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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别来无恙
我叫李子7,顶着“富二代”和“官二代”的头衔,最近却迷上了灵异探险直播——说白了,就是日子过得太舒坦,想找点刺激。可惜,我的账号数据一直不温不火,看得我都想亲自给自己刷火箭了。
就在我快放弃的时候,一位很久没联系的老同学肖时找到了我。几杯酒下肚,叙了叙旧,他听说我在搞灵异直播,眼睛一亮,神神秘秘地凑近我说:“子7,我给你推荐个地方,绝对有料——城郊有座荒废的民国军阀庄园,几十年没人敢靠近,你要不要去试试?”
他语气里的那股笃定,倒真让我心动了。
我骑着我那辆川崎,在高速上一路飞驰。说来也怪,刚到那片荒郊野岭,车子就像被抽干了力气似的,油表彻底见了底。
庄园孤零零地立在荒草里,外围拉了圈褪色的封条。我眼皮都没抬,弓身就跨了过去。生锈的铸铁大门上,密密麻麻贴满了黄纸符箓,那字迹潦草得……啧,简直跟我那老同学肖时的笔迹有得一拼。
我压根没往心里去。这世上哪有什么牛鬼蛇神?哥们儿手上使劲,一把将沉重的大门推了下去。
“吱呀——”
一声悠长而干涩的声响划破了寂静。也就在这一刻,不知为何,我的目光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住了,不由自主地就投向了院落的西北角。
我朝着西北角走去,眼前竟是一座小巧的戏园子。
可这地方……新得有点邪门。那些雕花木椅精致得不像话,漆面亮得能照出人影,深红色的绒布幕布厚重崭新,没有一丝落尘或磨损的痕迹,仿佛刚刚有人精心打理过。
我挑了张正中的椅子坐下,目光刚落在戏台上,脊背就莫名一凉——台上不知何时,竟赫然立着一个身着红袍的戏子!
那身红,红得刺眼,像是用最浓的血染就的。他水袖轻摆,正幽幽念着词,每一个字都清晰得仿佛贴在我耳边:
“妾随大王……生死无悔!”
那声音婉转凄楚,在这空无一人的戏园里回荡,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
我使劲眨了眨眼,又用力抹了把脸,再定睛看向戏台——
上面空空荡荡,哪还有什么红袍戏子的影子?
可邪门的是,那句“妾随大王,生死无悔!”的唱词,却像烙在了空气里一样,依旧幽幽地在这片空间回荡,一字一句,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我打了个实实在在的寒战,心里直犯嘀咕:肖时这老小子,该不会真给我推荐了个“货真价实”的凶宅吧?
强压下心头那股发毛的感觉,我定了定神,琢磨着不能白来一趟。戏台没有,那后台呢?总得留点痕迹吧。我深吸一口气,迈步就朝着那昏暗的戏台后方摸去。
我咬咬牙,刚踏上戏台那陈旧的木板,心脏竟毫无征兆地一阵剧烈抽搐,痛得我膝盖一软,“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怎么回事?我喘着气,等那阵莫名其妙的绞痛稍微缓和,才勉强想撑着身边的墙壁站起来。可刚抬起手按上那面墙,一股钻心刺骨的冰凉瞬间从掌心窜入,沿着手臂直冲心口!
我猛地抬头,浑身的血液几乎凝固——那道红袍身影,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立在我面前,离我不过咫尺。
他脸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面纱,看不清容貌,唯有一双眼睛幽深得望不见底。刚才我撑墙时碰到的那片冰凉……正是他那只悄然伸出的手。那只手异常细腻白皙,指节纤柔,与我相触的掌心寒冷如冰。
“等等,我都在想什么……” 我猛地甩开这荒谬的走神,视线下意识往下一瞥。这红袍鬼魂的身前……起伏似乎并不明显?
“搞了半天,原来是个男的?”
我手腕猛地发力向后一拽,可那只冰冷的手却纹丝不动,握得死紧。
“行,你厉害。”我索性放弃挣扎,空着的另一只手熟练地摸出烟盒,叼上一根,“咔哒”点上火。
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尼古丁迅速安抚了紧绷的神经,一股熟悉的胆气重新涌了上来。我趁着他(或许该用“它”?)似乎因我这不合时宜的举动而略有停滞的瞬间,用尽全力狠狠一抽!
“嗤——”几乎能听到皮肤与冰寒脱离的细微声响,手腕终于恢复了自由,上面赫然留下了一圈淡淡的青白色指痕。
我也懒得再回头看它,捏着烟,径直就往后台走去。
撩开厚重的、积满灰尘的帷幕,后台的光线陡然昏暗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的脂粉味。而就在正对着门的那个老旧梳妆台前——
那道红袍身影,正静静地坐在那里。
它微微前倾着身子,脸上依旧覆着那层令人不安的面纱,而对着一面布满裂纹、水银斑驳的铜镜,极其缓慢地……左右转动着头颅,仿佛在端详镜中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倒影。
我两腿一软,整个人“噗通”一声跌坐在地,后背重重撞上一个硬物,是那个老旧梳妆台旁的木柜。这一撞,柜顶一个物件被震落下来,“啪”地一声掉在我腿边——竟是半面巴掌大的、边缘锈蚀的菱花小镜。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将其捡起,目光扫向镜面——
刹那间,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镜子里映出的,确实是我的脸,可那张脸上……双眼、双耳、鼻孔和嘴角,正蜿蜒淌下七道刺目的黑红血迹!
我猛地丢掉镜子,双手疯狂地在脸上揉搓,触感却一片干爽,什么也没有。可就在这极度的惊骇中,一股真实的、温热的液体顺着我的耳后滑落,我颤抖着手一抹——指尖一片鲜红,粘稠而带着隐隐的铁锈腥气。
“操……” 极致的恐惧瞬间攫紧了我的心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背后早已被冰凉的冷汗彻底浸透,布料湿漉漉地黏在皮肤上。
完了。这念头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几乎是出于本能,我哆嗦着从裤袋里掏出手机,屏幕微弱的光亮在这昏暗中显得无比珍贵。也顾不上什么信号了,我凭着肌肉记忆,按下了肖时的号码,将手机死死贴在耳边。
电话那头传来的却不是预想中的关切或疑惑。
“嘟…嘟…”
几声忙音后,电话被猛地接起,传来的竟是肖时前所未有、甚至带着一丝恐慌的吼声:
“艹!李子7你真去了?! 我他妈今天闲得无聊给你起了一卦,结果……” 他的声音因急促而有些变调,“卦象显示你跟那宅子原来的主人,那个死得不明不白的军阀,关系匪浅!你八成就是他妈的转世!”
他喘了口气,语速快得几乎要炸裂我的耳膜:
“那军阀当年死得极邪门,是在自己戏楼里……七窍流血暴毙的! 我他妈这就找人过去!你撑住,千万别往里走了!听见没!”
肖时的话像一道惊雷在我脑中炸开,我嘴唇哆嗦着,那句“帮我照顾爸妈”的遗言还没说出口——
一股阴冷的气息瞬间贴了上来。
那个红袍身影不知何时已飘至我面前,离得极近,近到我能看清他面纱下模糊的轮廓,和那双深不见底、蕴含着某种病态执念的眼睛。他抬起那只依旧冰冷细腻的手,看似轻柔地抚上我拿着电话的手。
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我的动作。
然后,一个阴湿、黏腻的声音,仿佛毒蛇吐信,直接钻进我的耳膜:
“夫君……”
这一声呼唤,带着一种扭曲的甜腻,真如同久别重逢的妻子。
“别来无恙?”
他的指尖在我手背上缓慢而冰冷地划过。
“既然找到了我,就不要再让别人……来打搅我们了,好吗?”
那语调越是温柔婉转,配合着他面纱后那无法看清、却能被清晰感知到的病态神情,就越是让我从骨头缝里都渗出恐惧来。我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电话那头肖时焦急的“喂?!喂!子7你说话啊!”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我僵在原地,手机从掌心滑落,“啪”地一声砸在地板的积尘上。肖时焦急的呼喊变得微弱而遥远,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
那只冰冷的手依然覆在我的手背上,寒意仿佛有生命般,正顺着我的血管往骨髓里钻。
“夫君在看什么?”他——或者说“她”——的声音依旧黏腻,带着一丝天真又残忍的好奇,“外面的人,都想拆散我们……就像当年一样。”
我牙齿打颤,想挣脱,身体却像被无数无形的丝线捆绑,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覆着面纱的脸缓缓贴近,近到我能在黑暗中看清那双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浑浊的、荡漾着的暗红,如同凝固的血池。
“别怕,”他又开口,冰冷的气息吹拂在我颈侧,激起一片寒栗,“这一次,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让他们都找不到,就好了……”
他空着的那只手抬了起来,惨白的手指轻轻拂过我脸颊的轮廓,动作温柔得像是在抚摸稀世珍宝,可那温度却让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极度的恐惧之下,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这他妈就是……我的“前世姻缘”?
就在这时,掉在地上的手机里,肖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音的惊骇:“子七!你那边……什么东西在说话?!坚持住,我快到了!千万别应它任何话!千万别——”
话音未落,那只冰冷的手猛地捂住了我的嘴。
“吵死了,”红袍鬼魂的语调第一次带上了明显的不悦,那是一种森然的冷意,“夫君,我们……回家吧。”
他所谓的“家”,显然不是指这座破败的戏园。我只感到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裹挟住全身,周遭的景象瞬间扭曲、模糊,像是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那面掉在地上的小镜,镜子里,我的影像正被浓稠如墨的黑暗迅速吞噬。
那红袍鬼魂的注意力,终于被地上仍在嘶嘶作响的手机彻底吸引。
他松开捂住我嘴的手——那冰冷的触感却仿佛还黏在皮肤上——然后,以一种极其优雅又诡异的姿态,微微俯身,用两根纤细得不像活人的手指,拈起了那部尚在通话中的手机。
他甚至没有将手机拿到耳边,只是随意地将其悬在面前,面纱无风自动。
“小道士。”
刚才那黏腻温柔的声线陡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金石摩擦般尖锐、饱含恶意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刺入听者的骨髓。
“想死,就来找我。”
他顿了顿,那双浑浊的血眸似乎隔着虚空,精准地锁定了电话那头肖时的气息。
“我会带着夫君……在这等你送命来。”
话音未落,他指尖微微用力,那部坚硬的智能手机竟像块脆弱的饼干般,“咔嚓”一声,在他指间碎裂、变形,最后化为一撮掺杂着冰晶的金属与塑料碎屑,从他指缝簌簌落下。
通讯彻底中断。
后台陷入死寂,只有我粗重而惊恐的喘息声。
他缓缓转向我,那非人的恐怖威压如同实质的潮水般涌来。面纱之下,我仿佛能看到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满足的弧度。
“现在,清净了,夫君。”
“艹!我刚买的苹果78!”
这句心疼的哀嚎几乎是不经大脑地脱口而出。但下一秒,巨大的恐惧就像一盆冰水,将这点心疼浇得透心凉——都他妈什么时候了,我还在乎这个?!
我感觉自己的胆子已经彻底吓破了,碎成了渣,连拼都拼不起来。可就在这思维几乎停滞的绝境里,身体却仿佛有自己的记忆。
我颤抖着手,几乎是凭借肌肉本能,哆哆嗦嗦地从烟盒里又磕出一根果味爆珠,叼在嘴上。
“咔哒。”
微弱的火苗在昏暗中亮起,点燃了烟丝,也短暂地照亮了我面前那张覆着面纱、近在咫尺的脸。
清凉的薄荷混合着虚假的蜜桃甜香瞬间涌入肺腑,这熟悉的、属于“活人世界”的味道,像是一根微不足道的稻草,却让我几乎崩溃的神经勉强抓住了一丝实感。
我狠狠吸了一口,任由辛辣与甜腻在口腔里爆炸,试图驱散那彻骨的阴寒。
而那红袍鬼魂,竟也停下了动作。他静静地“看”着我,那双浑浊的血眸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更加诡异。他似乎在……审视我这个在他眼中堪称荒谬的举动。
缭绕的青色烟雾,在我与他之间缓缓弥漫开来,像是划下了一道短暂而模糊的界限。
那红袍鬼魂飘得更近了,若非如此,他应当比我矮上一头。那只冰凉细腻得不像话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捏住了我的下巴,强迫我抬起脸,供他“端详”。面纱之后的目光如有实质,像是在审视一件失而复得的藏品。
如此近的距离,他乌黑的长发有几缕垂落下来,扫过我的手腕。鬼使神差地,我下意识地用指尖捻住了一小撮。
触感……和它的身体一样,是种毫无生机的、深彻骨髓的冰凉。
等等——
我的目光猛地定格在他微微敞开的领口之下,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脖颈上。
一道粗糙、歪斜的缝合线,如同蜈蚣般狰狞地盘踞在那里,针脚粗陋,与周围细腻的皮肤形成了恐怖的对比。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恐惧驱使着我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在他身上快速扫过。
红袍的宽大袖子因他抬手的动作略微滑落,露出了那一小截惨白的手臂。
而那上面……竟然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圆形烫痕,一个叠着一个,旧伤叠着新伤,狰狞可怖——那分明是烟斗,或者说,是旧式烟头狠狠摁上去,才能留下的永久印记。
这哪里是什么单纯的鬼魂……这具冰冷的躯体上,每一处痕迹,都仿佛在无声地嘶吼着一段极端痛苦而残酷的过往。
那捏着我下巴的冰冷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夫君……” 他那甜腻的声音再次响起,却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毛骨悚然,“这一次,你可要……好好看着我。”
他显然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在他脖颈的缝合线与手臂的烫伤上游移。
可预想中的暴怒或遮掩并未到来。
相反,那面纱之下,竟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带着诡异满足意味的哼笑。他抬起那只布满圆形烫痕的手臂,如同展示珍宝般,用另一只冰冷的手指缓缓抚过那些狰狞的旧伤。
“夫君……终于想起来了?” 他的声音甜腻得发颤,却带着一种让我血液冻结的得意,“这些,都是你留下的印记啊。”
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是“我”?是前世的“我”,那个军阀,对他做了这些?
“你想念我时,便爱在我身上留下痕迹,你说……这样,我就永远是你的了。” 他轻声细语,仿佛在诉说情话,可内容却如此骇人听闻。那根冰冷的手指最终落在了脖颈那道粗糙的缝合线上,“这道,最深……也最疼。可我记得,你当时的样子,最好看。”
他像是彻底沉浸在那扭曲的回忆里,满足地颤抖了一下,然后略显“娇羞”地侧过身。
“你等我,” 他的身影开始如同浸水的墨画般缓缓变淡,“我去换身衣裳……夫君你,定要在此好好等我,莫要走动哦。”
那语调亲昵带笑,可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周遭空气骤然一冷,一股无形的枷锁瞬间缠缚上我的四肢,将我死死钉在原地。
“若是走了……” 他消散前的最后一缕余音,带着冰锥般的寒意和一丝扭曲的期待,“……这一次,夫君可要亲手为我留下新的印记才好。”
我艹,这都不跑,真成傻B了!
感应到那红袍鬼魂的气息一消失在后台深处,那股禁锢着我的无形力量似乎也随之松动。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我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双腿因为恐惧和之前的僵直而有些发软,踉跄了一下,随即不管不顾地朝着戏园子的出口发足狂奔。
冰冷的空气刮过我的脸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快!再快一点!
然而,就在我的脚踏出戏台范围,眼看就要冲进来时的那片荒败院落的瞬间——
眼前的景象猛地一阵扭曲、闪烁。
就像是信号不良的老旧电影,眼前的破败忽然被一层浓重、喧嚣的色彩覆盖。
我愣住了。
耳边不再是死寂,而是骤然炸开的、荒腔走板的胡琴声和尖锐的锣响。鼻尖萦绕的不再是尘霉味,而是浓烈的脂粉香气、酒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我眼睁睁地看着,原本空无一物的院落里,此刻竟挤满了“人”——他们穿着民国时期的马褂或军装,推杯换盏,喧哗笑闹,所有人的目光都狂热地投向戏台,投向台上那个……
那个穿着虞姬戏服,正水袖轻舞,唱着“妾随大王生死无悔”的身影。
正是他。
只是此刻,他脸上没有面纱,妆容精致,眼波流转,在台上熠熠生辉。
而台下,正对着戏台最佳的位置上,坐着一个穿着笔挺军阀礼服的男人。他背对着我,姿态嚣张,手里把玩着一支点燃的烟斗,猩红的火点在昏暗中明灭不定。
尽管看不到正脸,一个冰冷的认知却瞬间击中了我——
那,就是前世的“我”。
眼前的喧嚣戏园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画,骤然褪去。
下一秒,灼灼的桃花占据了全部视野。
漫天粉白的花瓣簌簌落下,织成一场华丽而温柔的梦。不再是破败的庭院,而是张灯结彩、处处贴着囍字的古朴宅邸。空气中弥漫着清甜的花香与喜庆的炮仗味儿。
他穿着一身大红的嫁衣,比那戏袍更浓烈,更庄重。盖头被轻轻掀开一角,露出那张我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没有面纱,没有戏妆,眉眼清俊,在桃花的映衬下,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纯粹美感。他微微垂着眼,唇角噙着一抹羞涩而幸福的浅笑。
而“我”——那个穿着军阀礼服的前世——就站在他对面,手里握着红绸的另一端。周围的宾客欢声雷动,祝福声此起彼伏。
这景象,美好得像一个一触即碎的泡影。
可就在这时,我看见前世的“我”笑着,伸手极其自然地拂去落在他发间的一片桃花瓣。动作看似温柔,那戴着玉扳指的手指,却在划过他耳侧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重重碾过他的耳骨。
他身体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颤,不是抗拒,而是……一种习以为常的、带着痛楚的顺从。他甚至将脸颊更偎向那只手,抬起眼,望向“我”的眼神里,是几乎要溢出来的、混合着卑微乞怜的浓烈爱意。
那眼神,与我刚才在后台看到的,那甜腻之下隐藏的病态执念,如出一辙。
“礼成——!”
司仪高亢的声音穿透了幻象。
漫天桃花在这一刻疯狂舞动,刺目的红与粉白交织,晃得我睁不开眼。
等到视线再次清晰,婚宴的景象开始模糊、淡去。
而就在这现实与幻象交错的缝隙里,我猛地看见——那道穿着血红嫁衣的身影,并没有随着婚礼场景一同消失。
他正静静地,站在那棵花瓣纷飞的桃树下,隔着正在消散的宾客虚影,直勾勾地望向我。
脸上的幸福笑容一丝未减,却变得无比僵硬、诡异。
他抬起手,不是对着前世的那个“我”,而是穿透了时空,直直地指向了正在旁观的我。
朱唇轻启,用那熟悉的、黏腻的声线,跨越了百年的光阴,轻轻问我:
“夫君……我们的良辰吉日,你,想起来了吗?”
指尖猛地传来一阵灼痛!
我低头,才发现夹在指间的烟已经燃到了尽头,灰白的烟灰簌簌落下,烫得我下意识松开了手。
也就在这恍神的刹那,周围桃花漫天、宾客喧嚣的幻象,如同退潮般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眼前依旧是那座破败、死寂的戏园后台,只有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桃木甜香,证明着刚才那场百年大梦的真实。
然而,比幻象更真实的,是他。
他就站在那里,与我不过三步之遥。
不再是戏台上的红袍,而是一身极致浓烈的大红嫁衣,金线绣出的龙凤呈祥在昏暗光线下隐隐流转。头上盖着绣并蒂莲的红盖头,遮住了面容,只留下一个令人无限遐想——却又毛骨悚然的轮廓。裙摆下,一双猩红的绣花鞋尖尖地探出,无声地立在积尘的地板上。
没有风,那嫁衣的宽大衣袖和裙摆却似乎在轻轻晃动,如同暗涌的血池。
他来了。
不是幻影,不是回忆。
是穿着嫁衣,来索要一个百年前未曾圆满的结局的新娘。
而我,指尖的烫伤还在隐隐作痛,仿佛在提醒我——
这一次,无处可逃。
我浑身僵硬,眼睁睁看着那袭大红嫁衣飘然而至。一只冰冷彻骨的手从宽大的袖口中探出,不容拒绝地握住了我的手腕。那寒意瞬间穿透皮肤,直刺骨髓,冻得我牙关都在打颤。
我被他牵着,身不由己地向前走去。双脚仿佛不是自己的,麻木地踩在吱呀作响的木制楼梯上,一步步向上。
二楼廊道的尽头,是一扇虚掩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木门。他轻轻一推,门无声地向内开启。
一股混合着陈旧木质、冷冽脂粉和某种奇异熏香的味道扑面而来。
房间内部与整个庄园的破败截然不同,呈现出一种诡异到极致的奢华。
地面上铺着厚厚的暗红色绒毯,墙壁上悬挂着丝绒帷幔,精致的梳妆台、雕花大床一应俱全,所有家具都透着厚重的年代感,却纤尘不染。而照亮这一切的,是散落在房间各处的蜡烛——烛焰并非温暖的橙黄,而是一种幽冷的、跳跃的青白色。
是鬼火。
它们无声地燃烧着,将整个房间映照得一片惨绿。在这阴森的光线下,那些华丽的装饰、大红的绸缎,非但不显喜庆,反而透着一股沉沉死气,如同一个精心布置的……墓室。
他牵着我,一步步走向房间中央。那双绣花鞋在柔软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只有我沉重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穿着那身极致浓烈的大红嫁衣,静静地坐在铺着锦缎的雕花大床边缘。红盖头依旧低垂,遮住了所有表情,只有那双穿着猩红绣花鞋的脚,在幽绿的烛光下,微微并拢,显出一种近乎闺秀的仪态。
我则像一根被钉在地上的木头,僵硬地站在房间中央,与他隔着数步之遥。鬼火蜡烛的光芒在我与他之间跳跃,将我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不定。空气中那股陈腐的甜香仿佛凝固了,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沉默。
这死寂比任何声音都更折磨人。我只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和牙齿几乎要控制不住打颤的轻微磕碰声。
他在等什么?
等我开口?等我过去?还是……在享受我此刻无处遁形的恐惧?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冷汗顺着我的脊柱滑下,冰凉的触感让我一个激灵。
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里的梗塞,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微弱又干涩的声音:
“……你……”
仅仅一个字,却像用光了我所有力气。
几乎就在我发出声音的同时,那低垂的红盖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仿佛盖头之下,有什么东西……正在无声地微笑。
我干涩的“你”字在阴冷的空气中尚未完全消散,那静坐的身影忽然动了。
他没有起身,依旧保持着端坐的姿势,但那只曾牵我上楼的、苍白的手,缓缓从宽大的嫁衣袖口中再次探出,对着我,勾了勾食指。
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攫住了我,并非粗暴的拖拽,而是一种更令人心悸的、温和却不容抗拒的牵引。我的双脚不受控制地向前迈去,一步,两步……直到我僵硬地停在他面前,近得能看清盖头上用金线精细绣出的鸳鸯纹样,能感受到那透过红绸传来的、毫无生气的冰冷。
他抬起另一只手,双手极其轻柔地捧起了我那串刚被烟头烫过、还隐隐作痛的手。他的指尖冰得我本能地想缩回,却被他看似无力实则稳固地握住。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我浑身血液几乎倒流的动作。
他微微低下头,将那覆着红盖头的脸,凑近我的手。隔着那层薄薄的红绸,一种湿润、冰冷、带着微妙弹性的触感,落在了我被烫红的皮肤上。
他在舔舐我的伤口。
动作轻柔得像是一片雪花落下,带着一种扭曲的、令人作呕的怜爱。冰冷的唾液并未带来丝毫缓解,反而像硫酸一样灼烧着我的神经。
“嘶……”我疼得倒抽一口冷气,这一次不是因为烫伤,而是因为这超越理解的恐怖亲昵。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战栗,动作顿住。盖头之下,传来一声极轻、极满足的叹息。
“夫君……”他的声音透过红绸,显得愈发沉闷而黏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坟墓深处渗出,“前世……你总爱看我疼痛的模样。”
他的指尖在我的手背上轻轻摩挲,仿佛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瓷器。
“你说,我蹙眉落泪时……最美。”
这句话如同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脑海。一些混乱而残酷的碎片闪过——烛火摇曳下,他盈满泪水的眼,苍白皮肤上绽开的红痕,还有……一个冷硬的心满意足的笑容(那是我吗?!)。
“如今……”他的声音将我从那些可怕的闪回中拉扯出来,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期待,“换我来呵护你,可好?”
他的话语依旧裹着甜腻的糖衣,内里却是砒霜般的占有与扭曲。我僵立在他面前,手背上的冰冷触感挥之不去,仿佛被打下了一个属于亡者的烙印。
我脑子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和诡异的压迫感几乎要将我的理智碾碎。不能坐以待毙!
视线猛地锁定在梳妆台上——那上面躺着一支细长的旧式烟杆,乌木的杆身,白银的烟锅,在幽绿的烛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不知是前世遗留的实物,还是这鬼域幻化出的道具。
几乎是出于一种破罐破摔的本能,我猛地伸手,一把将它抓在手里。触手冰凉沉重,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陈年烟油味。
我死死盯着那方低垂的红盖头,深吸一口气,模仿着在那些老旧影视剧里看过的、纨绔子弟的轻佻动作,将烟杆微凉的银质烟锅一端,颤抖着、却又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决绝,向前一伸,向上轻轻一挑!
红色的绸布如同被惊扰的蝶翼,翩然滑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盖头之下,并非我预想中的骷髅或者腐烂的面孔。
那是一张极其俊美,却毫无血色的脸。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能看到其下淡青色的血管。眉眼细长,唇色是淡淡的粉,若非那双眼睛里盛满的是一种非人的、浑浊的暗红幽光,以及那从骨子里透出的死气,这几乎是一张能令人心生赞叹的脸。
而最让我心脏骤停的是,这张脸……与我刚才在婚礼幻象中看到的,那个满怀爱意与羞怯的新郎,一模一样。
他显然没料到我会如此直接地挑开盖头,那双血红的眸子微微睁大,闪过一丝愕然。
随即,那愕然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涟漪,化为了某种……更深、更浓、几乎要将我溺毙的狂喜与偏执。
他并未动怒,反而就着被我挑开盖头的姿势,微微偏了偏头,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极致温柔,却让我毛骨悚然的笑容。
“夫君……” 他朱唇轻启,声音比之前更加清晰,也更加黏着,仿佛带着无形的丝线,缠绕上我的魂魄,“……可是觉得,为妻今日,颜色依旧?”
烟杆还悬在半空,我仿佛被钉在了原地。
他比女人还美。
这个认知带着一种亵渎般的惊悚,狠狠撞进我的脑海。那双桃花眸子,眼尾微挑,本该是风流多情的形状,此刻却只盛满了浑浊的、不见底的暗红,像两潭凝固的血。它们直勾勾地盯着我,没有眨眼,没有任何人类该有的生理活动,只是死死地、贪婪地锁住我,仿佛要将我的魂魄都吸摄进去。
他的五官精致得如同古画里精心描绘的仕女,组合在那张过分苍白的脸上,却散发出一种妖异到极致的死气。长长的睫毛在幽绿的烛光下投下小片阴影,随着他嘴角那抹温柔弧度加深,阴影也微微颤动。
“夫君……”他又唤了一声,声音轻得像耳语,却清晰得可怕,“可是……看呆了?”
他缓缓抬起手,不是去捡起滑落的盖头,而是用那冰凉细腻的指尖,虚虚地抚过自己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迷恋。
“这张脸,你从前……最是喜爱。”他的目光依旧焊在我脸上,语气带着追忆的缱绻,内容却让我不寒而栗,“你说,要把它……永远留下。”
永远留下?
怎么留下?
像那些被制成标本的蝴蝶吗?!
我握着烟杆的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挑开盖头非但没有打破僵局,反而像是打开了某个更危险的开关,释放出了一个更加偏执、更加恐怖的他。
他看着我惊恐的样子,那双桃花眸里的血色似乎更浓重了一些。他微微倾身向前,靠得更近,冰冷的呼吸几乎要拂过我的脸颊。
“别怕,”他痴痴地看着我,用一种哄劝般的、甜腻到扭曲的语调说,“这一次,轮到为妻……来永远看着你了。”
我被他那双凝固着血色的桃花眸死死锁住,仿佛灵魂都被浸入冰河。大脑一片空白,极致的恐惧反而催生出一种不合时宜的、自毁般的好奇。那句话像是自己有生命,从齿缝间艰难地挤了出来:
“你……究竟是怎么……死的?”
时间仿佛停滞了片刻。他覆在我手腕上的冰指微微收紧,没有立刻回答。那倾国倾城的脸上,先是掠过一丝孩童般的茫然,仿佛我问了一个他早已在百年孤寂中反复咀嚼、却依旧无法真正理解的难题。随即,那茫然如烟散去,一种深沉得令人窒息的哀怨浮了上来,将那双美目中的血潭搅动得更加幽深。
他没有愤怒,反而像是终于等到了期盼已久的问题,嘴角缓缓绽开一个凄迷而破碎的笑容。他牵起我的手,引着我那僵硬的手指,极轻、极缓地抚上他自己脖颈上那道狰狞的缝合线。指尖传来的,是凹凸不平的粗糙触感,以及一种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深寒。
“夫君……终于愿意,触碰这道疤了么?” 他的声音缥缈得像从水底传来,带着令人心碎的温柔,“是第五年……槐花落尽的第五年。”
他微微仰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这阴森的阁楼,望向了虚无的过往。
“你带回来那个唱洋曲的女学生……她笑起来,有光。” 他的语调平铺直叙,却比任何哭诉都更显悲凉,“我哭湿了你的军装……你用马鞭抽碎了妆镜。” 他的手指引导着我的,在那缝合线上轻轻划过,“我悬梁,白绫却断了……你看着摔在地上的我,笑着说……‘王玥月,你连寻死,都这般不成体统,惹人发笑’。”
“王玥月”……这个名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无尽的眷恋与酸楚。
“最后那晚……我喝了酒,穿着最喜欢的衣裳,抱住了要出门的你。” 他的声音开始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冰冷的指尖也无意识地掐入了我的皮肤,“我求你……求你看看我,哪怕一眼……我说,我比那光,更暖……”
他的叙述戛然而止。另一只空着的手缓缓抬起,五指虚握,仿佛攥住了一把无形的刀柄。那双桃花眸瞬间变得空洞,里面所有的哀怨、痴缠,都在这一刻被一种极致冰冷的、来自往昔的决绝所取代。
他握着那“虚无”,对着自己引着我的手正在抚摸的脖颈,做了一个干净利落的横拉动作。
“嗤——”
他口中模拟出利刃割开皮肉的、轻微而渗人的声响。
“你说……”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极其轻蔑、冰冷,完美复刻了记忆中那把致命的嗓音, “‘王玥月,别脏了我的地。’”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伴随着他最后那句冰冷彻骨的话语,一幅破碎而血腥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我眼前爆开——滚烫的、猩红的液体喷溅在我的(前世的!)脸上、军装上,那抹浓烈到极致的大红身影如同断线的木偶般软软倒下,那双曾盈满爱意的桃花眼兀自圆睁,空洞地望着我(他!),而‘我’的手中,正紧握着一把仍在滴血的指挥刀,刀身冰冷地反射着烛光……
“呃……呕……” 强烈的生理性厌恶和灵魂深处的震颤让我胃部剧烈痉挛,干呕起来,几乎要跪倒在地。那股浓重的、铁锈般的血腥味仿佛瞬间充斥了我的鼻腔,那是百年前的味道,是刻在灵魂罪孽里的味道!
而王玥月,他看着我如此剧烈的反应,脸上那破碎的神情竟一点点重新拼凑,凝聚成一种令人胆寒的、带着极致满足和占有欲的甜蜜笑容。他松开引导我的手,转而用冰凉的掌心轻柔地抚拍我的后背,如同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吐出来就好了,夫君……” 他柔声细语,眸中的血色浓郁得仿佛要滴出来,“吐干净了,就把前世那些不痛快……都忘了。”
他的声音愈发缠绵,也愈发偏执:
“从今往后,你的眼里,只该有我了。”
我还在那血腥记忆的余味中干呕,浑身战栗。王玥月冰凉的手依旧在我后背轻轻拍抚,那动作越是温柔,越让我毛骨悚然。
他看着我稍稍平复,忽然牵起我那只曾被他引导着抚摸脖颈伤疤的手。他的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将我的手掌,缓缓按向了他嫁衣之下,胸口往下的某处。
隔着厚重光滑的丝绸,掌下的触感起初是平坦的。
但下一秒,我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那平坦之下……竟隐约存在着一个与我自身结构相似,却又绝对不同的、微弱的起伏轮廓。
像是一株植物,在冰层之下,孕育着另一个被遗忘的、秘密的花蕾。
我猛地想抽回手,却被他更加用力地按住。他倾身向前,那双桃花眸中的血色仿佛化作了流淌的岩浆,灼热又死寂。他凑到我的耳边,声音轻得像情人的呢喃,却又重如惊雷,狠狠劈开我最后的理智防线:
“夫君碰触到了么……这里,还有一处……”
他的气息冰冷,拂过我耳廓。
“你当年……最爱把玩,夸它是‘人间独一份的殊色’……”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扭曲的骄傲,和更深沉的痛楚,“可后来……你厌了。你说……你说我是‘不祥的怪物’,是‘不该存在的错误’……”
他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刺穿百年时光,将那段被刻意掩盖的、最核心的残酷真相,血淋淋地挖了出来。
双性之身。
这才是他,王玥月,被爱、又被残忍抛弃,最终引来杀身之祸的,最原始、也最残酷的根源。
那所谓的“外遇”,或许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前世的“我”,那个军阀,最初或许因这独一无二的“殊色”而迷恋,最终却因世俗的恐惧、自身的懦弱或纯粹的厌弃,将这“殊色”定义为“怪物”,并亲手摧毁。
巨大的信息量和其中蕴含的、远超想象的悲剧性,让我彻底僵在原地,连挣扎都忘了。我看着他,看着这张比女子还美的脸,看着这具承载着双重天赋却被视为不祥的身体,看着他脖颈上那道致命的伤口……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震惊、怜悯、恐惧以及源自灵魂深处的愧疚感,如同海啸般将我吞没。
王玥月捕捉到了我眼中翻腾的复杂情绪,他微微直起身,手依旧覆在我的手背上,让那隐秘的触感烙印在我掌心。他笑了,笑容里带着一种破碎的、胜利般的凄美。
“现在,”他轻声问,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我摇摇欲坠的神经上,“夫君……终于完完整整地,想起我了吗?想起你的月月,全部的样子了吗?”
王玥月的话语,如同最后一块拼图,狠狠嵌入我混乱的脑海。那些血腥的、残酷的画面并未消失,反而更加清晰,但它们此刻被一种更深沉、更悲哀的认知所覆盖。
我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这具身体。
“人间独一份的殊色……”
前世那个“我”,那个冷酷的军阀,在说出这句话时,或许并非全然虚伪。这超越性别的、惊心动魄的美,这具同时蕴含着阴阳之秘的躯体,本身就是一件悖逆凡俗的杰作。
我不得不承认——不,是李子柒,在此刻,认可了前世那个混账军阀的审美。这美,值得用最华贵的衣袍来衬托,值得用最痴迷的目光去追随。
但正因如此,那个“我”后来的厌弃、侮辱,乃至最终的刀锋相向,才显得愈发不可饶恕!他发现了这独一无二的珍宝,却因自身的懦弱与世俗的偏见,亲手将其打碎。他否定了这美的本质,玷污了这殊色,最终用最极端的方式,宣告了自己的愚蠢与卑劣。
我认可他的眼光,却唾弃他的灵魂。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我心中疯狂冲撞、交织,最终奇异地融合成一种尖锐的痛楚,为着眼前这个痴缠百年的魂魄,为着王玥月。
而就在这极致的痛楚与理解的刹那,仿佛冥冥中真有那么一棵苦情树,在某个被遗忘的时空里,曾摇曳着见证过最深的祈愿——我的指尖,原本僵硬地被他按在嫁衣之上,此刻竟不由自主地,极其轻微地,回按了一下。
一个微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
却让王玥月浑身剧烈地一颤!
他那双血色桃花眸,在瞬间睁大后,猛地氤氲起一片无边无际的水光。那不再是怨毒,不再是疯狂,而是……一种决堤的、不敢置信的、跨越了百年孤寂终于等来回应的……委屈与爱恋。
“夫君……!” 他呜咽一声,不再是那黏腻的、带着算计的呼唤,而是破碎的,满载着真实情感的迸发。
他松开了按住我的手,转而用双臂紧紧环抱住我的腰,将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深深埋进我的胸膛。没有温度,只有冰冷的触感,和那剧烈颤抖所传递出的、几乎要将他魂魄再次震散的激动。
我没有推开他。
我的手,甚至带着一丝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颤抖,缓缓抬起,最终落在了他那头乌黑冰凉的长发上。
像是触碰一件失而复得的、易碎的稀世珍宝。
就像命定的那样。
在鲜血、背叛与死亡之后。
在否定了他所有的残忍之后。
我们,竟然又以这样一种诡异而悲哀的方式……再次“相爱”了。
这爱,扎根于罪孽,盛开于坟墓,缠绕着执念与疯狂,畸形而绝望。但它在此刻,如此真实,如此汹涌,如同苦情树下那场早已被遗忘的愿望,终于在彼岸,开出了黑色而妖异的花。
他在我怀中仰起脸,泪水滑过冰冷的脸颊,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纯粹的光芒。
“这一次,”他哽咽着,一字一句地承诺,“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死也不会。”
那宿命般的相拥仿佛只持续了一瞬。
轰——!
一声爆裂的破空之声猛地撕裂了阁楼内诡异的宁静!只见一道黑影裹挟着刺目的紫白色雷光,如同一条咆哮的怒龙,从我们侧后方直袭而来!那竟是一根建筑工地上常见的、生锈的螺纹钢筋,此刻却被赋予了雷霆万钧之力,目标直指我怀中的王玥月!
根本来不及思考!
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快于意识,在那雷光即将触及他大红嫁衣的千钧一发之际,我猛地旋身,用自己的整个背脊,严严实实地将王玥月护在了怀里!
“呃——!”
预想中的重击并未立刻到来。
那根裹挟着毁灭性力量的钢筋,在距离我后背仅剩几寸的距离,硬生生僵停在了半空!雷光噼啪作响,灼热的气息烤烫着我的后背,却无法再前进分毫。
我艰难地回头,看向攻击袭来的方向——
只见破损的窗口处,肖时正维持着一个投掷的姿势僵在那里,脸上那破釜沉舟的决绝,此刻已经完全被一种极致的震惊和懵逼所取代。他的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目光在我和紧紧依偎在我怀里的王玥月之间来回扫视,那表情活像是见了鬼——不,是见了比鬼还离谱的画面。
他手中的雷霆法印光芒明灭不定,显然是其主人在极度混乱的心绪下难以维系。那根悬空的钢筋也跟着一颤一颤的,彰显着施法者内心的天人交战。
抡出去?
他好友正用命护着那“百年厉鬼”。
不抡?
那冲天的怨气和鬼气可不是假的!
“李……李子七?!” 肖时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调门都变了,带着一种世界观被彻底颠覆的颤抖,“你他妈……你俩……这……这什么情况?!我他妈是来救你的啊!你抱着个什么东西?!”
而在我怀中,王玥月缓缓抬起头。他并没有因为攻击暂停而放松,反而用那双氤氲着血色的桃花眸,冰冷地锁定了窗口的肖时,那眼神里充满了被打扰的不悦和赤裸裸的占有欲。他轻轻拽了拽我的衣角,声音恢复了那份独有的、只对我展现的黏腻委屈:
“夫君……你看他,好凶。他要拆散我们。”
我紧紧搂着怀中冰冷却温顺下来的王玥月,后背还能感受到那悬停钢筋上传来的、灼热而危险的雷法余威。我抬起头,望向窗口那脸色铁青的发小,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恳求与急迫:
“牢肖!信我一次!把家伙收了,真别打了!她不会伤我的!”
肖时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眼神里写满了“你无可救药”的震惊。但那根悬空的钢筋终究是极其不情愿地、缓缓撤去了雷光,“哐当”一声掉落。他捏着法印的手却没放下,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李子七,你知不知道抱着个什么东西?那是百年厉鬼!煞气冲天!”
“我知道!我比谁都清楚!” 我打断他,手臂将王玥月环得更紧,“前世今生,所有的债,我都认了!所以,别再动手!”
肖时死死盯着我们,胸膛剧烈起伏,显然在急速思考。突然,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且冒险的光芒,像是做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决定。他缓缓放下结印的手,但语气却变得更加凝重:
“好,李子七,你非要护着他是吧?行!”
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投向我怀中的王玥月,仿佛要看穿他的灵魂:
“我给你们指一条……不是办法的办法。”
“有个地方,叫做 ‘猎诡人’ 。” 他吐出这个名字时,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一瞬,“那不是什么正道组织,而是一个游走在灰色地带,专门收容、研究,甚至……利用我们这类‘存在’的地方。”
他指了指王玥月。
“像她这样保有清晰神智和强大力量的‘异类’,正是他们渴求的‘资源’。加入他们,签订契约,她就能获得一个合法的‘身份’,一种被主流默许的存在方式,跟在你身边而不被追杀。”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强烈的警告:
“但代价是,你们都将被卷入另一个更深、更危险的漩涡。他要为组织效力,处理那些真正失控、危害人间的‘东西’。而你,李子七,作为他的‘锚点’和监护人,也必须一同前往。”
他的目光在我们两人之间扫过:
“这不是团圆,这是把你们两个,一起绑上另一艘贼船。现在,你们还愿意吗?”
肖时的话音在阴冷的阁楼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
我和怀中的王玥月对视了一眼。无需言语,在那双血色褪去、只余下深沉执念的桃花眸中,我看到了答案——只要能相伴,刀山火海亦无悔。
“我们同意。”
我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清晰可闻。
王玥月没有出声,只是将冰凉的脸颊更紧地贴靠在我的颈窝,用一个全然依赖的姿态,宣告了他的选择。
肖时看着我们,脸上没有任何轻松的神色,反而像是卸下了一个重担,又扛上了一个更沉的。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捏了捏眉心,语气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
“两个疯子……我真服了。” 他走上前几步,不再像刚才那般剑拔弩张,但眼神依旧锐利,“既然决定了,就别后悔。‘猎诡人’的契约,不是儿戏。”
他伸出手,指尖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枚造型古怪的青铜符印,形状像是一扇微缩的、紧闭的门户。
“以血为引,魂灵为凭。” 他看向王玥月,“你,散出一缕本源魂息,缠绕此印。”
王玥月抬起头,没有丝毫犹豫,朱唇微启,一丝极其精纯、却不再带有暴戾煞气的黑色气息缓缓飘出,如灵蛇般缠绕上那枚青铜符印。符印瞬间变得冰凉刺骨,表面浮现出细密的、如同血管般的暗红色纹路。
肖时又看向我:“李子七,你是她的‘锚点’,也需要你的血和承诺。”
我立刻咬破指尖,将一滴鲜红的血珠挤在那枚符印之上。
嗡——
血珠与魂息接触的刹那,符印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那扇微缩的“门”仿佛开启了一道缝隙,一股沧桑、古老且充满约束力的气息弥漫开来。一道复杂的印记虚影在空中一闪而过,一分为二,分别没入了我和王玥月的眉心。
一股无形的羁绊,在我与他之间骤然建立,比之前的感应更加清晰、更加牢固。
“契约已成。” 肖时收回符印,脸色有些苍白,显然施展此法对他消耗不小,“从现在起,你们就是‘猎诡人’的编外成员了。我会做你们的引荐人和担保人。”
他看了一眼窗外泛起的鱼肚白,催促道:“天快亮了,此地不宜久留。跟我走,带你们去‘那边’的一个据点报到。记住,从现在开始,你们看到的、听到的,将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王玥月轻轻从我怀中脱离,大红嫁衣无风自动,那身刺目的红和头上沉重的凤冠渐渐淡去,化作一身更便于行动的暗红色长袍,长发也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他主动牵起我的手,掌心依旧冰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间承载了百年爱恨、血腥与重逢的奢华鬼域,握紧了他和肖时伸来的手。
前方,是未知的深渊,也是我们唯一的生路。
我紧紧搂着怀中冰冷却温顺下来的王玥月,抬头望向窗口的发小,语气急迫:
“牢肖!信我一次!他不会伤我的!”
肖时脸色铁青,但那根悬空的雷光钢筋终究是缓缓撤去,“哐当”落地。他捏着法印的手未放,眼中尽是难以置信。
“我知道他是什么!” 我抢先道,手臂环得更紧,“所有的债,我都认了!所以,别再动手!”
肖时死死盯着我们,胸膛起伏。突然,他眼中精光一闪,像是下了某种决断。他周身原本引而不发的道门真炁此刻如汪洋般舒展开来,带着龙虎山正统特有的煌煌之气,竟暂时将阁楼内的阴森鬼气都压下了几分。他缓缓放下手,语气沉凝:
“好,李子七,你执意如此,我便给你指一条险路。”
他探手从道袍内衬中取出一物。那并非攻击符印,而是一枚温润剔透的龙凤环形玉佩,玉质细腻,内里仿佛有乳白色的灵光缓缓流转,一看便知不是凡物。
“此乃 ‘同心养魂佩’ ,我龙虎山传承下来的几件古物之一。” 他托着玉佩,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它能温养魂体,助其凝实,免受阳间罡风侵蚀。但更重要的是——”
他目光如电,扫过我和王玥月:
“此佩需以你二人精血魂息共同祭炼,一旦结成,你二人便性命交修,气运相连。她存,则佩温润;她若失控伤人,孽障因果会同时反噬于你!而你若身死,他亦将魂飞魄散!”
他顿了顿,让这沉重的代价在我们心中沉淀。
“以此佩为凭,我可为他作保,让他以‘护法’之名跟在你身边。但这同样意味着,你们从此与我龙虎山一脉气运牵扯,未来可能需要你们的力量,来处理一些……寻常修士难以触及的诡秘。”
他最后问道:“共生共死,因果同担。这条路,你们可还愿意走?”
我与王玥月目光交汇,在他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决然。
“我们愿意。”
肖时不再多言,并指如剑,凌空虚画。一道纯粹由金光构成的复杂符箓瞬间成型,没入玉佩之中。玉佩顿时毫光绽放。
“王玥月,一缕本源魂息!”
一丝精纯的黑色魂气自他指尖溢出,融入玉佩,玉佩一侧的龙纹仿佛活了过来,泛起幽光。
“李子七,你的心头精血!”
我毫不犹豫,并指按在自己心口,引出一滴蕴含着蓬勃生机的鲜红血珠,滴落在玉佩之上。凤纹瞬间被染上赤色,与龙纹交相辉映。
嗡——!
玉佩发出一声清越鸣响,光芒内敛,变得更加温润。一道无形的、坚固的纽带,通过这枚玉佩,将我和王玥月的灵魂紧紧联系在一起。
肖时见状,将玉佩递给我:“贴身佩戴,勿要离身。” 他脸色微微发白,显然施展此法对他消耗极大,但其周身那如汪洋般的法力依旧深不可测。
“走吧,天快亮了。” 他看向窗外,“我先带你们离开这里,后续事宜,再作安排。”
王玥月的身影变得更加凝实,他主动牵起我的手,透过玉佩传来的,不再仅是冰冷,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与我同源的温度。
玉佩触碰到我胸膛的瞬间,一股温和的暖流便从中溢出,缓缓渗入四肢百骸。而王玥月紧扣着我的手指也微微一颤,他那总是冰凉的掌心,竟也奇异地生出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这并非幻觉,是那“同心养魂佩”的力量,正在我们之间构建起一座生生不息的桥梁。
肖时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座在破晓曙光中愈发显得破败阴森的军阀庄园,它如同一个被时代遗忘的苍白剪影。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迈着龙虎山传人特有的沉稳步伐,朝着山下停着他那辆改装越野车的方向走去。
我牵着王玥月,跟在他身后。
走下最后一级布满青苔的石阶时,我忍不住回头。庄园在渐亮的天光里沉默着,而那座戏园子的方向,一缕凡人不可见的、执念了百年的青烟,正袅袅升起,最终消散在晨风里。
王玥月似乎有所感应,轻轻拉了我的手。
“都过去了。”他声音很轻,那双桃花眸里,血色的偏执已悄然沉淀,倒映着初升的朝阳,泛起一点微光,“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归处。”
我收回目光,对他笑了笑,握紧了他那只终于不再只有冰冷的手。
肖时已经发动了车子,引擎低吼着,像是在催促。
前路未知,或许仍有诡秘与风浪,但我不再是孤身一人。
我们上了车,车门关上,将旧日的梦魇与庄园一同隔绝在外。越野车沿着荒草萋萋的小路,稳健地驶向远方,驶向那条被朝阳镀上金边的、属于活人与亡魂共同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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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西莫西,卑微作者是男频来到,初来乍到多多关照,很喜欢搞南通吧也喜欢看,周围同人女也多,所以基本风格应该不会太男频?或许吧,赏脸看看就好!第一章先来一万多吧,后面大概是6,7,8,千的样子吧???或许吧,写多少字纯看手感,啥时候更,这个,难说不会太久最晚一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