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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角的光
九月的阳光,透过教室窗户上那层薄薄的灰尘,在空气里切割出几道斜斜的光柱。粉笔灰在其中无声飞舞,像一群迷惘的精灵。高三(三)班的下午第一节课,总是带着这样一种慵懒又躁动不安的气息。
柏然趴在堆得有些杂乱的书本后面,下巴抵着交叠的手臂,指尖无意识地转着一支中性笔。笔杆在他修长的指间翻飞,划出令人眼花缭乱的轨迹,仿佛是他内心无处安放的精力的外在体现。数学老师在讲台上讲解着三角函数,声音平稳得像一条直线,却无法在他脑海里激起半点涟漪。他的课本摊开着,空白处画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机甲和潦草的速写,唯独缺少与数学公式相关的笔记。
他的成绩,如同他此刻课桌内部的景象——一团混沌。老师们提起他,多半是无奈地摇头,“柏然这孩子,挺聪明,就是心思没用对地方。”他对此早已免疫,依旧在自己的世界里我行我素。
教室门被轻轻敲响,打断了老师平稳的讲述,也吸引了大部分同学原本涣散的目光。班主任李老师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一个陌生的身影。
“同学们,打扰一下。”李老师的声音带着一贯的温和,“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学,于怀。他从今天开始,将加入我们高三(三)班这个集体,希望大家能互相帮助,共同进步。”
教室里响起了稀稀拉拉的、礼貌性的掌声。柏然也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站在讲台上的男生,穿着干净得像是刚从包装袋里取出来的白衬衫,校服外套规整地拉好拉链。他身姿挺拔,面容清俊,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平静得像秋天的湖水,看不出什么情绪。他整个人给人一种……一种过于整洁和规整的感觉,像一本装帧精美、内容严谨的学术著作。
“大家好,我叫于怀。”他的声音清朗,语调平稳,没有初次站到陌生环境的紧张,也没有刻意表现的热络,“请多关照。”
简单的自我介绍后,他微微鞠了一躬,动作流畅而标准。
“于怀同学之前在市一中就读,学习成绩非常优秀。”李老师补充了一句,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了一圈,最终落在了柏然旁边的空位上。“于怀,你先坐到柏然旁边那个空位吧。柏然,举一下手。”
柏然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举了举正在转笔的右手。于怀的目光顺着老师指示的方向看过来,准确地对上了柏然的视线。那一瞬间,柏然莫名地感到一丝不自在,仿佛自己那些课本上的涂鸦和桌肚里的杂乱,都被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看了去。他停下了转笔的动作。
于怀提着看起来沉甸甸的书包,步伐稳健地走过来。他在柏然身边的空位坐下,动作轻巧,没有发出什么声响。一股淡淡的、像是洗衣液混合着阳光的味道,悄然弥漫开来,与柏然周围那股属于少年人的、略带随意的生活气息形成了微妙对比。
“嗨。”柏然出于礼貌,低低地打了声招呼。
于怀侧过头,对他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但并未形成一个完整的微笑。然后他便转回头,从书包里拿出文具和笔记本,一一摆放整齐。他的书本边角平整,没有一丝卷曲,笔记本的封皮是干净的纯色,上面用工整的字迹写着科目和名字。
柏然看着他这套行云流水的动作,再看看自己桌上那本卷了边、封面还沾着不知名污渍的数学书,第一次对自己的不拘小节产生了一点点名为“窘迫”的情绪。他悄悄把数学书往自己这边挪了挪,试图用胳膊挡住那个污渍。
数学课继续进行。于怀很快就进入了状态,他坐姿端正,专注地听着讲,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录几下。那认真的侧脸,在从窗口透进来的光线下,显得轮廓分明。
柏然重新趴回桌上,却发现自己有点无法像之前那样彻底地“神游天外”了。身边这个新同桌的存在感太强,像一块突然投入平静湖面的玉石,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无形的涟漪。他忍不住用眼角余光打量于怀。
真干净啊。这是他脑子里冒出的第二个念头。不只是衣着,还有那种气质,一种被良好保护和精心教养出来的、不染尘埃的感觉。
不像他,校服袖口可能还留着昨天打篮球时蹭到的灰。
就在柏然思绪飘忽的时候,数学老师的声音再次点醒了他。“……所以这个公式的变形应用是这里的难点,上次月考我们班只有极个别同学做对了。”老师的目光扫过全班,“于怀同学,你刚来,可能还不熟悉我们的进度,不过你可以试试看黑板上的这道拓展题。”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柏然,都齐刷刷地投向了讲台旁那块小黑板上的一道复杂三角函数与几何结合的题目。那题目长得就很不友好,柏然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头晕。
于怀没有丝毫推辞或犹豫,他站起身,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笔。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粉笔接触黑板的“嗒嗒”声,清脆而有节奏。他几乎没有停顿,思路清晰得如同早已演练过无数遍,步骤简洁,逻辑严密,很快就将一道复杂的题目解答得清清楚楚。写完最后一步,他放下粉笔,轻轻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看向老师。
数学老师脸上露出了赞赏的笑容,“非常好,步骤清晰,方法巧妙。大家要向于怀同学学习。”
于怀再次微微颔首,走回座位。整个过程,他脸上都没有流露出任何得意或骄傲,平静得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柏然看着他那挺拔的背影,心里莫名地有点不是滋味。倒不是嫉妒,而是一种……距离感。这家伙,果然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那个属于“好学生”、“优等生”的,秩序井然、光芒万丈的世界。
下课铃响了。老师刚宣布下课,几个平时比较活跃的同学就围到了于怀的座位旁。
“于怀,你好厉害啊,那道题我看了半天都没思路。”
“你原来在一中啊,怎么会转到我们学校来?”
“以后有不懂的题目可以问你吗?”
问题接踵而至。于怀应对得体贴而有分寸,回答简洁,既不热情过度,也不显得冷漠。“家里有些事。”“可以,互相学习。”他的礼貌像一层薄薄的纱,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柏然被这群人挤得往窗边缩了缩,他不太习惯这种热闹。他拿出下节课要用的物理书,胡乱地翻着,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着,捕捉着旁边的对话。
于怀似乎并不热衷于这种社交,在回答了最初几个问题后,他便以要预习下节课内容为由,委婉地结束了对话。围过来的同学也识趣地散开了。
课间十分钟在喧嚣中飞快流逝。第二节课是物理。柏然的物理比数学稍好一些,但也仅限于“稍好”,依旧在及格线边缘徘徊。物理老师是个脾气有点急的中年男人,最喜欢在讲完一个知识点后,随机抽人回答问题。
“……所以,关于这个加速度变化的分析,关键就在于受力点的判断。”物理老师在讲台上挥动着胳膊,“我找位同学来说说看,嗯……”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教室里扫视。柏然心里一紧,下意识地低下头,假装在认真看书,心里默念着“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柏然。”物理老师准确地点到了他的名字,“你来分析一下,这个小球在脱离斜面后的运动轨迹和速度变化。”
柏然心里哀嚎一声,慢吞吞地站起来。他看着幻灯片上那个复杂的运动示意图,脑子像是被糊上了一层糨糊。受力分析?初始速度?角度?这些概念在他脑子里打架,却怎么也组合不成一个清晰的思路。他张了张嘴,发出几个无意义的单音:“呃……这个……它应该先……然后……”
他能感觉到周围同学投来的目光,有同情,有好奇,也有看热闹的。脸颊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烫。他偷偷瞟了一眼旁边的于怀,对方正看着黑板,眉头微蹙,似乎也在思考。
“根据初始速度和脱离时的角度,可以分解加速度……”一个压得极低,却清晰无比的声音,如同蚊蚋,却精准地钻入了柏然的耳朵。
是于怀。
柏然猛地一愣,几乎是本能地,他顺着那个提示,磕磕绊绊地开始复述:“……根据初始速度和角度,分解加速度……然后,然后考虑重力影响……”
他一边说着,一边努力回忆于怀刚才低语的内容,虽然说得断断续续,但大方向竟然对了。物理老师紧绷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虽然对他的表达不甚满意,但还是点了点头,“嗯,思路是对的,就是表达要再清晰些。坐下吧,以后上课要认真听讲。”
柏然如蒙大赦,赶紧坐了下来,心脏还在砰砰直跳。他侧过头,看向旁边的于怀。于怀已经恢复了之前端正的坐姿,目光落在自己的物理书上,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他放在桌面上,食指轻轻点着书本边缘的右手,暗示了方才那细微的援助。
“谢了。”柏然用气音飞快地说了一句。
于怀没有转头,只是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柏然心中弥漫开来。是庆幸,是尴尬,还有一丝……被窥见窘迫的微妙羞赧。这个新同桌,似乎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事不关己”。
上午的课程终于全部结束。午餐铃一响,教室里瞬间沸腾起来,同学们如同出笼的鸟儿,争先恐后地涌向食堂。柏然通常也是这洪流中的一员,但今天,他动作慢了些。等他收拾好书本,教室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于怀还坐在位置上,不紧不慢地整理着笔记,将不同科目的试卷分门别类,放入不同的文件夹,动作一丝不苟。
“你不去食堂?”柏然忍不住问了一句。问完他就有点后悔,这关他什么事?
于怀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等人少些再去。”
“哦。”柏然应了一声,站在原地,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摸了摸鼻子,“那个……刚才物理课,谢谢啊。”
“不客气。”于怀的回答依旧简短。
气氛又冷了下来。柏然觉得浑身不自在,便挥了挥手,“那……我先走了。”
“好。”
柏然转身离开了教室,把他那位安静得过分的新同桌独自留在了逐渐空旷的教室里。走廊里还回荡着学生们喧闹的余音,阳光把地板照得发亮。柏然大步走着,脑子里却还在回放着上午发生的种种。于怀解题时专注的侧脸,他低声提示时平静的语调,还有他那干净得不像话的桌面……
真是个奇怪的人。柏然想。看起来冷冰冰的,像一座精心雕琢的冰雕,却又会在别人窘迫时,不动声色地递出一根稻草。
下午是自习课和两节柏然相对喜欢的语文课。自习课上,柏然惯例地开始在他的草稿纸上进行“艺术创作”,画到一半,他瞥见于怀正对着一本厚厚的英语习题集蹙眉,笔尖在某个选项上久久没有移动。
鬼使神差地,柏然压低声音问了一句:“有难题?”
问完他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他一个学渣,去问学霸有没有难题?这听起来简直像讽刺。
于怀似乎也愣了一下,他抬眼看向柏然,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丝审视,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并没有流露出被冒犯的神情,只是将习题集往柏然这边稍稍推了推,指着那道完形填空的某个选项,“这个语境下的词组搭配,我不太确定。”
柏然凑过去看了看。那是一道考察固定短语的题,巧的是,那个短语他前几天在打一款英文原版游戏时刚好遇到过,印象特别深刻。
“选B。”柏然几乎是脱口而出,“‘Back down’在这里是认输、放弃的意思,跟语境吻合。”
于怀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看了看题目,又看了看柏然,似乎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对学习漫不经心的同桌,竟然能如此迅速地给出正确答案。
“你确定?”
“当然,”柏然有点小得意,忍不住多说了两句,“我玩游戏的时候见过好几次,主角被人挑衅,最后对方‘backed down’了。”
于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在答案处填上了B。然后,他看向柏然,很认真地说:“谢谢。”
这回轮到柏然有些不自在了。他摸了摸后脑勺,“没啥,碰巧罢了。”
一个小小的、关于知识的交换,像一颗投入静水的小石子,虽然激起的涟漪很小,却打破了那层完全透明的隔膜。接下来的自习课,两人虽然没有再交流,但之间的气氛似乎不再像最初那样僵硬和陌生了。
放学铃声响起,宣告了一天学习的结束。同学们开始吵吵嚷嚷地收拾书包。柏然动作快,三两下就把东西囫囵塞进书包里,拉上拉链,单肩挎上,准备走人。
于怀依旧慢条斯理,将每一本书、每一支笔都放回它们应该在的位置。
“明天见。”柏然出于同桌的礼貌,告别道。
于怀抬起头,看着他,这一次,嘴角终于牵起了一个清晰的、虽然很浅但真实存在的微笑,“明天见,柏然。”
那是于怀今天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他的声音清朗,念出这两个字时,带着一种独特的、平稳的节奏。
柏然怔了一下,随即也扯出一个笑容,挥挥手,转身融入了放学的人流。
夕阳将天空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柏然随着人流走出校门。初秋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在脸上很舒服。他回想着这一天的经历,想到那个空了很久的座位终于有了人,想到那个叫于怀的新同桌——学习好得像另一个物种,安静得像一幅静物画,却又会在关键时刻,用一种不让人难堪的方式伸出援手。
他们一个像规整的坐标轴,一个像散落在坐标系外的自由点。
未来会怎样呢?柏然不知道。但他隐约觉得,高中生活这潭原本已经习惯的、略显平淡的湖水,或许会因为身边这个新同桌的到来,泛起一些不一样的波纹。
他抬头看了看天边绚烂的晚霞,加快了回家的脚步。书包随意地甩在身后,里面装着皱巴巴的试卷和画满涂鸦的课本,也装着一点对明天莫名的、微小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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