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1 章
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瞬,肖瑾昂脑子里闪过的,不是未完成的报表,也不是下个季度的房贷。
是那份被他反复修改了十几稿的《粤北森态循环农业示范项目——供应链配套方案》。
真讽刺。
为了那份方案,他跑遍了项目方的所有基地。从草莓大棚到柑橘园,从蓝莓种植到中药材培育……最后他像个越界的“外科医生”,在方案里不仅划出了物流的血管该怎么铺,还冷静地剖析了甲方生产端的“病灶”……
甲方负责人看完后,意味深长地对他说:“肖经理,你操的心,已经超出你们的合同范围了。”
他当时只是笑笑。
他以为自己在优化一条供应链。
直到轮胎碾过塌陷路面的失重感传来,身体被安全带狠狠勒住又抛起的瞬间,他才模糊地觉得——那些日晒雨淋的田间考察,那些与泥土、作物打交道的日子,好像在他被报表和KPI填满的心里,悄悄埋下了别的东西。一些关于“创造”,而不是“搬运”的东西。
他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真正创造点什么。
---
肖瑾昂又一次从这相同的窒息感中惊醒,猛地坐起。
冷汗涔涔。
没有扭曲的钢铁,没有灼人的火焰,也没有那令人作呕的橡胶燃烧味。只有窗外透进的、清冷的晨光。
他按住狂跳不止的胸口,深深吸气,直到肺叶被2006年乡村清晨干净却无比陌生的空气充满。
穿越到这个身体里,已经一周了。
最初的混沌已经过去,但那庞大的、不属于他的记忆,依旧像深海的暗流,随时可能将他拖入冰冷的漩涡。
记忆的碎片不按顺序涌来,带着锋利的情感边缘:阳光刺眼的午后,父亲粗糙的手掌摩挲着那张红色录取通知书,笑得皱纹都舒展开;母亲在灶台前转悠,嘴里念叨着要去县城买哪些好菜……
画面温暖得灼人。
紧接着,世界旋转:是村支书肖卫国和本家三叔公沉重如铁的脸。他们站在门口,挡住了外面所有的光。
从他们艰涩、停顿的言语缝隙里,几个词像烧红的钉子凿进耳朵——“车祸”、“弯道”、“当场”、“人没了”。
他瘫坐在堂屋冰凉的门槛上,看着他们的嘴在动,却听不见完整的话。只觉得有东西在胸腔里塌了,碎成冰碴,扎得每一口呼吸都生疼。
邻居闻讯而来,屋里屋外挤满了人,叹息声、压抑的哭声、商议事的低语混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嗡鸣。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撞破了这片嘈杂。
一个身影踉跄着冲进院子,是舅舅林永贵。他裤腿上溅满泥点,衬衫后背汗湿了一大片,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着。看到门槛上那个丢了魂的影子,眼眶瞬间红了,几步冲过来,那双粗糙结茧的手,一把将他冰冷僵硬的身体紧紧揽住。
舅舅的力气大得发颤,沙哑的声音像是从劈裂的木头里挤出来的:“昂仔……舅来了。别怕,有舅在。”
那一刻,冰冷的躯壳里,才仿佛有了一丝微弱的热气。随即,这热气化作滚烫的液体,冲破了所有麻木的闸门。
然后是漫长又模糊的几天。香火气、流水席、磕头、答礼……他像个被抽走灵魂的木偶,被舅舅和卫国叔领着,走完所有该走的流程。舅舅的脊背在那几天里,肉眼可见地佝偻下去,但撑着他的手,始终很稳。
葬礼结束后的日子,记忆变得粘稠而压抑。
赔偿,成了压在活人头上的另一座山。
他跟着舅舅和卫国叔,去那些陌生的、挂着牌子的办公室。舅舅的腰总是微微弯着,声音沙哑,一遍遍重复着相似的话,递出去的烟常被推开。他站在一旁,听着那些冰冷的词——“责任认定”、“按规定”、“人道主义补偿”……每个字都像小锤,敲打着父母生命的价值。
那不仅是悲伤,还是一种更深、更钝的痛,是双亲的命被放在秤上讨价还价、而自己无能为力的羞耻与窒息。
直到某个傍晚,舅舅和卫国叔再次走进家门,脸上是卸下重担后的疲惫,以及一种更深沉的、说不出的东西。
舅舅递过来一个崭新的存折,手指有些抖。村支书放下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袋。
“昂仔,钱……总算都在这儿了。”
“十四万七。收好。”
“这五千现金你拿着,应个急。”
“往前看,好好过日子。”
他们走了。
三层小楼第一次这么空,这么静。静得能听见灰尘在最后一缕夕阳光里漂浮的声音。
他走到堂屋,看着八仙桌上盖着红布的父母遗照。所有被强压下的情绪——灭顶的悲伤、累积的屈辱、对未来的巨大茫然——在绝对的寂静中轰然决堤。他瘫倒在地,从呜咽到嚎啕,再到撕心裂肺却发不出声的剧烈抽泣。哭到眼前发黑,哭到胸腔剧痛无法呼吸,哭到所有的力气和精神都被彻底抽空……
因极致的悲痛导致的过度换气,加上昏厥后因体位受阻,让他的呼吸在无意识中陷入了停滞,最终意识消散。这具年轻的身体是健康的,它的死亡,纯粹是一场由极致情感与尊严受挫共同引发的、不幸的意外。
---
所有这些记忆——前世三十七年终结于高速路塌陷的虚无与不甘,今生十九岁终结于情感海啸的剧痛与屈辱——都像是用冰锥和熔岩同时凿刻,生生烙进肖瑾昂的神经里。
他被这两种人生、两种终结的记忆撕扯着,几乎分不清自我。时而他是那个在2024年都市齿轮中疲惫转动、最终随着车子坠入黑暗的肖经理;时而他是胸腔堵着巨石、连哭都痛彻心扉的少年昂仔。
与此同时,海量的、属于原主十九年的人生细节——田野间的奔跑、灶台边的饭菜香、课本上的涂鸦、对远方的模糊憧憬……——也像无声的纪录片,在他意识的背景里缓缓流淌而过,最终沉淀为一种厚重的、关于这片土地与亲情的本能。
最初的几天,他在这种撕裂中浑噩度日,靠着身体本能进食、饮水。但三十七年生涯磨砺出的理智内核,终于在混乱中逐渐重新占据上风,开始像处理最复杂的项目一样,冷静地审视、梳理这团乱麻。
此刻,晨光渐亮。
他走到堂屋。三样东西在八仙桌上构成他全部的世界:左边,是盖着红布的父母遗照。中间,是那个墨绿色存折和用牛皮纸袋装着的五千元现金。右边抽屉深处,是那张边缘已有些发皱的录取通知书。
一段无法挽回的过去。一笔用生命和尊严换来的沉重的现在。一个所有人期盼、他却看清尽头的未来。
他静静看了很久。
大学那条路,稳妥,光明,符合所有人对一个农村孩子最殷切的期望。但沿着它走下去,四年后,他大概率会成为另一个时空的“肖瑾昂”——或许头衔更光鲜,但本质仍是都市齿轮中一颗更高级的、可替换的螺丝钉,为银行和老板的资产负债表劳作一生。
想起这些,前世死亡前那瞬间袭来的巨大空虚与遗憾,此刻无比清晰。
他不想再走那条被定义、被驱赶、尽头是虚无的老路了。
这笔用双亲生命换来的钱,浸透着血与泪。它太沉重了,沉重到不能仅仅兑换成另一张轻飘飘的文凭或城里的首付。它必须成为基石,成为火种,去点燃一些更结实、更能扎根的东西。
——把他前世为别人的果实‘续命’而学来的所有本事,把他那些在谈判桌上锱铢必较、在田间地头反复验证的经验与教训,统统浇灌下去。在这片真实的土地上,亲手种出一个不一样的未来。创造一个价值的源头,而不仅仅是优化一条分配的管道。
这个念头,在过去几天独自面对四壁的深夜里,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硬,几乎成为支撑他在这陌生时空里站稳的唯一支点。
他没有犹豫,开始行动。
他伸出手,拿起了存折。他环顾四周,最后走到父母卧室,移开那个老式衣柜。衣柜背后的砖墙上,有一块松动的砖——这是原主记忆中,父亲藏重要证件的地方。他将存折用油纸裹好,塞进墙洞,再将砖头严丝合缝地推回。这样,就算有人闯空门,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
五千元现金放进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最内层,和原主的准考证挨着。只有触手可及的实物,才能带来最踏实的安全感。
接着是工具:皮尺、硬壳笔记本、一根特制的麻绳。麻绳上用红布条扎出了精准的标记——“五米绳”。是他前世勘测的习惯,用最土的办法复刻。
指尖拂过粗糙的红布标记,一种久违的、属于行动者的笃定感油然而生。
今天,他要去杂家山。
这个目标的选定,并非一时冲动。过去几天,每当他站在空荡的院子里,视线总会被远方那座荒山的轮廓捕获。它沉默地矗立在那里,在村民口中是“种啥死啥”的废地,在原主记忆里却连着自家那七分薄田。
‘废地’意味着极低的成本。‘有田’意味着一个天然的切入点和情感支点。这个简单的等式,与他前世评估项目时寻找“价值洼地”的本能如出一辙。
现在,他需要亲自去验证这个等式的另一边:那片荒芜之下,到底有没有能承载他未来的土壤。
他背起帆布包,推门走了出去。
---
2006年8月的日头,毒得狠。
肖瑾昂走出家门时,阳光已经翻过麂山顶,毫无遮挡地泼洒下来,将村庄浇得一片白晃晃。他眯起眼,适应着这没有玻璃幕墙折射、原始而强烈的光线。
村庄的景象对他而言,依旧充满陌生的质感。低矮的房屋沿着唯一的水泥路排开,晒谷场上的泥地被晒出蛛网般的龟裂。远处稻田里,蔫头耷脑的禾苗和几个弓腰薅草的戴斗笠身影,在蒸腾的暑气中微微晃动,像一幅笔触粗糙的静物画。
空气里有晒热的尘土味、远处牛栏隐约的气息,还有村口豆腐摊传来的、被烈日晒得发黏的豆腥气。一切感官信息都在无声地宣告:这是一个与深圳那座钢铁森林截然不同的、缓慢而坚韧的世界。
“瑾昂,这么早往哪去?”豆腐摊后的王大妈声音传来,比往常软了三分,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肖瑾昂循声看去,学着记忆里原主的样子,微微点头:“去杂家山看看,王大妈。”
“杂家山?!”旁边李婶的嗓门陡然拔高,菜篮子“咚”地磕在石台上,“那破山石头比土多,茅草都比人高!种啥死啥!路又远又不好走!你去那儿干啥?”
张大爷也扛着锄头凑过来:“孩子,你可是咱村考上省城大学的!你爸当初……唉,啥时候去学校报到啊?这都快九月份了,可不敢耽误。”
肖瑾昂沉默地听着这些混杂着关切与不解的议论。他没有解释,也解释不清。他只是谢过老人们硬塞过来的、还带着热气的煮玉米和煮花生,然后在更多复杂目光的注视下,转身踏上了通往清溪河的田间土路。
四十分钟后,他蹚过清溪河,进入了丘陵地带。又沿着依稀可辨的山道跋涉了近一个小时,才终于站在了杂家山上。
腿脚的酸痛,隐约唤醒了身体里更久远的记忆——是的,原主来过,不止一次。跟着父母来给自家那七分田送过肥,除过草。“远”,这个概念,是刻在少年肌肉里的疲惫。
眼前的荒凉,远超原主记忆中的模糊印象,却让他更加冷静。贫瘠,意味着需要更多的初始投入去改良,但也意味着更低的承包成本、更少的既定束缚和更广阔的改造空间。他深知这种“原始状态”在战略上的珍贵——它是一张近乎空白的画布。
他像个最苛刻的项目评估员,开始用脚步和目光进行最基础的审视。但没有立刻展开笔记本记录,只是让那些前世的经验和数据在脑海中快速比对、筛选。
直到他顺着山坡往下,穿过一片纠缠的灌木,忽然听到“叮咚”水声,发现那条从岩缝中汩汩涌出、清澈见底的小溪时,一种豁然开朗的激动击中了他。
“活水!”他单膝跪地,仔细观察着这仅一掌宽却水流不断的溪流,“流量太小,直接灌溉远远不够。”
他迅速冷静,但一个想法的雏形已开始在心中勾勒——它纯净、免费,源头在山上,这意味着它可以成为未来规划的“源头活水”。
他沿着溪流向下游走去,大约十分钟后,视野陡然开阔。
黎家村水库,宛如一面巨大的、被遗落山间的碧玉镜子,静静地铺展在眼前。十几亩的水面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银鳞,偶有鱼儿跃起,荡开一圈圈涟漪。水库堤坝修缮得颇为整齐,一条宽度足以通行板车的土路沿着库岸,蜿蜒伸向黎家村的方向。
肖瑾昂心中一动,快速闪身躲进水库边一片茂密的树林里。他需要避开直射的、毒辣的日头,也需要一个安静的角落,将水库这个重要的“外部资源”纳入他正在成型的系统蓝图。
背靠着一棵表皮粗糙皲裂的老松树,他终于打开了笔记本,开始记录下今天最初步的观察和构想。笔尖在纸面上沙沙作响,与林间永不知疲倦的蝉鸣、远处隐约的少年嬉闹声混在一起,竟奇异地构成了一种让他紧绷神经得以暂时松弛的宁静。
---
然而,这份宁静在下一秒被毫无征兆地撕裂。
水库方向陡然炸开一声凄厉的、变了调的呼喊:“栋熠哥!军子他……他没上来!沉下去了!!”
肖瑾昂心头猛地一紧。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反应,他“啪”地合上笔记本塞进帆布包,拉链都来不及拉好,拔腿就冲出了树林。
炽烈的阳光再次毫无遮挡地砸在身上,但他浑然不觉。
岸边已乱作一团,几个半大男孩吓得面无人色,带着哭腔指着水库中央某处。而水中央,一道矫健的迷彩身影,像一尾感知到致命威胁的鱼,没有丝毫犹豫,腰腹发力,以一个屈体、压臂、笔直刺入的姿势扎进水中,水花压得极小。入水后,侧泳划水的节奏稳定得近乎刻板,每一次推水都带着最大效率,直奔目标,没有一丝多余动作或慌张。
肖瑾昂冲近岸边,脚步猛地一顿。
这绝不是野泳少年能有的身手。这甚至超越了普通水性好。这更像……某种烙印在肌肉里的职业本能。像他前世在项目应急演练中见过的,那些专业救援人员的姿态。
一个2006年的乡下少年?
巨大的惊疑瞬间冲淡了现场的慌乱。他死死盯着那个在水中搏击的身影,试图从模糊的原主记忆碎片里搜寻信息——附近村子,谁家有这样一个年纪相仿、身手却如此惊人的少年?
记忆混沌如潮水,一时无法捞出清晰的名字。但那种截然不同的、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专业感”,像一根尖锐的刺,扎进了肖瑾昂此刻极度敏感的神经里。
溺水少年的危机揪紧了他的心,但另一种更尖锐的、源于同类直觉的探究欲,却在此刻破土而出。
这个人……是谁?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