变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呜咽般的调子。空气中弥漫的味道也变得复杂诡异起来——泥土的土腥气、腐烂落叶的霉味依然存在,但那股甜腥气却越来越浓,像熟过头的果子混合着铁锈和某种难以名状的腐败物质,令人鼻腔发腻,心头泛起恶心。
昭烬握紧了别在腰后的柴刀柄,掌心沁出薄汗。他放轻脚步,几乎是贴着路边的树干往里挪。他的嗅觉天生比常人敏锐,这曾经帮他找到过不少隐藏的菌菇和野果,此刻却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将那股不祥的预感放大再放大。林间的光线迅速暗淡下去,脚下的枯枝败叶发出“沙沙”或偶尔“咔嚓”的声响,在这片异样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突然,一声压抑的、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野兽般的低嚎,从林子深处隐约传来,震得几片挂在枝头的残叶簌簌落下。昭烬脊背瞬间绷紧,汗毛倒竖,几乎是本能地,他一个闪身,缩到了一棵需两人合抱的老槐树后,紧紧贴着粗糙的树皮,连呼吸都屏住了。
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只眼睛,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望去。林子中央有一小片空地,旁边是一条蜿蜒流过的小溪。而就在溪边的泥地上,趴伏着一个他熟悉的身影——是村东头独居的李叔,平时靠打猎和采药为生,人很和善,前几天还给了昭烬一把晒干的野栗子。
此刻,李叔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脸埋在溪边的鹅卵石里,看不清表情。他身上那件打了补丁的粗布短褂被撕扯得稀烂,整个后背一片血肉模糊,皮肉可怕地向外翻卷着,露出底下森白的肩胛骨,暗红近黑的血液早已凝固,将他身下的泥土浸透了一大片,并蜿蜒着汇入潺潺的小溪,将一段溪水染成了令人心悸的暗红色。李叔的一只手无力地向前伸着,手指扭曲,却仍死死攥着半块早已冰冷僵硬的烤红薯。
昭烬的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咙,他死死咬住下唇,才强压下去。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他的目光顺着那片刺目的暗红移动,然后,定格在了空地另一侧,那个正在溪边低头啃噬着什么的“东西”上。
那怪物约有半人高,躯干部分还依稀能看出牛的轮廓,四肢粗壮,蹄子硕大。但它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极不祥的暗紫色,像是严重淤血后的颜色,大片大片的皮毛脱落,露出底下不断微微蠕动着的、类似皲裂树皮般的腐肉,有些地方还在渗出黄绿色的粘液。最可怖的是它的头部——那根本不再是牛头,而是一个扭曲变形、五官错位的人头模样,皮肤是死灰色的,嘴唇不见了,露出参差不齐、带着黑黄色污垢的獠牙,眼眶里没有眼珠,只有两团如同活物般不断翻滚涌动的浓稠黑气。它正低头,用那獠牙啃咬着地上一团模糊的血肉,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粘稠的涎液顺着嘴角滴落,在泥地上腐蚀出小小的白烟。
净蚀者!
昭烬的脑海里瞬间炸开这三个字。村里老人围炉夜话时,带着恐惧低声谈论的怪物!被天上那轮诡异的“蚀月”散发的“浊气”污染、堕落而成的邪物!它们畏光,嗜血,力大无穷,是带来死亡和毁灭的象征!
那怪物似乎刚刚饱餐一顿,动作有些迟缓。但它那颗扭曲的头颅忽然顿住了啃噬的动作,缓缓转向了昭烬藏身的方向。那两团翻滚的浊气仿佛拥有了视线,牢牢锁定了槐树后的少年。喉咙里的“咕噜”声变成了带着威胁意味的低吼,裂开的嘴角咧开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粘稠的涎液拉成丝线滴落。
昭烬知道自己被发现了。极致的恐惧反而催生出一丝冷静。他不再隐藏,猛地从树后闪出,手握柴刀,刀尖对准怪物,一步步向后退,眼睛死死盯着它,试图拉开安全距离。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
然而,后退中,他的脚跟不慎踩断了一根横在地上的枯枝。
“咔嚓!”
清脆的断裂声在这片死寂的林子里,如同平地惊雷!
净蚀者被这声音彻底激怒,或者说,激发了它杀戮的本能!它发出一声兴奋而残暴的嚎叫,四肢以一种完全违反牛类常理的、如同蜘蛛般诡异的姿势猛地蹬地,庞大的身躯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腥风,如同一颗出膛的炮弹,直扑昭烬!
速度太快了!昭烬甚至来不及做出完整的劈砍动作,只能下意识地将柴刀横在身前格挡。
“铛!”
一声闷响,柴刀砍在怪物覆盖着坚硬腐肉的前肢上,竟然只迸溅出几点微弱的火星,震得昭烬虎口发麻,整条手臂都又酸又痛。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撞得双脚离地,向后倒飞出去,后背重重砸在另一棵槐树的树干上。
“呃!”昭烬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只觉得眼前一黑,五脏六腑都像是移了位,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柴刀也脱手飞出,“哐当”一声落在几步外的草丛里。
净蚀者一击得手,发出“嗬嗬”的怪响,裂开的大嘴滴着恶臭的涎液,一步步逼近。那双浊气翻涌的“眼睛”里,似乎闪烁着残忍而愉悦的光芒。昭烬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它獠牙上挂着的碎肉屑,闻到它口中那混合了血腥与腐烂的、难以形容的恶臭。
死亡的阴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结局,和李叔一样,变成这阴森林子里一具冰冷、破碎的尸体,被这怪物啃噬殆尽。那萤萤怎么办?她才七岁,不会说话,在这世上再无亲人……巨大的绝望和愤怒如同野火般在他胸中燃烧起来!
就在怪物的獠牙即将触碰到他脖颈皮肤的刹那,一股灼热到极致的气流,毫无征兆地从他心口最深处炸开!像是一点积蓄了千万年的火星,终于落入了滚沸的油锅,瞬间引燃了全身!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咆哮,皮肤下的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骨骼都像是在被无形的火焰疯狂灼烧,尤其是刚才握着柴刀的右手,烫得如同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这股力量狂暴、陌生,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熟悉感,仿佛本就沉睡在他血脉深处。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恐惧和杂念。昭烬几乎是凭借着最原始的反应,顺应着体内那股亟待宣泄的炽热洪流,朝着近在咫尺的怪物,用尽全身力气,挥出了拳头!他甚至忘记了去捡不远处的柴刀。
没有章法,没有技巧,只是最直接、最野蛮的倾泻!
“轰!”
一团并不耀眼、却异常凝实的橘红色火焰,猛地从他紧握的拳头上爆发出来!那火焰的形状并不规则,边缘像是被狂风吹拂的火星,带着一种干燥、炽烈、仿佛能焚尽一切污秽的气息,狠狠地砸在了净蚀者那张扭曲的人脸之上!
“嗤啦啦——!”
如同烧红的刀子切进了凝固的牛油,怪物被火焰击中的部位发出了令人牙酸的灼烧声。焦臭的黑烟混合着更加浓郁的浊气冲天而起!净蚀者发出了前所未有、凄厉到变形的惨嚎,整个身体如同被巨锤击中,向后翻滚着跌了出去,重重摔在溪边的乱石滩上,捂着脸疯狂打滚,浊气从指缝间汹涌溢出。
昭烬愣住了,瘫坐在树下,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拳头。拳峰处的皮肤一片通红,甚至微微鼓起水泡,散发着皮肉烧焦的淡淡气味和一股奇异的灼热感。那橘红色的火焰一击之后便迅速熄灭,只在空气中留下翻滚的热浪和刺鼻的焦糊味。
这就是……心焰?
父亲生前偶尔在夜深人静时,带着醉意和难以言说的沉重,向他提起过的力量?村里老人传说中,只有远方“净光院”的那些神秘“引焰者”才能掌握的对抗日渐猖獗的黑暗的依仗?
净蚀者遭受重创,但并未死去。剧痛和愤怒让它彻底疯狂。它挣扎着从乱石滩上爬起,那颗被烧得半边焦黑、五官更加扭曲可怖的头颅发出嘶哑的咆哮,剩下的那只“浊气之眼”死死锁定昭烬,充满了最纯粹的恶意和毁灭欲。它四肢刨地,带着比第一次更加凶猛的气势,再次猛冲过来!速度更快,势头更猛,显然是要将眼前这个伤到它的少年撕成碎片!
昭烬咬紧牙关,强烈的求生欲让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努力回忆着父亲酒醉后零星提过的、如同梦呓般的片段——“风……火的步调……呼吸……找到那个节奏……让气跟着火走,火随着心跳……”
他尝试着调整自己紊乱急促的呼吸,将恐惧压下去,将剧烈的喘息压下去,深深地吸气,再缓缓地、绵长地吐出。一吸一呼之间,他努力去捕捉胸腔里那颗因为恐惧和激动而狂跳的心脏的搏动。
起初很难,呼吸和心跳像是脱缰的野马,各跑各的。但渐渐地,随着他意识的集中,一种奇妙的共鸣开始出现。呼吸的韵律开始慢慢向心跳的频率靠拢,一呼一吸,一张一弛,仿佛暗合了某种天地间最原始的节奏。
而体内那股因为受伤和恐惧而再次变得躁动不安的灼热洪流,随着呼吸的逐渐平稳,竟然也开始奇迹般地驯服下来。它不再横冲直撞,而是开始顺着某种无形的脉络,主要汇聚向他的双臂,尤其是他的双手。那股灼痛感依然存在,却变得可控,仿佛温顺的火焰缠绕在他的指骨和臂膀上。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瞥见了落在草丛里的柴刀。
净蚀者已经冲到五步之内,腥风扑面!
昭烬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猛地向前一扑,就地一滚,右手精准地抓住了柴刀的刀柄!在握住刀柄的刹那,体内那已然驯服的灼热力量,如同找到了最佳的导体,疯狂地涌入柴刀之中!
“嗡——!”
普通的柴刀发出了轻微的嗡鸣,木质的刀柄变得滚烫,而那有些锈迹和崩口的刀身,竟然隐隐泛起了暗红色的光晕!
昭烬来不及细想,顺势转身,双手握刀,迎着猛扑过来的净蚀者,由下至上,奋力一撩!这一次,他的动作不再毫无章法,而是带着一种顺着呼吸和心跳节奏的本能力量!
“焚风!”
他无意识地发出一声低吼,像是在为这力量命名,又像是在为自己鼓劲!
刀锋划破空气,带起的不再是寻常的风声,而是一道灼热的、橘红色边缘带着淡金光边的弧形焰浪!这焰浪凝实了许多,如同一条有生命的火蛇,发出轻微的呼啸声,精准地斩向净蚀者最为脆弱的脖颈部位!
火焰与腐肉再次碰撞!
“噼里啪啦——!”
这一次的灼烧声更加剧烈,如同年节时燃烧的竹竿。净蚀者的嚎叫从狂暴变成了绝望的嘶鸣,它庞大的身躯被焰浪蕴含的力量带得向一侧歪倒,脖颈处被斩开一道深可见骨的焦黑伤口,黑色的浊气如同决堤的洪水般从伤口喷涌而出!
它在地上疯狂地抽搐、翻滚,将周围的枯枝败叶都点燃了,发出小小的火苗。但它的挣扎越来越弱,叫声也越来越低微。最终,在一声如同泄了气的皮囊般的轻响后,它庞大的身躯彻底僵住,然后从脖颈的伤口开始,迅速变得焦黑、碳化,最后如同被风吹散的沙雕,化作一堆飞灰,簌簌落下,被林间的风一吹,便消散无踪,只在原地留下一小滩人形的不规则焦黑痕迹,以及空气中久久难以散尽的恶臭和焦糊味。
战斗结束了。
昭烬脱力般地单膝跪倒在地,只能用柴刀支撑着身体,才不至于完全瘫软下去。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头、鬓角流淌下来,浸湿了粗布衣裳。运用这莫名觉醒的心焰,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体力和精神,一种极度的疲惫感席卷全身。但与此同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也在他疲惫的身体里滋生、蔓延——那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是掌控了力量的震撼,更是一种……微弱的、却真实不虚的、能够在这黑暗世道中活下去的希望之火。
“呃……哥……”
一声极轻微的、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恐惧的气音,从旁边不远处的一簇茂密灌木丛后传来。
昭烬猛地回头,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只见顾萤小小的身影,从一丛半人高的蕨类植物后面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她的小脸吓得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却死死咬着下唇,没有哭出声。她跑得跌跌撞撞,身上的旧夹袄被树枝刮破了好几处,怀里的兔子布偶也沾满了泥土。她跑到昭烬身边,小手冰凉,紧紧抓住他因为脱力而微微颤抖的胳膊,指尖那淡金色的光粒变得前所未有的明亮和急促,像是一大群受到极度惊吓的萤火虫,在她指尖疯狂地舞动、闪烁。她不会说话,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着她刚才所经历的极致恐惧和此刻看到哥哥无恙后的、汹涌而来的关切。
昭烬的心中顿时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把,又酸又痛,还夹杂着无尽的后怕。他刚才竟然让妹妹独自跟来了!要是她刚才被那怪物发现……他简直不敢想象后果!
“萤萤……你……你怎么跟来了!”他又急又气,更多的却是心疼和自责,声音都带着颤,“不是让你在家等着吗?多危险!”
顾萤被他略带责备的语气说得身子一缩,眼泪掉得更凶了,但她抓着哥哥胳膊的手却丝毫没松,反而更用力了。她不会辩解,只是仰着满是泪痕的小脸,用那双被泪水洗得异常明亮的眼睛望着他,指尖的光粒汇聚成一小束,轻轻地、一遍遍拂过昭烬肩膀上被怪物尾巴扫中、此刻已经淤紫肿胀的地方。那光粒接触到皮肤,带来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清凉的安抚感,让火辣辣的疼痛稍稍缓解。
看到妹妹这无声的依赖和关心,昭烬所有责备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伸出没有受伤的左手,将妹妹冰冷、发抖的小小身躯紧紧搂进怀里。“对不起……萤萤,是哥哥不好……哥哥不该凶你……”他一遍遍地重复着,既是在安慰妹妹,也是在平复自己那如同惊涛骇浪般的心情,“没事了,真的没事了……怪物被打跑了,我们安全了……”
顾萤把脸深深埋在他怀里,小小的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但指尖那狂乱舞动的光粒,却在他的安抚下,渐渐稳定下来,亮度也慢慢恢复到平时那种温和的、米粒大小的状态。
兄妹俩在渐渐浓重的暮色和尚未散尽的焦臭味儿中,紧紧相拥,依靠着彼此的体温,汲取着劫后余生的微弱力量。
良久,昭烬才扶着树干,艰难地站起身。他看了一眼地上李叔冰冷的尸体,又看了看那滩象征着净蚀者存在的焦黑痕迹,最后目光落在妹妹苍白却依赖的小脸上。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幼苗,在他心中变得无比清晰、坚定——望川村,不能再待了。今天能出现一只净蚀者,明天就可能出现第二只、第三只。这里已经不再安全。继续留在这里,只能是坐以待毙。
他牵起顾萤冰凉的小手,声音因为脱力和之前的嘶吼而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萤萤,我们得离开这里。马上就走。”
顾萤仰头看着他,眼中还带着未散的惊恐,指尖的光粒闪烁了一下,带着明显的疑问。离开?去哪里?
昭烬的目光投向东方,那是村中老人传说中,唯一能与“蚀月”和“净蚀者”对抗的组织——“净光院”所在的方向。他的眼神渐渐变得锐利,如同经过淬火的刀锋。
“我们去一个地方,”他低声说,像是在告诉妹妹,又像是在对自己宣誓,“一个能让我们变得强大,能掌握这种力量,”他抬起自己的右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火焰的灼热,“能保护自己,也能保护别人,让李叔这样的惨剧不再发生的地方。”
夜色如同浓墨,彻底笼罩了山野,只有天边那轮模糊的、散发着不祥红光的“蚀月”,勉强投下暗淡的光线,将树木和山石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扭曲,如同幢幢鬼影。
昭烬带着顾萤,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那个再也无法为他们遮风挡雨的家。他不敢点灯,借着蚀月微弱的光线,匆匆收拾了家里仅剩的一点家当——小半袋糙米,几块硬得能砸死狗的杂面饼子,一小包盐,还有他和顾萤仅有的两件打满补丁的厚实冬衣。他用一块洗得发白的厚布将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打包好,系成一个包袱,背在肩上。
最后,他从自己贴身的衣物里,取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枚磨得光滑、甚至能映出人影的旧铜铃。铃铛很小,黄铜质地,上面刻着模糊的、已经看不清含义的纹路。这是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父亲临终前,已经说不出话,只是颤抖着将这枚铃铛塞进他手里,目光望向门外无边的黑暗,充满了不甘和担忧。
昭烬将红绳穿过铃铛,小心翼翼地挂在了顾萤的脖子上,让冰凉的铜铃贴着她温热的皮肤。“萤萤,这个你收好。”他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格外低沉,“听见铃声,就像哥哥在身边。无论走到哪里,我们都在一起。”
顾萤小手紧紧握住那枚还带着哥哥体温的铜铃,用力地点了点头。铜铃在她胸前发出极其轻微的一声“叮”,清脆,却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坚定。
兄妹二人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生活了十几年的、如今已充满死亡气息的家,毅然决然地转身,踏上了通往东方、完全未知的、黑暗笼罩的道路。
山风凛冽,如同刀子般刮过少年单薄破旧的衣衫和女孩细软发黄的头发。前路漫漫,黑暗中不知还隐藏着多少如同林中怪物那般的危险与绝望。但顾昭烬紧紧握着妹妹冰凉的小手,一步步,坚定地向前走去。
他的掌心里,那场生死搏杀后残留的、微弱的温热感,尚未完全散去。
这余烬虽微,却已点燃。
而他们将要走过的漫漫长路,或许,终将谱成一首属于他们的、燃尽黑暗的——不屈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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