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生成计划

　　苏方教授的课不受欢迎。

　　他性情阴湿、喜怒不定、每周三次小测，还不包括临时发布的小组作业。除此之外，他不惮于给予学生更甚的痛苦，例如刻意拉低平均分，以批量生产与奖学金失之交臂的优等生方阵。

　　但没办法，唯二开设新材料学综合授课的秦萨瓦尔教授得了脑炎，返回家乡疗养。学生们战战兢兢地等待大半个暑假，最终也只能老实地点开选课页面，在苏方教授的选项前画勾。

　　“要我说他才该死呢。”开课前的倒数第二个周末，诺奇嚼着咖喱土豆包子，神秘兮兮地拉住小伙伴。索诺嫌弃地夺回袖子，盯着可疑的暗黄脏污，皱起眉头。

　　考虑到苏方教授的小心眼，索诺先劝了句：“别这么说。”

　　但眼见周围无人经过，诺奇越讲越兴奋，唾沫横飞。食堂最近人少，各个小团体默契地相距至少五十米，倒给他讲“秘闻”增添不少便利。索诺无奈地悄悄挪远，用求救的目光投向对座。

　　卡安维捷正漫不经心地把盘里的披萨切开、再切开，直到变成三套七巧板，才不再走神。而这时，诺奇的八卦已经进入另一条匪夷所思的世界线。

　　“等一下，”卡安维捷打断他，“谁说秦教授死了？她昨天还给我发邮件呢。”

　　诺奇塞入最后一口包子，啧啧啧地晃动手指。

　　索诺逮住时机，用湿巾裹住那邋遢的指头，拼命擦拭。两人闹了好一会，直到卡安维捷脸色不好才停下。

　　“大家都这么说。”诺奇耸肩缩脖，眼珠一转，就把责任分配给遥远的群众。

　　是吗？卡安维捷看他一眼，低头掀起披萨上的奶酪，慢悠悠地咬。

　　富有人工化合趣味的胶质奶制品在唇齿间弹动，他想起秦教授回乡前的嘱咐——“小心三重奶酪披萨”。

　　他当时是这么说的，“您在开玩笑吗？”

　　秦教授没多解释什么，让他收好资料，麻溜滚蛋回家。卡安维捷倒是想滚，但家里说最近待客，没房间了。他不得已才留守宿舍，顺便认养了两个没钱吃饭的补助生。

　　“尝尝？”看诺奇盯着他的盘子抓心挠肝，卡安维捷将披萨推向他。索诺扑过来阻挡住朋友过于不客气的手，连连说“不用”。

　　“也是，”金主起身，浅窄的裤兜露出一角黑灿灿的信用卡，“想吃什么，我帮你带。”

　　索诺阻止之前，诺奇举手，报了一串菜名。前者汗颜，捏着后者的手腕向下压：

　　“真的不用了，太麻烦您——”

　　卡安维捷闻此，不由得感慨：有常识的人在当今社会总是受苦。

　　他觉得索诺拼命阻止朋友的样子很有趣，但长此以往要么是他俩闹掰，要么是自己被一刀两断，就没再强求，把剩了大半的披萨放进保鲜盒。

　　对面两人很震惊地看着这个动作。

　　“那我先走了，有什么事及时联系我。”

　　就连一向热切狗腿的诺奇都愣了下，好半天才挤出句：“前、前辈慢走......”

　　卡安维捷扯起微笑，看索诺更是一副撞了鬼似的表情，心情大好：“以后就叫我卡安吧，总是前辈前辈地叫多生分，是吧？”

　　那两人瞬间嗯嗯啊啊地话也说不清，慌乱中带着疑惑。其中一个更是再也掩饰不了恐惧，哆嗦着张合嘴唇。

　　“以后多指教。”卡安留下这句话，便自顾自端着保鲜盒走了。

　　身后叮铃咣铛，似乎发生了什么，他也没看。

　　一是他本来就不在意，二是剩披萨正常得太过分，反而显得教授嘱托更加怪异。卡安盯着它，不断思索，登上下行的景观扶梯。

　　这台取材自幻想电影的水晶扶梯直跨八层，将透明无暇的巨大落地窗斜着分割成两半，窗外十六个学院的悬浮城被晴空映衬得流光溢彩。

　　毕业季时身着华服的学子们会自觉排队，在它运行到中部时取景留念，甚至还上了新闻......这都不重要。最重要的就是，它很长、很慢，单向运行需要两分钟，禁止行走，任何一个纯洁无暇的好心眼都不会在紧急情况下选择它。

　　可偏偏卡安就是被撞到了。运行到中途时，身着蓝色冲锋衣的陌生青年顶开他的肩膀，从旁匆匆跑过，嘴上说着“对不起”，却一眼都没往卡安这边瞧。

　　理所当然的，保鲜盒，滑落。

　　也许是紧张让他出了汗，也许是玻璃本身就摩擦力不足，又或许卡安本人精神太过松懈。总之，当时的监控显示，卡安维捷其人眼睁睁地看着装有披萨的保鲜盒滑落，坠落，摔碎在一层刚好路过的苏方教授头顶，把这位无辜的学者送进了医院，不算短暂的休养期会让他完全错过新学期最重要的基础课。

　　学院反应很迅速。他们联系了一位年轻又温和的副教授暂代基础课程，并且承诺将平时成绩在总评中的占比，由百分之三十五上调至百分之六十。这还不算完，这位副教授又在开学第一课上强调，只要按时出勤，人人都可以得到他代课这段时间内平时成绩的满分——舆论哗然！

　　“我就说他该死！死得好！”开课后的第二个周末，诺奇舔着勺子朝索诺挥舞拳头。

　　他手中，教会的救济餐盒被吃得干干净净，一粒米都不剩。索诺不像他那么乐观，僵硬地嚼着水煮芥兰：“苏方教授又没死，回来准会报复的。”

　　二人身旁，生锈的洗手台渗出一滴凉水。

　　“到时候的事到时候再说，万一他回不来呢？”诺奇拍拍肚子，先洗净自己的厨余、回正厅还给修士，顺路意犹未尽地打量旁边未开封的餐盒。半晌，他舔着嘴唇坐回友人身边。刚起身不到片刻，教堂后门的石台阶又变得潮湿阴凉，他坐下时忍不住一哆嗦，继续和索诺贫嘴：“说到这个，前辈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啊。他现在可是大英雄。”

　　索诺的态度不像想谈论那个“包养”他们两个月的“金主”，尴尬地用菜色移开话题，反而勾起了诺奇的馋虫。

　　“我想吃二食堂的点餐了。”

　　“别贪心。我们没钱。”

　　“前辈回来就有钱了。”

　　“你疯了？”索诺摔掉餐盒，汤汁溅落在教堂墙角的古老石砖上，“你能不能不要像......一样说话？”

　　诺奇不置可否，摊手：“我需要营养。”

　　索诺一改平时的持重，发疯似地揪着他的领子：“我说了别像——”

　　一双手悄无声息地横插进来，轻轻握住索诺青筋暴起的手腕，发力推着诺奇胸口，将二人隔开。

　　顺着手臂看去，熟悉的下半张脸被包裹在蓝色冲锋衣的兜帽下。诺奇惊喜地叫着：“前……卡安前辈！”

　　“呵，你也懂折中？”来者说话时总是暗藏嗤笑，指向不明。有时明明听起来像讽刺，却是实打实的善意。诺奇相信自己的直觉，嘿嘿笑着接下这份“称赞”。

　　索诺面色发白。

　　卡安摘下兜帽，拍拍他紧绷的肩膀，转向眼巴巴在旁边转圈的诺奇：“食客先生，帮个忙？”

　　“您能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索诺这次说话语气很冲，他挡在友人身前，周围郁郁葱葱不见天日的密林不再提供心灵的庇护，反而成了事实上的危险。

　　“在所不辞……只要能吃饱！”诺奇绕过他，双手捧起卡安的右手，牢牢握住。

　　索诺恨铁不成钢地要把他拉回来，怒斥：“就为了吃食堂？你有毛病吧！”

　　见大馋小子居然真开始思索，卡安加码。黑灿灿的信用卡被轻轻放平在诺奇掌心，他补充道：“不只食堂。”

　　“好！”

　　“好个屁！”

　　两道声音以毫厘之差响起。

　　卡安看到他俩剑拔弩张的样子，玩够了，拍手吸引二人的注意力：

　　“不危险，比较轻松，是份很好的兼职。如果接下，我会再给你们额外的奖金……也可以兑换成奖品，那种，你们懂的。”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更没有轻松就能拿到一张黑产卡的方法。你不会以为我们傻到认不出这张卡来源不正当吧？”索诺义正辞严地拒绝，可对方下一句话就直击软肋。

　　“是吗，那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的正当财产呢？”卡安想抽出黑卡。诺奇嘿嘿傻笑，死死捏住，眯起的眼睛分明有冷静又警惕的底色。

　　索诺喉咙滚动，过了一会儿，搬出学院的规章制度来：“以前百分之七的成绩毕业就可以。”

　　哈哈。卡安笑了两声，诺奇委屈地望向他。

　　“你们做不到。”

　　索诺反驳：“做得到。”

　　“做不到。”

　　“可以的。我们在上半学期的通识课总评里排名前百分之一，已经拉开了足够的差距。”

　　“苏方两周后出院。”

　　“……我们有信心。”

　　“他不喜欢赘生人。”

　　索诺一震。他的面颊很快开始充血发红，脑子发懵，快要烧起来，视野也开始模糊。

　　诺奇没有回头，依然捏着黑卡，对卡安强调：“我们不是。”

　　“嗯，不是，我知道，”卡安从善如流，“可苏方觉得你们是。生活经费一人每个月三百信用点，他给你们多少？”

　　二人沉默了。也许联盟定期把保障金发来时没想过让一位歧视者做监管的风险，也许开会时只有苏方一人举了手，总之他们俩就没见过这笔钱的影子。

　　“我清楚你们的能力。不用等到三年之后，现在，我就能给出相应的待遇。”

　　卡安松了手。

　　黑卡轻薄到几乎没有重量，风一吹就要飘走，又被汗黏在掌心，带着手臂直往下坠。诺奇卷起手指，感受到边沿嵌入皮肤的刺痛。

　　他接受了：“需要我做什么？”

　　卡安上下打量他枯黄的稻草头发，干瘪、营养不良的骷髅体型，问：“喜欢你的新教授吗？”

　　诺奇征询索诺的意见，后者终于点头：“不讨厌。但如果您需要，我们也——”

　　金主挑起一边眉毛，有些诧异：“也什么，我是说如果你们喜欢他，那就再好不过了。”

　　这……索诺与诺奇大眼瞪小眼。

　　“和他打好关系。我想想，什么人能进他的办公室来着……忘了。总之大约三个月后他会出趟远门，在那之前你们得成为他托付钥匙的第一人选。就这样。”

　　“听起来比杀了他还困难。”诺奇话音刚落，索诺便捂住他的嘴。卡安摇头，轻抚过馋虫稻草似的头发。那些蜷曲的尖端对静电很敏感，随着他的手指改变朝向。索诺警惕地观察他的动作，但最终金主只是收回手插在兜里，喃喃道：“他会喜欢你主动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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