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负》

　　初春的宫宴，总是带着一股子黏腻的暖意，熏香和酒气混杂在雕梁画栋间，氤氲出繁华似锦的假象。

　　林微坐在女眷席中，指尖轻轻划过冰裂纹瓷杯的杯沿，目光却似有若无地落在对面席首那位身着深紫锦袍的皇子身上。

　　肃王，昱衡。

　　这位陛下第十三子，在京中贵女的口中，是位容貌极盛却性子乖张的人物。
　　此刻他正微微侧头听着身旁大皇子唾沫横飞的阔论，唇角噙着一抹无可挑剔的浅笑，姿态恭良，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谦和知礼。

　　只有林微看见，他垂眸敛目间，那长睫在下眼睑投下的阴影里，藏着一丝极淡的不耐与嘲弄。

　　“要我说，十三弟你常年在寺中清修，怕是连这烈酒的味道都忘了吧？”大皇子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揶揄，试图在众人面前压一压这位近来风头渐盛的弟弟，“男子汉大丈夫，岂能无酒？来，满饮此杯！”

　　席间微微一静，目光皆汇聚过去。谁不知肃王早年境遇不佳，大皇子此言，无异于当众揭短。

　　林微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心道，戏法来了。
　　她身侧的贴身侍女夏竹却忍不住小声嘟囔：“这大殿下也忒不讲究，欺负人还挑大庭广众的。”

　　昱衡不慌不忙地抬起眼，眼尾处那颗小小的尖月牙胎记，在他抬眼瞬间仿佛活了过来，平添几分邪气。
　　他执起酒杯，语气温和得近乎谦卑：“皇兄说的是。只是臣弟在孔祈寺时，方丈常言，酒能乱性，亦能伤身。观皇兄面色，近日是否多梦盗汗，晨起口干舌苦？怕是肝火略旺，此等烈酒，还是浅酌为宜。”

　　他语速平缓，字字恳切，仿佛真心在为兄长身体考量。

　　大皇子的脸色瞬间涨红，举着酒杯的手僵在半空，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他近日确实有些不适，被当众点破，更是恼羞成怒，却又发作不得。

　　“你……”

　　“肃王殿下果然心细如发，连医理都知多少。”清凌凌的女声响起，适时地打破了这微妙的僵局。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丞相府的独女林微盈盈起身，手持青绢，唇角含笑，目光澄澈地看向昱衡的方向，仿佛只是随口一句赞叹。

　　昱衡的目光也第一次真正落在了她身上。

　　今日林微穿着一身月白云纹锦裙，发间只簪一支素银簪子，在这满堂珠翠中，清丽得如同雨后初荷。
　　她迎着他的视线，不闪不避，眼底是一片沉静的了然。

　　他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沉的探究。他举杯向她微示意，唇角的笑意难以捉摸：“林小姐过誉，不过是久病成医，些许浅见，不及小姐慧眼，能观气色于无形。”

　　这话回得巧妙，既接下了她的“称赞”，又暗指她方才隔岸观火，将他的反击看得分明。

　　林微执起自己面前那杯一直未动的酒，隔空向他微微一敬，声音清越：“殿下过谦。依小女看，殿下的‘医理’高明，在于既能诊出病灶，又能……不开苦口之方，便令其自省。” 她顿了顿，补充道，声音压低仅他二人可闻，“好比那聒噪的寒鸦，不必驱赶，点明它站错了枝头，它自会羞臊。”

　　昱衡执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摩挲了一下杯壁。他看着她将那杯酒象征性地沾了沾唇便放下，指尖在杯沿轻轻一点，动作优雅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疏离。

　　他忽然觉得，这满殿的喧嚣仿佛瞬间远去，只剩下对面那个清丽的身影，和她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林小姐……”他开口，声音比方才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玩味的试探，“倒是比这宫酿，更令人……回味无穷。”

　　这话已带了几分逾越的撩拨。林微眼帘微垂，避开他过于直接的目光，语气平淡无波：“殿下说笑了，酒烈伤身，智者不贪。倒是小女觉得，殿下这‘病’中悟出的道理，比许多太医的方子都管用。”

　　四目相对，空气里仿佛有无形的弦被轻轻拨动，发出只有彼此能懂的嗡鸣。

　　好一个精明犀利的肃王。
　　好一个观察入微的林小姐。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宴席继续，丝竹管弦再起，仿佛方才的机锋只是幻觉。

　　夏竹凑近林微，小声说：“小姐，您刚才和肃王殿下……是在打什么哑谜？奴婢怎么听着，像是互相夸，又像是互相掐？”

　　夜宴散场，林微扶着侍女的手踏上丞相府的马车时，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间的喧嚣。她靠在柔软的引枕上，闭目养神，脑海中却清晰地浮现出昱衡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以及他最后那句意有所指的话。

　　夏竹一边帮她揉着太阳穴，一边忍不住念叨：“小姐，您说肃王殿下最后那话什么意思？什么叫您‘回味无穷’？听着不像好话，可他的眼神……又怪怪的。”

　　林微眼未睁，只淡淡道：“管他什么意思，左右不过是一步棋。”

　　马车缓缓行驶在青石板上，轱辘声单调而规律。

　　忽然，车壁被人轻轻叩响。

　　林微倏然睁眼，眼中毫无醉意，一片清明。

　　夏竹警惕地掀开车帘一角，窗外，一名穿着寻常小厮服饰、气息却异常沉稳的男子低声道：“林小姐，我家主子问，明日未时，城南‘墨韵斋’，可否赏光一叙？”

　　没有署名，但林微瞬间明了。

　　她静默一瞬，唇角缓缓勾起抹极淡的弧度。

　　鱼儿，上钩了。

　　“回复你家主子，”她的声音在夜色中清晰而冷静，“林微，必准时赴约。”

　　她重新靠回引枕，指尖在微凉的丝绸上轻轻一点。

　　这盘棋，终于要开始了。而那位肃王殿下，看来比她预想的，还要有趣。

　　夏竹看着自家小姐胸有成竹的样子，把到嘴边的“小姐，这深更半夜的，会不会有诈”给咽了回去，转而从座位底下摸出个油纸包，讨好地说：“小姐，您晚宴都没吃什么，要不要来个蜜枣垫垫？吃饱了才有力气下棋嘛！”

　　林微被她逗得莞尔，接过蜜枣：“就你机灵。”

　　翌日未时，城南墨韵斋。

　　这家书斋位置清幽，以收藏孤本善本闻名，是清流文人雅聚之所，亦是密谈的绝佳地点。

　　林微准时踏入雅间时，昱衡已临窗而坐。他今日未着亲王常服，只一身玄色暗纹常服，少了些许宫宴上的华贵逼人，却更显身姿挺拔，气度内敛。
　　他正执壶斟茶，动作行云流水，仿佛他才是此间主人。

　　“林小姐很准时。”他未曾抬头，声音平淡。

　　“殿下相邀，不敢怠慢。”林微从容落座，目光扫过窗外竹林，“殿下选了个好地方。”

　　“清净，少耳目。”昱衡将一盏清茶推至她面前，终于抬眸，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昨日宫宴，多谢林小姐出言解围。”

　　“殿下言重，”林微执起茶杯，指尖感受着瓷壁的温热，“小女不过说了句实话。是大殿下先失了分寸。”

　　昱衡轻笑一声，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实话往往最是刺耳。小姐昨日隔岸观火，看得可还清楚？顺便还送了本王一只‘寒鸦’的比喻。"

　　他果然记着这句。

　　林微迎上他的目光，不闪不避："若非看得清楚，今日又怎会应约前来？殿下需要的，不只是一个唯唯诺诺的结亲，而是一个能看清局势，甚至能——添柴加薪的'王妃'，不是吗？至于那寒鸦，”她微微一笑，“难道不比‘蠢货’听着文雅些？”

　　“王妃？”昱衡眉梢微挑，似是被这个词取悦，又似是嘲讽，“丞相府的独女，要做本王的盟友？小姐可知，与虎谋皮，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代价自然清楚。无非是丞相府的支持，一个‘贤德’王妃的名声，以及，”她顿了顿，语气依旧平稳，“在殿下需要时，力所能及的‘慧眼’与建言。”

　　她将“慧眼”二字咬得略重，暗示昨日之事。

　　昱衡身体微微后靠，打量着她的目光更深了几分：“小姐如此聪慧，当知本王势弱，在诸位皇兄中并非良选。投资于本王，风险极高。”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林微放下茶杯，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正因为殿下势弱，小女的投入才显得珍贵。他日若成，方是肱股之情。若败……”
　　她微微抿笑，带着不易察觉的凛然，“不过是赌输了，愿赌服输而已。”

　　室内静默微瞬，窗外竹叶沙沙作响。

　　昱衡看着她，眼前的女子容颜清丽，举止优雅，言谈间透出的冷静、权衡，甚至是一丝赌徒般的魄力，都与外界传闻那个温婉贤淑的丞相千金相去甚远。

　　有趣，极其有趣。

　　“好一个‘愿赌服输’。”他抚掌，这次的笑意爬染眼角，那颗尖月牙胎记也随之生动起来，“那小姐想要什么？母仪天下？”

　　林微摇头，眼眸清亮：“那是殿下成功后，合作自然带来的结果，并非本小姐所求。本小姐要的，是事成之后，一个承诺。”

　　“说。”

　　“保全丞相府血脉，不至倾覆。以及，”她直视着他，“他日若本小姐想抽身而退，殿下需放我自由。”

　　昱衡眼中闪过丝讶异。他预想过她可能会要权势，要荣宠，却没想到是“保全”和“自由”。

　　保全家族，是孝道也是理智。而自由……对于一位即将踏入皇室牢笼的女子来说，何其奢侈，又何其清醒。

　　“小姐的胃口，不小。”他缓缓道，“既要家族安稳，又要自身超脱。这世间安得双全法？”

　　“所以这是一场赌局。”林微语气坚定，“殿下赌的是万里江山，小女赌的，是殿下的……良心与信誉。”

　　良心？信誉？昱衡几乎要嗤笑出声，他一般没有。
　　在这吃人的皇宫和朝堂，这两样东西最是可笑。但看着她清澈却坚定的眼眸，那嘲讽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竟鬼使神差又咽了回去。

　　他端起茶杯，向她示意：“林小姐，你比本王想象的，更有意思。这笔交易，听起来，似乎不亏。”

　　他没有直接答应，但态度已然明朗。

　　林微也执起茶杯，与他轻轻一碰：“那么，合作愉快，肃王殿下。”

　　瓷杯相撞，声音清脆，敲定了这关乎两人命运的盟约。

　　茶水微涩，入喉却回甘。

　　昱衡看着她饮茶时低垂的眉眼，那沉静的样子，莫名地，与他记忆中某个模糊的、带着药草清香的影子重叠了一瞬，快得抓不住。

　　他眸色微深，放下茶杯，语气恢复了之前的疏离与算计：“既然如此，‘盟友’，说说看，你为本王准备的第一份‘投名状’是什么？”

　　林微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细小纸条，轻轻推了过去，压低了声音：“吏部张侍郎，他那位最宠爱的外室，似乎与东宫的一位属官，交往过密。这是地址。”

　　昱衡接过纸条，指尖与她有瞬间的触碰，微凉。他展开看了一眼，眼底锐光一闪而过。

　　"很好。"他将纸条收入袖中，"看来本王的这位未来王妃，早已备好了厚礼。" 他语气带着惯有的讥诮，却又补了一句，“只是，下次递这种‘礼单’，当心别留下指纹。张侍郎鼻子灵得很。”

　　林微挑眉，迎上他看似提醒实则挑剔的目光：“殿下放心，小女递出去的东西，向来干净。倒是殿下，接手时也请利落些，莫要沾了手。”

　　昱衡被她反将一军，不怒反笑：“伶牙俐齿。”

　　“互利互惠而已。”林微起身，理了理裙摆，“殿下，若无他事，本小姐先行告退。日后联络，还需谨慎。”

　　她微微颔首，转身离去，姿态优雅从容，仿佛仅仅完成了一次寻常的会面。

　　昱衡独自坐在窗前，指尖摩挲着那张纸条，看着窗外她登上马车离去的身影，唇角缓缓勾起抹玩味的弧度。

　　林微……

　　丞相之女，果然名不虚传。

　　他这位未来“王妃”，看来绝非池中之物，越来越有意思了。

　　隐在暗处的逐风看着林微离去，又看看自家主子摩挲纸条的动作，眉头紧锁：一张纸条有什么好摸的？莫非上面涂了隐形药水？回头得查查最近市面上有没有这种新奇玩意儿。

　　而马车上的林微，靠在车壁上，轻轻吁出一口气。

　　第一步，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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