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之雨

　　六月的雨下得没完没了，空气里一股铁锈和潮湿尘土的味道。市实验中学的走廊又长又暗，只有尽头竞赛教室的门玻璃上，映出一点惨白的荧光灯光。

　　谢繁迟到了。

　　他校服外套湿了大半，紧贴着背，头发梢还在滴水。一把破伞扔在门口桶里，骨架断了一根，耷拉着。他也没管，径直推开门。

　　教室里嗡嗡的说话声刹那就停了。

　　二十几道目光扎过来。他谁也没看，眼皮耷拉着，径直走向最后一排唯一的空位。桌椅腿划过水磨石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

　　讲台上负责培训的李老师皱了皱眉，没说什么，只敲敲黑板：“人都齐了。这套题是前年国赛的加试题，难度不小，九十分钟。现在开始。”

　　卷子传下来，一片窸窸窣窣的翻纸声。

　　谢繁抹了把脸上的水珠，拿起笔。题目确实刁钻，受力分析复杂得像一团乱麻。他舌尖无意识地顶了顶腮帮，笔尖在草稿纸上划拉起来，字迹潦草，但演算路径清晰得吓人。

　　时间过半，前面已经有几个人开始抓耳挠腮，气氛压抑。

　　忽然，左前方靠窗的位置，有人很轻地笑了一下。

　　气音似的，几乎被笔尖的沙沙声盖过。

　　谢繁笔尖一顿，撩起眼皮看过去。

　　那是个他没见过的生面孔，穿着隔壁一中的校服，蓝白色，干净得有点扎眼。窗外的天光被雨滤过，落在他侧脸上，眉眼清晰干净。他没像别人那样苦大仇深地趴在桌上，身子微微后靠，盯着卷子，手指间那支普通的黑色水笔转得飞快，几乎成了虚影。

　　刚才那声笑，是他发出的。

　　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谢繁收回目光，笔下的式子列得更快了些。

　　距离结束还有十五分钟时，谢繁搁下了笔，身体往后一靠。几乎就在同时，靠窗那个一中生也放下了笔，动作随意得像只是写累了。

　　卷子从后往前收。

　　收到那一中生时，他递过卷子，指尖修长，随口对收卷的学委说了句：“第三题，轨道光滑的条件下，那个微小扰动其实可以不考虑能量损耗，用角动量守恒切入更直接。”

　　学委愣了一下，低头去看卷子。

　　谢繁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第三题，他用了更常规的动能定理结合微积分，绕了点路，但答案肯定没错。角动量守恒？那需要极强的空间想象力和对模型本质的洞察，不是常规解法。

　　这小子，是在显摆？

　　李老师站在讲台上，已经把两人的卷子抽了出来，并排放在一起看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镜片后的眼睛扫过下面的学生。

　　“谢繁，宋晏。”他点了两个名字，“做完的可以走了，其他人继续检查。”

　　叫宋晏的一中生站起身，收拾好笔袋，没看任何人，从后门走了出去。

　　谢繁顿了一秒，抓起自己那半湿的校服外套，跟了出去。

　　走廊里比教室更暗，只有宋晏一个人清瘦的背影，不紧不慢地往楼梯口走。

　　“喂。”谢繁在他身后开口，声音带着点熬夜后的沙哑。

　　宋晏停步，转过身。他比谢繁略矮一点，眼神很静，带着一种纯粹的探究，等他下文。

　　“第三题，”谢繁走到他面前，距离拉近，能闻到对方身上一股很淡的、像是洗衣液混合了雨后青草的味道，和自己一身雨水狼狈截然不同，“你用了角动量守恒？”

　　“嗯。”宋晏点头。

　　“原题没给转动惯量。”

　　“自己导的。”宋晏语气平淡，像在说今天下雨了，“那个形状，等效于细杆加质点，公式不难。”

　　谢繁盯着他。他讨厌这种举重若轻的调调。他为了这次培训，熬了几个晚上刷完了过去三年的国赛题，而眼前这人，似乎轻轻松松就想出了非常规的捷径。

　　“答案一样？”谢繁问。

　　“当然。”宋晏微微歪头，像是奇怪他为什么问这个，“不过你的步骤，第七行那里，积分上下限有点问题吧？虽然最后结果碰对了。”

　　谢繁心头一堵。他第七行确实笔误了一下，后面心算修正了，没想到这人扫一眼就看了出来。

　　“你看小生卷子了？”

　　“收卷的时候，顺便。”宋晏答得理所当然。

　　两人之间沉默下来，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走廊穿堂风吹过，谢繁湿透的后背一阵发凉。

　　“下次，”谢繁往前踏了半步，他比宋晏高，带着点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别随便点评别人的解法。”

　　宋晏抬眼看他，那双眼睛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清亮，没有惧意，也没有挑衅，只有一种近乎专注的审视。他忽然问：“你淋雨来的？”

　　话题跳得太快，谢繁一愣。

　　“伞坏了。”他硬邦邦地回了一句。

　　宋晏低头，从笔袋里——谢繁这才发现他那笔袋瘪瘪的，根本没装几支笔——拿出了一小卷用了一半的透明胶带，递过来。

　　“粘一下，或许还能用。”

　　谢繁没接。

　　那卷胶带悬在半空，像一句突兀的休战符。

　　宋晏等了两秒，见他不接，也不勉强，把胶带放回笔袋，转身走下楼梯，身影很快消失在拐角。

　　谢繁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走到门口桶边，捡起那把破伞。断掉的伞骨支棱着，他捏着那截冰冷的金属，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却是宋晏转笔时快成虚影的手指，和他平静说出“角动量守恒”时的声音。

　　还有那卷最终没送出去的透明胶带。

　　他烦躁地“啧”了一声，把破伞往垃圾桶里一扔，拉紧湿透的校服领口，一头扎进了门外绵密的雨幕里。

　　雨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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