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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像边缘
档案编号:CT-2024-02
患者:陈默,35岁,建筑设计师
主诉:出现严重的身份认知障碍,坚信 镜子里的“他”在操控自己
诊断:创伤后应激障碍伴解离症状
——摘自林念安的诊疗笔记
夕阳如融化的琥珀,将整片海滩浸染成温暖的金色。细软的白沙依旧残留着阳光的温度,赤足踩上去,能感受到每一粒沙子轻柔地按摩着脚底。远处,翡翠般的海浪层层叠叠,冲浪者的身影在海天之间划出优美的弧线。咸湿的海风带着热带特有的慵懒气息,轻轻拂过肌肤,将我最后一丝从都市带来的倦意彻底带走。
我深陷在露台酒吧的藤编躺椅里,指尖轻抚着莫吉托杯壁上凝结的水珠。薄荷的清凉恰到好处地中和了空气里的黏腻,青柠的酸爽在舌尖轻盈跳跃。眯起眼睛,望着夕阳一点点沉入海平线,整个人仿佛被这温柔的氛围融化,连呼吸都变得绵长而舒缓。
“林医生。”
这声音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切开了这片宁静。我手一抖,杯中冰块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转头望去,江朔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穿着一丝不苟的浅蓝色衬衫,袖口挽起的高度精确得如同用尺子丈量过。在这片遍布花衬衫和沙滩裤的海滩上,他活像一只误入热带雨林的企鹅。
“江朔?”我难掩惊讶,目光在他身上流转,“还真是……巧啊。”我故意拖长尾音,“让我猜猜,你是来参加学术会议的?”见他摇头,我轻笑,“总不会是来度假的吧?穿成这样度假,少见。”
他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在这片悠闲景致中显得格外锐利:“我是专程来找你的,林医生。我们需要谈谈。”
我晃动着酒杯,冰块发出悦耳的声响,故意撇了撇嘴:“现在可是我的假期。知道什么叫假期吗?就是不用应付那些严肃刻板的同行,还有那些让人心力交瘁的病人。”
“首先,我们应该不算是同行,”他完全无视我的调侃,径直在对面的藤椅上坐下,坐姿端正得像在参加学术答辩,“其次,这个病例一定会让你感兴趣。”他顿了顿,补充道:“他准确预测了实验室的三次事故,准确率超过80%。”
“所以呢?”我抿了一口酒,清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让他去天桥底下摆个算命摊子,保准比你当教授赚得多。”看着江朔被我说得一时语塞的模样,我竟生出几分不忍,抬手招来服务生:“一杯威士忌,加冰,谢谢。”
服务生很快端着酒过来,我示意放在江朔面前。出乎意料的是,江朔很自然地递过小费。服务生显然也没料到这个神情严肃的客人如此大方,接过小费后笑容可掬地说:“二位请慢用!”便快步离开了。
“哟,挺会来事的。”我挑眉,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看来江大才子也不是完全不食人间烟火嘛。”
“我不喝酒。”江朔把酒杯往我面前推了推,目光却落在我手腕的伤痕上。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如果不是患者指名要见你,我也不会专程来打扰你的假期。”
我手中的酒杯轻轻一晃,琥珀色的液体在夕阳下泛起细碎的金光。
“就为这个,你专门飞了两千公里?”我故意凑近他,海风将我的发丝吹到他一丝不苟的衬衫上,“电话里不能说清楚吗?非要特意跑这一趟。江教授,该不会是你想见我吧?”
他的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但声音依然平稳:“之前在陆沉的治疗方案上,我们之间确实有些分歧。考虑到初期合作需要磨合,我不希望之前的误会影响研究进度,所以我认为有必要当面与你沟通。”
“原来,你是担心我会在电话里拒绝你?”我轻笑,“江朔,工作和生活在我这里有明确的界限。就冲你能在凌晨三点接我电话,带我去找陆沉,我也不会因为个人情绪影响学术研究。所以你的担心纯属多余,我没你想的那么小心眼。”我坐直身子,微微前倾,压低声音:“还有,你确定不尝尝这杯酒?”
“确定。”江朔的回答干脆利落。
我拿起他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将空杯轻轻放在桌上:“你这个人,真是无趣得很。”说完,我起身离去,留他独自坐在那片渐沉的夕阳里。
回到酒店,我泡在浴缸里,温热的水流包裹着全身。手机屏幕亮着,显示江朔发来的病例资料。患者的履历干净得令人起疑——陈默,优秀建筑设计师,没有任何精神疾病史,直到三个月前开始在镜中看见“另一个自己”。
我拨通江朔的电话:“给你三分钟,说服我。”
他电话那头传来规律的键盘敲击声:“第一,他的症状与常规解离性障碍不符;第二,他预知的事件都具有可验证性;第三......”
“停。”我打断他,“你知道吗?对于一个正在度假的人来说,这个时间本该喝着鸡尾酒在舞池里尽情狂欢,或者至少在海边散步。你毁了我的假期,让你说服我,你就给我念这些干巴巴的数据?”
“考虑到你的肝酶指数,我建议你少喝酒。”他的声音平静得令人抓狂,“上次体检报告显示......”
我差点把手机滑进浴缸:“你看了我的体检报告?”
“是合理查阅。”他纠正道,“明天早上七点的航班,我已经帮你值机了。”
电话挂断后,我盯着天花板上缓缓转动的吊扇,心中五味杂陈。这个男人简直......不可理喻。
回程的飞机上,江朔一直专注地查阅病例资料。我特意要了杯香槟,慢悠悠地品着,不自觉地打量着他被舷窗透进的阳光勾勒出的几近完美的侧脸。空姐送来饮料时,我故意说道:“麻烦再给这位机器人先生来杯美式不加糖,他快猝死了。”
江朔敲击键盘的手指微微一顿。
空姐忍着笑离开后,我凑近他,压低声音:“配合一下嘛,江教授。整天活得这么紧绷,不累吗?”
他的耳尖微微泛红,吐出两个字:“无聊......”
“你还真没资格这样说我。”我轻哼一声,“说正事,他为什么非要找我?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独立完成这个病例。”
“因为他说了一句话——'只有那个女医生能看清真相'。”
“你知道吗,”我故意让声音带着慵懒的调子,“正常人这时候会聊点轻松的,比如海边的日落多美,或者抱怨飞机餐有多难吃。”
他头也不抬,修长的手指在平板电脑上流畅地滑动:“日落的时间和质量取决于经纬度和大气条件。飞机餐的营养成分是经过精确计算的。”
我无奈地摇头,将杯中香槟一饮而尽:“大才子,你这样是找不到女朋友的。”
“我不需要女朋友。”他终于抬起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清明冷静,“我需要一个能理解这个病例的搭档。”
“所以我就成了那个倒霉蛋?”
“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他合上资料,语气格外认真,“陈默的症状核心并非传统意义上的身份同一性破碎,而是在保有高度完整的执行控制网络的前提下,出现了感知过滤机制的异常增强。fMRI显示其背外侧前额叶皮层与顶下小叶异常活跃,而默认模式网络与凸显网络的异常耦合,可能解释了他对环境中潜在线索的超常捕获能力。”
我放下酒杯,正色道:“说人话。”
“他可能不是疯了,”江朔直视着我的眼睛,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波动,“而是......进化了。”
这时,飞机突然遇上气流颠簸,我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臂。意外的是,他并没有立即推开。
“抱歉,”气流平稳后我立即松手,“职业习惯,就喜欢给别人添麻烦。”
他整理着被弄皱的袖口,语气平淡:“你的职业是心理医生,不是麻烦精。”
“哇,江教授居然会说笑话了,”我故作惊讶,“需要我记录这个历史性时刻吗?”
他转过头看向舷窗,但我分明看见他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窗外的云层被夕阳染成了粉紫色,像打翻的调色盘,美得令人心醉。
诊室里,檀香的宁静气息被一种几乎实质化的紧张感压制。陈默深陷在沙发里,眼下的乌青在灯光下格外明显,仿佛连日来的失眠已刻入肌肤。
“林医生,‘他’又来了。”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摩擦木头,“这次说得很清楚...明天下午3点27分,研究所B区会燃起大火。”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这不是他第一次提及“预知”,但如此精确的时间地点——周四下午3点27分,研究所B区——让我的后背泛起一丝凉意。
我听到耳机另一边江朔已经让人去B区进行安全隐患排查。
“陈默,”我放缓语速,让声音像舒缓的流水,“我们先不谈预警。告诉我,当你看着镜中的'他'时,除了警告,你还感受到什么?”
他的眼皮微微颤动,手指用力按压着太阳穴:“恐惧...还有...一种冰冷的愤怒。那不是我的情绪,是'他'的。'他'在责备我,他在怪我...”
几分钟后我听到耳机另一边有人对江朔说:“江教授,我们的确在B区发现电路老化问题,幸好发现及时……”
单向玻璃后,我能想象江朔那副不可思议的样子。我们早就讨论过,陈默的“预知”很可能是潜意识在通过“镜像”这个媒介,将那些被意识忽略的危险信号具象化。
在接下来的深度催眠中,我们尝试追溯那个“他”的源头。陈默躺在治疗椅上,呼吸渐渐变得急促,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图纸...好多图纸在燃烧...”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有人在哭喊...他说...'是我的错'...”
他突然惊醒,瞳孔在灯光下收缩,一脸茫然地望着我。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像拼图般指向某个被深深压抑的创伤。
随后,江朔调取了陈默的所有项目记录。一年前,他主持设计的一座体育馆曾因电路问题引发火灾,虽然火势被及时控制,但一位名姓王的老电工在后续排查中不幸遇难。这个关键信息,陈默在之前的诊疗中从未提及。
诊疗后,我独自坐在办公室为陈默准备下一步治疗方案,江朔走进来看着我没有说话,我继续写着方案没有抬头。
“林医生,接下来就辛苦你了。”
“怎么,你不继续搞科研了?”我依旧没有抬头。
“接下来的治疗是你擅长的领域。”走到窗边,背对着我。
我停下手上的工作看着他的背影,“我记得之前有人和我说,患者进化了...”他听出了我在调侃他,转过身一言不发的看着我,”对不起,我没有开你玩笑的意思。”
我站起身走到窗前与他并肩站在一起,“即使是机器,也有断电的时候,更何况你是人,别把自己搞得那么紧张,科研只是你生活的一部分,偶尔停下来看看周围的风景,你会有不一样的发现。”回过头冲他眨了眨眼。
江朔看了看我,我注意到有那一瞬间他愣了一下,接着他转过头与我一同看向窗外。
再次治疗时,我决定直面陈默。我内心深处的恐惧。我没有直接提及体育馆,而是将一面手持镜轻轻推到他面前。
“陈默,看着镜子里那个充满愤怒和责备的'他'。告诉他,你听到了他的警告,你愿意接受他的提醒。”
他的目光在镜面上游移,起初是抗拒的,渐渐地,那双眼睛被痛苦浸染。泪水无声地滑落,一段被刻意尘封的记忆终于破土而出。
“是王师傅...”他突然开口,眼神空洞得像一潭死水,“他总是带着一个铁饭盒,说最喜欢吃女儿做的饭...他马上就要退休了,女儿要接他去南方养老...”
他的声音开始发抖,右手不自觉地抽搐:“他提醒过我...不止一次...让我仔细检查图纸...可是我没有...是我太自负了...如果我当时听了他的话...”陈默崩溃的抱头痛哭,像极了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突然,他猛地站起身,失控地扯开高领毛衣,露出颈间一道狰狞的疤痕:“该死的是我!是他推开了我!为什么...为什么死的是他?他还有几天就能享清福了...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啊...”
他蹲下身,将脸深深埋进掌心,压抑的哭声在诊室里回荡。原来,一年前的那场火灾,这位和善的老电工在最后时刻推开了他,自己却葬身火海。
真相大白后,我与江朔重新制定了治疗方案。我们明白,所谓的“预知”,其实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表现——他的潜意识在不断重演那个灾难时刻,试图通过“预警”来弥补当年的遗憾。
在接下来的认知行为治疗中,我们帮助他学习与创伤共处。我引导他在情绪来袭时进行深呼吸,江朔则教他如何识别并打断负面的思维循环。
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陈默站在镜前,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闪躲。
“我看到了你的提醒,”他的声音平稳而坚定,“我会带着对王师傅的怀念,更认真、更负责地活下去。”
镜中的影像似乎微微晃动,那一刻,仿佛有两个灵魂终于达成了和解。
暮色如蜜糖般缓缓流淌进诊室,给每件物品都镀上温暖的光泽。我目送着陈默的身影在街角消失,心里既感到欣慰,又有些淡淡的失落。就在这时,熟悉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你知道吗?”我依旧看着窗外没有回头,“陈默每次预警的时间都是3点27分,分秒不差。”
“那关于研究所B区的预测,我是不是可以判定为潜意识放大?”江朔肯定的说。
“是,他作为一个资深建筑设计师,在经过B区的时候,凭借多年工作经验很容易察觉到异样,那次事故将他的潜意识放大,你说过,他的预测率在80%,所以安全隐患是真的,那是他的经验告诉他的,至于3点27分…不过是他心底的创伤。”
江朔轻轻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深邃:“创伤让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他的潜意识被困在同一个时间点上,不断重复着那个致命的瞬间。”
“好在,”我望向窗外,“他心里的时钟终于重新开始走动了。”
“或许,不只是他的时钟。”江朔的声音很轻。
“那么,”我故意让语气轻松些,“江教授现在也学会倾听内心的声音了?我记得以前你总是看数据结果的。”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窗外的万家灯火:“每个来这里的人,都在寻找回家的路,作为医生也不例外。林医生,这个...给你。"江朔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迟疑。
我转过身,看见他修长的手指拿着一个纯白色信封。接过来打开,里面竟是两张飞往夏威夷的机票,航班时间就在明天。
"你这是..."我惊讶地抬眼。
"上次打扰了你的假期,"他的语气依然平稳,"理应补偿。酒店已经订好了,威基基海滩,二十天应该足够你放松。"
"还算有良心。"我翻看着手中的机票,忍不住调侃,"所以江教授终于开窍,决定给自己放个假了?"
"不全是。"他推了推眼镜,"有个关于创伤后认知重建的学术研讨会,正好在那里举办。"
我扬起的嘴角顿时僵住:"所以本质上,你还是去开会?"
"研讨会只有三天,如果你感兴趣可以参加,如果不想..."
"把会议时间和地点发我。"我打断他。
"后天下午三点,就在你入住的酒店会议中心。"他的回答滴水不漏。
我不由得失笑:"你这安排得可真够周到的。"
"这是最有效率的行程安排。"他恢复了一贯的严谨,但眼神依然温和,"而且...这个议题确实值得一听。"
窗外,晚霞渐渐染上暮紫,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我们并肩站在窗前,注视着渐渐苏醒的夜景。
"其实,"我轻声说,"你大可以直说是去开会。"
"补偿是真的。"他顿了顿,"只是表达方式可能还需要改进。"
这个坦诚的瞬间,让我觉得江朔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灯光柔和地勾勒出他的侧脸轮廓,我这才注意到,这个总是沉浸在数据报告中的工作狂,其实一直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细心观察、默默调整。
“那...你是打算开完会就回来吗?”
“如果你觉得不方便,我可以在研讨会结束后随时离开。”
"江教授,"我收起机票,故作严肃地说,"下次准备惊喜的时候,记得把说辞也准备得再完美些。还有,记得带沙滩裤。"
他微微一怔:"好。"
诊室里的空气仿佛都变得轻快起来。我们都在学习如何更好地与彼此相处。
"那么,"我拎起手提包,"为了不辜负这两张机票,我得回去收拾行李了。"
"明早七点半我来接你。"他一边说一边打开门,走廊的灯光将我们的身影拉长,在这个平凡的黄昏,似乎有什么正在悄然改变,像初春的冰雪,悄无声息地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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