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墙锁清辉》

　　永和二十三年的初雪来得格外早。
　　才过立冬，北风就连夜叩响了皇城的朱门。待到天明，琉璃瓦上已覆了一层薄薄的白霜，远远望去，整座紫禁城像是被罩进了一个精致却冰冷的琉璃盏中。
　　卯时三刻，天色尚未全明，顾清辉已端坐在菱花镜前，由着侍女为她梳妆。镜中的少女年方二八，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一双杏眼本该是灵动含笑的，此刻却沉静如水，映不出半点波澜。
　　“小姐今日想梳什么发式？飞天髻还是随云髻？”侍女小蝶手持玉梳，轻声问道。
　　“简单些就好，今日不是赏花宴，不必太过招摇。”清辉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倦。
　　小蝶会意，只将她的青丝挽成一个端庄的圆髻，斜插一支素银簪子，再无多余装饰。
　　顾清辉凝视着镜中的自己，恍惚间竟有些陌生。不过月余前，她还在江南老家庭院中的海棠树下抚琴吟诗，而今却已身处这深宫之中，成为五十名待选秀女之一。
　　“父亲母亲可都安好？”她轻声问。
　　“老爷夫人一切都好，今早还派人传话，让小姐放宽心，不必挂念家中。”小蝶答道，手中不停，为她整理着衣襟，“只是夫人又哭了半宿，说是舍不得小姐。”
　　清辉心中一酸，却强忍着没有让情绪显露。她如何不知，母亲的不舍不仅仅是因为母女分离，更是因为这一入宫门，前途未卜——得宠是险，失宠是灾，无论如何，那个在江南水乡中自由奔跑的小女儿，是再也回不来了。
　　“替我回话，说清辉一切都好，请二老保重身体。”她顿了顿，又道，“特别是父亲的风湿，天冷了，记得添衣用药。”
　　小蝶应下，为主子披上一件藕荷色织锦斗篷，领口处一圈雪白的狐毛，衬得她本就白皙的肌肤几乎透明。
　　时辰已到，秀女们依次走出住处，在引路太监的带领下，向着储秀宫方向走去。宫道漫长，青石板路被前夜雨水洗得发亮，两侧朱墙高耸，将天空切割成狭窄的一条。
　　清辉默默跟在队伍中，目不斜视，步履平稳。入宫前母亲的叮嘱犹在耳畔：“宫中不比家里，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少说话，多观察，切记。”
　　忽然，前方传来一阵骚动。一位秀女不慎踩到了结冰的石面，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幸好身旁的宫女眼疾手快扶住了她，但这一耽搁，队伍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一个威严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清辉抬眼望去，见一位身着深紫色宫装的女官正皱眉看向这边。她认得这是宫中的教导嬷嬷，姓严，人如其名，对待秀女极为严厉。
　　“回嬷嬷，是林秀女脚下打滑，险些摔倒。”领路太监连忙回禀。
　　严嬷嬷锐利的目光扫过那位姓林的秀女，冷声道：“宫中行走，贵在端庄稳重。这般毛躁，成何体统？”
　　林秀女吓得脸色发白，连连请罪。清辉认得她，是光禄寺少卿之女林婉儿，生得娇小可人，性格活泼，前几日还曾在住处哼唱江南小调，被严嬷嬷训斥过。
　　就在严嬷嬷准备继续训斥时，清辉注意到林婉儿站定的那块青石板上，隐约可见一层薄冰。她犹豫片刻，还是轻声开口：“嬷嬷容禀，那处地面结冰，确易滑倒。”
　　严嬷嬷转向清辉，目光如炬：“你是？”
　　“秀女顾清辉。”她垂首行礼，不卑不亢。
　　严嬷嬷打量她片刻，示意小太监前去查看。小太监确认确有结冰后，严嬷嬷面色稍缓，吩咐道：“绕道而行。”
　　队伍继续前进，林婉儿投来感激的一瞥，清辉却只微微摇头，示意她不必在意。
　　储秀宫前，秀女们按序站立，等待着初选。这是入宫后的第一次正式选拔，将由宫中位份最高的几位妃嫔共同主持，筛选出资质上乘者，以备皇上亲选。
　　清辉站在人群中，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宫院一侧的月门，忽然定住了。
　　月门外，几个身影正缓缓经过。为首的男子身着玄色蟒袍，腰系玉带，身形挺拔如松。虽距离尚远，看不清面容，但那股与生俱来的尊贵气度，却如无形的屏障，将他与随从们截然分开。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注视，那人忽然转头，目光如电，直直看向秀女队伍。清辉慌忙垂首，心跳如擂鼓。
　　“是靖王殿下。”身旁有秀女小声低语，语气中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皇上最宠爱的三皇子。”
　　清辉不敢再抬头，只盯着自己鞋尖上细密的绣花。方才那一瞥，她已看清了那人的眉眼——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整张脸俊美得近乎凌厉，尤其是那双眼睛，深邃得像是能看透人心。
　　“靖王殿下怎么会来储秀宫？”另一秀女悄声问。
　　“听说今日殿下是来向皇后请安的，恰巧经过此处。”
　　议论声在严嬷嬷严厉的目光中戛然而止。秀女们重新站好，但空气中却弥漫开一种微妙的期待与紧张。
　　清辉轻轻吸了口气，试图平复紊乱的心跳。她记得父亲曾提起过这位靖王——赵琛，年方二十，是已故端敬皇后独子，自幼聪慧过人，文韬武略皆在众皇子之上，深得皇上器重。只是性格冷峻，不喜交际，朝中大臣对他多是敬畏有加。
　　“宣秀女入殿——”内侍悠长的唱喏声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初选开始了。
　　秀女们五人一组，依次入殿，自报家门，接受妃嫔们的审视。过程繁琐而漫长，清辉静立等候，听着殿内隐约传来的问话声，心中竟奇异地平静下来。
　　既然已入宫门，便只能向前。这是顾家女儿的宿命，也是她必须面对的现实。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轮到她这一组。清辉整理衣襟，垂首敛目，随着引路宫女步入殿中。
　　储秀宫正殿宽敞明亮，地铺金砖，顶悬宫灯。正中主位空置，两侧分别坐着四位宫装华丽的妃嫔。清辉认得其中两位——左侧首位的是李贵妃，掌管六宫，权倾后宫；右侧次位的是德妃，以温婉贤淑著称。
　　“臣女顾清辉，参见各位娘娘。”她依礼下拜，声音清越，举止得体。
　　殿内静默片刻，随后德妃温和的声音响起：“抬起头来。”
　　清辉依言抬头，却仍垂着眼帘，不敢直视上位。
　　又是一阵静默。她能感觉到数道目光在她脸上流转，审视，评判。
　　“可是江南河道监察使顾明远之女？”李贵妃问道，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
　　“回娘娘，正是。”
　　“可曾读过书？”
　　“略识得几个字，不敢称读书。”清辉谨慎应答。
　　李贵妃轻轻“嗯”了一声，转向德妃：“瞧着倒是个端庄的。”
　　德妃微笑颔首：“江南水乡养人，顾小姐气质清雅，难得。”
　　问过几句家常，便到了考校才艺的环节。清辉选的是一曲古琴《鹤鸣九皋》，这是父亲最爱的曲子，她自幼习练，已得其中精髓。
　　宫女抬来古琴，清辉净手焚香，屏息凝神，指尖轻拨，清越的琴音便如流水般倾泻而出。初时轻缓，如鹤唳云端；继而高亢，如振翅凌霄；最后渐趋平和，如归隐林泉。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德妃眼中闪过赞赏之色，就连一向严肃的李贵妃也微微颔首。
　　“琴艺不俗，可见是下过功夫的。”李贵妃道，“退下吧。”
　　清辉行礼告退，心中并无喜悦，只有一种完成任务的释然。转身之际，她无意间瞥见殿侧屏风后似乎有人影晃动，那玄色的衣角隐约可见。
　　她心头一跳，急忙收回目光，稳步退出殿外。
　　初选直至申时才全部结束。五十名秀女，留用三十二人，其余遣返回家。顾清辉自然在留用之列，且因表现优异，被安排住在离储秀宫不远的凝香苑东厢。
　　凝香苑不大，却十分精致，院中植有几株红梅，此时正含苞待放。清辉分得的东厢房宽敞明亮，一应陈设虽不奢华，却也雅致齐全。
　　“小姐，听说这凝香苑可是好地方，离御花园近，又清净。”小蝶一边收拾行李，一边高兴地说，“而且只住了您和林秀女两位，比那边十几人挤在一处强多了。”
　　清辉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宫中安排住处向来大有深意，她与林婉儿同住此处，恐怕不是偶然。
　　果然，傍晚时分，林婉儿特地前来道谢。
　　“今日多亏顾姐姐出言相助，否则婉儿定要受罚了。”她说着，奉上一个精致的香囊，“这是我自己调的安神香，聊表谢意，望姐姐不弃。”
　　清辉推辞不过，只得收下。二人年纪相仿，又同是江南人士，很快便熟络起来。言谈间，清辉得知林婉儿父亲官职不高，能在初选中脱颖而出，全凭一手出色的刺绣技艺。
　　“德妃娘娘夸我绣的牡丹栩栩如生呢。”林婉儿不无得意地说，随即又压低声音，“顾姐姐，你听说了吗？今日靖王殿下真的在屏风后看了我们好久。”
　　清辉手中茶盏微微一颤，面上却不动声色：“宫中事非，不可妄议。”
　　林婉儿吐了吐舌头：“姐姐说的是。只是我听说，皇上似乎有意为靖王选妃，说不定会从我们这届秀女中挑选呢。”
　　清辉垂眸，轻轻吹开茶汤上的浮沫：“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这些事，不是你我能议论的。”
　　送走林婉儿后，清辉独坐窗前，望着院中那几株红梅出神。靖王赵琛...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男子，为何总在她心头萦绕不去？是因为他那双深邃得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还是因为他身上那种与这深宫格格不入的孤高气度？
　　她轻轻摇头，试图将这些杂念甩开。无论靖王如何，都与她无关。她入宫，是为了家族的荣辱，不是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幻想。
　　夜色渐深，清辉却毫无睡意。她推开窗，让寒冷的夜风吹散满室暖香。远处宫灯点点，勾勒出重重殿宇的轮廓，那深不可测的黑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明。
　　忽然，一阵悠扬的笛声随风传来，清冽婉转，如泣如诉。清辉凝神细听，认出那是一曲《梅花三弄》，在这寒冷的冬夜，显得格外凄清寂寥。
　　是谁在深夜吹笛？那笛声中的孤寂与悲凉，为何如此熟悉？
　　她静静听了许久，直到笛声渐渐消散在夜色中，才轻轻关上了窗。
　　翌日清晨，秀女们被传召至御花园赏梅。
　　虽说只是寻常的游园，但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这是又一次在宫中贵人面前展示自己的机会。因此人人都精心打扮，力求在雪景梅林中脱颖而出。
　　清辉依旧穿着素雅，一袭月白绣梅锦袄，外罩淡青色斗篷，发间只簪一支白玉梅花簪，淡扫蛾眉，轻点朱唇，在这姹紫嫣红中，反而显得清新脱俗。
　　御花园中的红梅开得正盛，皑皑白雪映衬着点点红蕊，美得惊心动魄。秀女们三五成群，赏花谈笑，不时有娇笑声传来，为这寂静的冬日增添了几分生气。
　　清辉独自走在梅林小径上，欣赏着枝头绽放的红梅。忽然，一阵风吹过，枝头积雪簌簌落下，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却不慎撞到了身后之人。
　　“臣女失仪，请...”她急忙转身请罪，却在看清对方容貌时，话音戛然而止。
　　玄色蟒袍，玉带金冠，剑眉星目——正是靖王赵琛。
　　他比她想象中还要高大，她只及他肩头。如此近的距离，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以及那浓密睫毛投下的淡淡阴影。
　　“无妨。”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独特的磁性。
　　清辉急忙退开两步，垂首而立，心跳如鼓。她怎么会没注意到身后有人？而且还是靖王殿下！
　　赵琛却没有立即离开，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忽然问道：“你是顾明远的女儿？”
　　清辉心中一惊，没想到他竟知道父亲的名字：“回殿下，正是。”
　　他微微颔首，目光转向枝头红梅：“江南的红梅，也该开了吧？”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清辉怔了怔，随即轻声答道：“江南气候温暖，红梅开得早，此时应已近凋零。”
　　赵琛沉默片刻，淡淡道：“宫中的梅，开得晚，却也谢得晚。”
　　这话中似乎别有深意，清辉不敢贸然接话，只垂首静立。
　　就在这时，林婉儿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顾姐姐，你快来看，这株绿梅开得好生奇特！”
　　清辉如蒙大赦，连忙向赵琛行礼：“殿下若无他事，臣女告退。”
　　赵琛微微颔首，目光却仍停留在她身上，带着几分探究，几分深思。
　　清辉快步离开，直到转过梅林，才敢回头望去。赵琛仍站在原地，玄色的身影在白雪红梅间格外醒目，仿佛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他忽然转头，与她视线相接。
　　那一刻，清辉仿佛看到了他唇角微不可察的扬起，待要细看，他已转身离去，只留下一个挺拔孤傲的背影。
　　“顾姐姐，你方才在与谁说话？”林婉儿好奇地问。
　　“一位迷路的公公，我为他指了路。”清辉轻描淡写地带过，心中却波澜未平。
　　那短暂的交集，那双深邃的眼睛，还有那句意味深长的话，都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
　　赏梅结束后，秀女们回到住处。午膳时分，宫中突然传来消息：皇上将在三日后亲临储秀宫，最终选定留在宫中的秀女。
　　消息一出，凝香苑顿时热闹起来。秀女们既紧张又期待，纷纷拿出最华美的衣裳首饰，准备在御前一展风采。
　　唯有清辉，对着窗外那株含苞待放的红梅，久久不语。
　　“小姐，您不准备准备吗？”小蝶焦急地问，“听说其他秀女都在翻箱倒柜地找最好看的衣裳呢。”
　　清辉轻轻摇头：“御前表现，重在端庄得体，而非衣饰华美。”
　　话虽如此，她心中却另有一番思量。皇上亲选，意味着她们这些秀女的命运即将被决定。是留在宫中为妃为嫔，还是赐婚皇子宗室，或是遣返回家，都将在三日后揭晓。
　　而她，究竟希望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呢？
　　入宫前，父亲曾私下与她长谈。顾家虽为官宦世家，但在朝中并无根基，全凭父亲勤勉才得以立足。她若能在宫中得一席之地，对家族自是莫大助益。然而父亲也明确表示，不愿她以幸福为代价换取荣华。
　　“辉儿，”父亲语重心长地说，“为父望你在宫中平安顺遂，而非攀龙附凤，陷入是非之争。”
　　当时她并不能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深意，直到入宫后，亲眼见到妃嫔间的明争暗斗，才明白这朱墙之内，平静表面下暗流汹涌。
　　“小蝶，”她忽然开口，“将我那件湖蓝色绣缠枝莲的衣裳找出来吧。”
　　小蝶应声而去，很快取来了衣裳。这是母亲特地为她入宫准备的，颜色清雅，绣工精致，却不显招摇。
　　三日后，她将穿着这件衣裳面圣。不论结果如何，她只求无愧于心。
　　是夜，清辉又一次听到了那阵笛声。与昨夜不同，今夜的笛声格外清晰，仿佛就在不远处的宫苑中。
　　她推开窗，循声望去，只见凝香苑西侧的一座小楼中，隐约有灯火闪烁。那是...望月楼，宫中地势较高的一座建筑，登楼可俯瞰大半个皇宫。
　　笛声婉转悠扬，却带着化不开的愁绪。清辉静静听着，忽然想起日间在梅林中与靖王的偶遇。
　　那样一个冷峻孤高的人，也会有这般细腻的心事吗？
　　不，不会是他。靖王殿下何等尊贵，怎会深夜独坐小楼吹笛？
　　她轻轻关窗，将笛声隔绝在外。宫闱深深，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有些人，不接近比接近安全。
　　然而命运的车轮，从来不会因个人的意愿而停止转动。
　　三日后，皇上亲选之日，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将顾清辉推向了风口浪尖，也让她与靖王赵琛的命运，彻底纠缠在一起。
　　而那支深夜响起的笛声，以及笛声背后的秘密，将随着宫门深锁的往事，一步步揭开它神秘的面纱。
　　朱墙白雪，红梅初绽。深宫中的第一缕暗香，已然悄然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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