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青云

　　大胤王朝三百七十二年。

　　三权共治之局已维系百年。

　　皇权掌祭祀律法，五姓世家拥地方军政盐铁之权，天机阁司天文历法却暗布天下情报网，三方制衡如鼎足而立，表面国泰民安，实则暗流早已在朝堂市井间汹涌奔窜。

　　暮春三月，京城寒意未消。

　　国子监内的老柏却已抽出新绿，枝桠间漏下的日光，洒在监生们捧着的《礼记》上，映得墨字愈发沉厚。

　　谢珩之坐在编修院靠窗的案前，指尖捏着一枚青竹笔，笔尖悬在卷宗上方，却久久未落下。

　　他身着一件半旧的月白襕衫，腰间系着素色玉带，墨发用一支木簪松松束起，侧脸线条清俊利落，眉梢眼角带着几分疏离的冷淡。

　　若只看这模样，谁都会以为他只是崔氏府中一个不得志的赘婿，靠着几分才学混进国子监做个闲散编修，每日埋首故纸堆，与世无争。

　　唯有谢珩之自己知道，他袖中暗袋里藏着一枚青铜令牌，上面刻着繁复的云纹，还有……”天机”二字的凹陷。

　　——那是天机阁少主的信物，也是他背负半生的枷锁。

　　“谢编修，”门外传来一阵轻叩，国子监典簿周显推门而入，脸上带着几分焦灼。

　　“方才礼部来人，说春闱第一场的试卷有些蹊跷，请您过去一同查验。”

　　谢珩之抬眸，眼底的清冷未减，声音平淡无波：“蹊跷？何出此言？”

　　“说是有寒门监生联名递了诉状，称今科考题泄露，好几道策论题，与郑氏私塾上月讲授的内容分毫不差。”

　　周显叹了口气，压低声音，“您也知道，郑氏掌科举多年，这事闹不好，怕是要掀起轩然大波。”

　　谢珩之指尖微动，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锋芒。

　　郑氏……这正是天机阁近期重点关注的目标。

　　他奉阁中指令潜伏国子监，便是为了盯着春闱动向，寻找扳倒郑氏的契机。

　　如今考题泄露案爆发，倒是省了他不少功夫。

　　“既如此，便去看看吧。”

　　谢珩之放下竹笔，起身时顺手将案上的一卷《天文志》揣入袖中。那是天机阁传递密信的幌子，书页间早已用特殊墨汁写满了情报。

　　两人穿过国子监的长廊，沿途可见不少监生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神色间满是愤懑与不安。春闱是寒门士子出头的唯一途径，若真有舞弊之事，无疑是断了他们的生路。

　　“听说了吗？江南的张生，考前就说过策论要考《盐铁论》，结果真就考了！”

　　“张生不就是郑氏私塾出来的？这明摆着是泄题了！”

　　“可郑氏势大，咱们就算告了，又能有什么用？”

　　“唉……”

　　议论声传入耳中，谢珩之面无表情，心中却已将线索串联：

　　嗯……郑氏敢如此明目张胆，一来是仗着家族势力，二来想必是早已打通了礼部关节。只是他们千算万算，没料到寒门士子竟敢联名告状，这倒给了我可乘之机。

　　先看看情况如何吧……

　　来到礼部贡院，只见院内已围了不少人，礼部尚书李嵩正皱着眉站在廊下，身边站着几个官员，神色都颇为凝重。

　　人群中央，十几个身着粗布襕衫的寒门士子跪在地上，为首的是个面容清瘦的青年，正是江南士子代表沈砚。

　　“李大人，此事绝无虚言！”沈砚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执拗。

　　“若不是考题泄露，为何郑氏私塾的弟子个个对答如流，我等寒门士子却无从下笔？还请大人为我等做主！”

　　李嵩面露难色，目光在士子们身上扫过，最终落在了刚走来的谢珩之身上，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谢编修来了正好，你是国子监出身，又精通经史，且来看看这些试卷，是否真如士子们所言，有舞弊之嫌。”

　　谢珩之走上前，目光先落在案上的几份试卷上。

　　那是郑氏私塾弟子的答卷，策论部分引经据典，对《盐铁论》的解读更是精准独到，显然是早有准备。

　　而旁边几份寒门士子的答卷，则大多字迹潦草，论点散乱，与平日在国子监的水平判若两人。

　　“仅凭答卷，不足以断定舞弊。”

　　谢珩之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喧闹的院子瞬间安静下来。

　　“郑氏弟子素来勤勉，或许只是恰好押中了考题。”

　　沈砚等人闻言，脸上露出失望之色，李嵩却暗暗松了口气。

　　谢珩之是崔氏赘婿，崔氏与郑氏虽有联姻，却也暗中较劲，他本以为谢珩之会借机发难，没想到竟会这般说。

　　唯有谢珩之自己清楚，他这话并非为郑氏开脱。

　　天机阁的密探早已查明，郑氏为了巩固科举控制权，暗中修改了考题，还将答案泄露给了自家私塾弟子。但此事牵连甚广，若没有确凿证据，贸然指控，只会打草惊蛇。

　　！！

　　一阵马蹄声从贡院外传来，伴随着清脆的马鞭声，打破了院内的沉寂。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队侍卫簇拥着一位身着银白锦袍的男子走了进来。

　　男子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身形挺拔，面容俊朗，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他腰间佩着一把玄铁剑，剑穗上的红玛瑙随着步伐轻轻晃动，一看便知身份不凡。

　　“七殿下？！”

　　李嵩等人脸色一变，连忙拱手行礼。

　　“不知殿下驾临，有失远迎。”

　　来者正是大胤七皇子，萧惊寒。

　　萧惊寒的母妃是寒门出身，在宫中备受冷落，他自小便不受皇帝待见，常年被排挤在权力中心之外，索性装出一副闲散不羁、流连市井的模样，实则暗中笼络边军旧部与寒门士子，野心早已昭然若揭。

　　“李大人不必多礼。”

　　萧惊寒摆了摆手，目光扫过院中跪着的士子们，又落在谢珩之身上，眼底闪过一丝玩味。

　　“本王路过此地，听闻贡院出了热闹事，便来看看。怎么，这些士子是在告御状？”

　　李嵩连忙解释：“回殿下，是士子们怀疑春闱考题泄露，只是暂无确凿证据，谢编修正帮忙查验。”

　　萧惊寒挑了挑眉，迈步走到案前，拿起一份郑氏弟子的试卷，草草扫了几眼，嗤笑一声：“这答卷写得倒是漂亮，可惜啊，太漂亮了，反倒……不像临场发挥啊？”

　　他的声音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让在场的郑氏旁支官员脸色微变。

　　谢珩之抬眸看向萧惊寒，两人目光在空中对视。

　　两人的眼神一个清冷平静，另一个则锐利如鹰，带着几分探究与审视。

　　就在这一瞬，谢珩之心中微动。他早就听说过这位七皇子的名声，闲散王爷的伪装之下，藏着的是惊人才华与勃勃野心。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而萧惊寒看着眼前这位传说中不得志的崔氏赘婿，也不由得有些意外。

　　谢珩之的气质太过清冷，全然没有赘婿的卑微怯懦，反而透着一股运筹帷幄的从容，这让他心中多了几分兴趣。

　　“殿下此言差矣。”谢珩之收回目光，淡淡开口。

　　“科举考试，本就是对士子才学的考验，郑氏弟子才学出众，写出好答卷也属正常。殿下仅凭主观臆断，便断定其中有弊，未免太过草率。”

　　萧惊寒转头看向谢珩之，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哦？谢编修倒是对郑氏弟子颇为信任。只是不知，若这考题真的泄露，谢编修打算如何自处？毕竟，你可是崔氏的人。”

　　这话带着几分试探，也带着几分挑衅。

　　在场众人都知道，崔氏与郑氏面和心不和，谢珩之作为崔氏赘婿，此刻却为郑氏说话，确实有些反常。

　　谢珩之神色不变，从容应对：“殿下说笑了。臣虽为崔氏赘婿，但更是国子监编修，自当以公道为重。若真有舞弊之事，臣自然会据实上报，绝不会因家族关系而有所偏袒。”

　　“好一个以公道为重！”萧惊寒拍了拍手，目光转向李嵩。

　　“李大人，既然谢编修说了要查，那便好好查！本王倒是要看看，这春闱背后，到底藏着多少猫腻。”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春闱乃是国之大事，关系到天下士子的前程，也关系到朝廷的根基。若是真有舞弊之事，不严惩不足以平民愤，不足以正纲纪！”

　　李嵩面露难色：“殿下，这查案之事，还需陛下旨意……”

　　“旨意？”

　　“本王现在就进宫面圣！不过在这之前，还请李大人将所有试卷封存，不准任何人擅自改动。谢编修，”

　　他转头看向谢珩之，“就劳烦你在此看管，切勿让某些人毁了证据。”

　　谢珩之心中冷笑，萧惊寒这是明摆着要将他推到风口浪尖。

　　若是他看管期间出了差错，便是他的责任；若是查出了舞弊之事，萧惊寒则能借此事拉拢寒门士子，一石二鸟。

　　“臣遵旨……。”谢珩之缓缓颔首，没有丝毫犹豫。

　　他本就打算查此事，萧惊寒的介入，倒给了他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萧惊寒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沈砚等人：“你们都起来吧，放心，本王定会为你们做主。”

　　士子们连忙磕头道谢，他们知道，有七皇子撑腰，此事才有了转机。

　　萧惊寒不再多言，转身带着侍卫离开了贡院。

　　他的背影挺拔而桀骜，仿佛天生便是如此。

　　谢珩之看着他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萧惊寒此举，看似是为了寒门士子，实则是为……

　　而他，正好可以借着萧惊寒的势，达成天机阁的目的。

　　只是，这位七皇子太过聪明，与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谢编修，”

　　李嵩的声音打断了谢珩之的思绪。

　　“既然殿下有令，咱们便先将试卷封存吧。”

　　谢珩之收回目光，点了点头。

　　“好。不过，仅凭这些试卷，恐怕还查不出什么。”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臣听闻，此次春闱的主考官是郑氏的门生王大人。要查舞弊之事，或许可以从王大人入手。”

　　李嵩脸色一变：“谢编修，这……不太妥当吧？王大人乃是礼部侍郎，位高权重，没有确凿证据，怎可轻易怀疑？”

　　“李大人，”谢珩之看着他，眼神清冷。

　　“若是不查王大人，如何能查明真相？难道真要让舞弊之人逍遥法外，让天下士子心寒吗？”

　　李嵩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只能叹了口气：“罢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你先看管好试卷，我去请示一下尚书大人。”

　　李嵩匆匆离开，贡院内只剩下谢珩之与十几个寒门士子。

　　沈砚走上前，对着谢珩之深深一揖：“谢编修，方才是学生失礼了。多谢编修愿意为我等主持公道。”

　　谢珩之摆了摆手：“无需多礼。我只是做了分内之事。”

　　他目光扫过在场的士子们，缓缓说道：“你们放心，此事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不过，在这之前，你们需得配合我，切勿再四处声张，以免打草惊蛇。”

　　“编修放心，我等定然守口如瓶！”士子们连忙应道。

　　谢珩之点了点头，走到案前，开始仔细翻阅试卷。其实，天机阁的密探早已查到，王大人在考前曾与郑氏家主见过面，并且收受了巨额贿赂。但他需要找到确凿的证据，才能将此事彻底揭开。

　　就在他翻阅试卷的时候，袖中的青铜令牌轻轻震动了一下。

　　……天机阁的密探传来了消息。

　　谢珩之不动声色地走到一旁，假装整理衣袖，指尖触碰到令牌，密信的内容便通过指尖的触感传递过来。

　　【王大人今日午后会去城南的醉仙楼与郑氏谋士见面，商议如何应对此次舞弊案。】

　　谢珩之眼底闪过一丝精光。机会来了。

　　他转头看向沈砚：“沈公子，你可认识醉仙楼？”

　　沈砚愣了一下，点了点头：“认识，那是京城有名的酒楼。”

　　“好。”谢珩之说道。

　　“今日午后，你带几个可靠的同窗，悄悄去醉仙楼，找一个靠窗的雅间，盯着二楼最里面的包厢。记住，切勿打草惊蛇，只需将他们的谈话内容记下来即可。”

　　沈砚心中一想，立刻明白了谢珩之的意思：“编修是说，王大人会去醉仙楼？”

　　“不错。”谢珩之点了点头，“这是查明舞弊案的关键，你们一定要小心行事。”

　　“编修放心！”沈砚郑重地说道。

　　谢珩之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这些寒门士子，心怀理想，却在现实的打压下举步维艰。

　　他此次帮他们，既是为了天机阁的使命，也是为了心中那一丝未曾熄灭的正义。

　　……真的。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谢珩之转头望去，只见萧惊寒去而复返，身边只带了一个贴身侍卫。

　　“谢编修，本王忘了告诉你一件事。”

　　萧惊寒走到他面前，嘴角笑容依旧似笑非笑，“陛下已经同意让本王全权负责此次春闱舞弊案的调查。从今日起，你便协助本王查案吧。”

　　谢珩之心中一凛。萧惊寒动作倒是快，竟然这么快就拿到了陛下的旨意。

　　看来，这位七皇子的能力，比他想象中还要大。

　　“……臣遵旨。”谢珩之缓缓颔首，没有丝毫异议。

　　萧惊寒看着他，眼神带着几分探究：“谢编修，你似乎一点都不意外？”

　　“殿下素有贤名，陛下让殿下图查此案，乃是明智之举。”谢珩之从容应对。

　　“贤名？”萧惊寒嗤笑一声。

　　“本王的贤名，怕是都是些闲散无稽之名吧？”

　　他凑近谢珩之，压低声音，语气有几分暧昧，又带着几分试探：“谢编修，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春闱有问题？甚至……早就知道本王会介入此事？”

　　两人之间的距离极近，萧惊寒身上淡淡的酒气与墨香混合在一起。

　　谢珩之微微侧身，避开他的目光，语气依旧平淡：“殿下说笑了，臣只是奉命行事。”

　　萧惊寒看着他略显疏离的模样，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他看得出来，谢珩之绝非表面那般简单。这个崔氏赘婿，身上藏着太多秘密，让他忍不住想要探究。

　　“既然如此，那咱们便好好合作吧。”

　　萧惊寒直起身，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桀骜，“谢编修，本王希望你能拿出真本事，不要让本王失望。”

　　“臣定当尽力。”谢珩之颔首。

　　阳光透过贡院的窗棂，洒在两人身上，形成一道分明的光影。

　　这仅仅是个开始。

　　在这波谲云诡的京城之中，谢珩之知道，他与萧惊寒的合作，注定不会平静。

　　他们既是盟友，也是潜在的对手。

　　他看向窗外，老柏的新绿在风中轻轻摇曳，谢珩之深吸一口气，指尖再次触碰到袖中的青铜令牌。

　　天机阁的使命，他的宿命，还有眼前这位桀骜不驯的七皇子，都将在这场棋局中，一一登场。

　　而他，谢珩之，必将以棋破局，以心守道，在这乱世之中，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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