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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寄人间雪满头
“气势是够了,就是手能不能不抖啊?”梁晚枝看着眼前的小太监,笑着说到。
小太监连忙跪在地上,“皇后娘娘,奴才知道您人心善,戕害皇嗣的事绝对与您无关,可是,……”
“可是,有人想让我死啊……”梁晚枝凝视着远方,不知是在回忆过往,还是在思念故乡,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平静得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罢了,生于冬天,死于冬天,也算应景”
她伸出手,没有犹豫,没有泪光,仰起头,一饮而尽。毒性发作的极快,最后落入眼中的,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娘娘!娘娘!”小太监的哭喊声在宫殿里回荡。
都说人死前,会看见一生的光景在眼前流转,像走马灯一般。
若能选,梁晚枝希望最后定格的,是十五岁那年。那时她还是南蜀的小郡主,整日无忧无虑,不是在庭中练剑,便是拉着侍女偷尝新酿的果酒。
原想逍遥天地间,做个路见不平便拔刀相助的侠客。怎料到,最终却困死在他国宫墙里,一杯酒就要了她的姓名。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梁晚枝想,若能重来……
-_-
“郡主,都是岁岁不好,只要郡主能醒过来,岁岁愿意一命换一命……”
梁晚枝听见一道带着哭腔的却又无比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想回应,却发现身体沉重得不听使唤。她用尽全部力气,挤出一丝声音:“岁岁……是你吗?”
“郡主,是我啊!”岁岁紧紧握住她的手,转身激动地对门外大喊,“太医太医,别走,郡主醒过来了!”
太医诊脉后道:“郡主并无大碍。虽天寒落水,邪寒侵体,但好在郡主平素习武,筋骨强健,底子远胜常人。眼下脉象平稳雄厚,只需好生静养,不日便可恢复如初。”
“多谢太医了,采莲,送送太医。”梁晚枝靠在软枕上,声音还带着几分虚弱。
待众人退去,她才问:“岁岁,我这是怎么了?”
“郡主您不记得了?”岁岁急忙用袖子抹了把泪,“昨夜陛下为北魏六皇子设宴,您多饮了几杯,出去醒酒时,不知怎的就掉到太液池里去了!还是那位六皇子殿下恰好路过,跳下水把您给救上来的!”
说完,她转身又想要去追太医:“不行,奴婢还是得去请太医回来瞧瞧,您这别是伤到了头……”
梁晚枝一把拉住要去追太医的岁岁:“别去,我没事。”她顿了顿,“岁岁,离我生辰还有多久?”
“还有三个月十九天,郡主您就十六岁了。”
原来现在才十五岁。前世十七岁远嫁北魏,二十岁便死于深宫,短短三年,竟走完了一生。
梁晚枝一把掀开锦被:“岁岁,帮我收拾行李,我要出趟远门。”重活一世,她绝不能再和北魏皇室有任何牵扯。
岁岁吓了一跳:“郡主,您……您是要去王夫人那里吗?”
梁晚枝动作一顿。
在整个天下,梁晚枝这个名字知者不多,但她的母亲王珍,却是无人不晓的南蜀剑道大派落霞阁阁主。而她的姨母王秀,更是当世的天下第一。
正因有如此家世作为底气,母亲当年才能在嫁于父王梁毅后,毅然提出和离,带走了年长她五岁的姐姐梁琴。此事成了嘉亲王心头的一根刺,阖府上下,王珍之名已成禁忌。
梁晚枝深吸一口气,目光越过窗棂,望向落霞阁的方向。
“不,”她语气坚定,“我不去落霞阁,我要去江湖。”
当年,王珍离开时,梁晚枝何尝不想随母亲一同远去。可南蜀皇室态度强硬,绝不退让。两个女儿,王珍只能带走一个。最终,母亲权衡再三,带走了姐姐。
那一日,小晚枝站在王府内,望着母亲的背影,第一次尝到了被舍弃的滋味。
此刻,她已几乎回想起了一切:
这个所谓的北魏六皇子,是她前世的夫君。可一年前来到南蜀为质子的,却是个冒牌货,真正的六皇子独孤无我,正隐姓埋名藏于市井之中部署一切。北魏使了李代桃僵之计,让燕大将军的小儿子燕绥之顶替独孤无我为质。而燕绥之的密令之一,便是设法赢得她这位郡主的芳心。
前世的梁晚枝未曾动心,却因此在北魏被燕绥之处处为难。更荒谬的是,那位真六皇子始终疑心她与这位假皇子有染。
思绪既定,梁晚枝行至案前,提笔便向当今圣上也就是她的伯父,修书一封。
圣上亲启:今天下四分,群雄环伺。我南蜀虽与西晋结盟自保,然北魏亡我之心不死。其遣六皇子为质,侄儿察觉此人身份存疑,恐非真身,乃北魏窥探我国虚实之诡计。事关社稷安危,望伯父明察秋毫,早做决断。
侄女晚枝
笔至此处,梁晚枝给她的父亲也写了一封信:
父亲安好:女儿身体已无大碍,请勿挂心。久闻江湖广阔,欲借此机远游历练一番。前路且长,万望珍重。
女儿晚枝
“郡主,东西都收拾好了!”岁岁风风火火跑进来,“咱们现在就走吗?”
“现在就走。”梁晚枝将信塞到岁岁手里,“这个,交到我父亲手上。”说完利落地抓起包裹。
“郡主!”岁岁慌忙张开双臂拦住她,眼圈瞬间就红了,“您、您不带我一起吗?您是不是不要岁岁了?” 声音里已带了哭腔。
梁晚枝心下一软,双手捧住小丫头的脸颊:“傻岁岁,我怎么会不要你?我是有一个更要紧的任务,只能交给你。”
她望进岁岁清澈的眼底:“你替我好好守着这王府,替我……照顾好父亲。这比跟我走,更需要你。你能做到吗?”
岁岁用力抹了把脸,挺直身板:“郡主放心!岁岁一定替您守好这个家!”
梁晚枝揉了揉她的头发:“等我回来。”
最后望了一眼熟悉的庭院,她转身翻过后窗,几个起落便消失不见。
-_-
踏出王府,梁晚枝却依旧心事重重,这一次提前告诉了伯父北魏的诡计,希望他能天子一怒,直接把独孤无我的头砍掉,让他变成独孤无头。
前世种种,说不恨是假的,但要她现在去报仇,却也无疑是自寻死路。
“什么?!”
嘉亲王快马加鞭赶回王府,却只见着捏着衣角的岁岁和那两封信。
“糊涂!”他一把夺过信,额角青筋直跳,“那江湖是什么好去处?你们真当那是把酒高歌的桃源?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龙潭虎穴!她竟敢孤身前往!”
岁岁吓得冲出去就要去追。
“站住!”嘉亲王一声喝止,满腔怒火终究化作一声长叹,“罢了。那鬼丫头既存心要走,岂是你能寻回来的?”
他沉默片刻,眼底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你,立刻去给落霞阁写封信。记住,用你的名义写,就说你担心郡主安危,恳请她们……暗中照拂。”
-_-
“夫人安好,我乃嘉亲王府岁岁,郡主晚枝大病初愈,说要游历江湖,现已不知所踪,望夫人看在母女情份上,遣门下高人前去寻郡主踪迹,护其无忧。”
落霞阁内,王珍捏着信纸,眉头微微皱起。
不一会儿,她似是下定了决心,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小瓶子,打开,一只半透明的霜蝶飞了出来。王珍对着蝴蝶低语几句,指尖轻点,霜蝶便振翅而飞,乘着山风朝云海最深处飞去——那是王秀的隐居之处。
-_-
梁晚枝这两个月过得甚是痛快。一路向西南而行,走走停停,遇见不平事便拔剑,看尽山水色便题诗。原来江湖,竟是这般鲜活有趣。
此刻她正坐在一间临街食肆里,小口尝着刚出笼的绿豆糕。糕体松软,豆香清郁,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甜,竟是南蜀京城都寻不着的滋味。
她满足地眯起眼,正要再尝一块,忽听“哐当”一声巨响,一个满脸横肉的恶汉将厚重砍刀剁在木桌上。
“想活命的,都把钱财交出来!”他凶神恶煞地环视一周,目光猛地锁定角落一个被吓哭的幼童,“小屁孩,哭毛啊?再哭老子先剁了你!”
“大爷,您行行好,大伙儿挣点钱都不容易……您看这些……这些够不够?”老板娘颤巍巍地捧出一把铜钱,钱币上还沾着油渍,一看就是起早贪黑攒下的辛苦钱。
“去你的!每次就拿这点铜板糊弄老子,当我要饭的呢?”恶汉一把推开老板娘,她踉跄着摔倒在地,铜钱“哗啦”一声散落一地。
梁晚枝立马上前扶起老板娘,转身冷冷看向恶汉:“我呸,要饭的?你也配?”
“臭丫头,你什么意思?”恶汉拿起砍刀指着梁晚枝。
“什么意思?”梁晚枝嘴角一撇,“人家要饭的还知道端个碗,说句大爷行行好。你呢?拎把破刀就敢逞威风,想要钱还这般蛮横,我看啊连要饭的都比你有规矩!”她往前一步,目光如刀子般刮过对方臃肿的身躯:“这般不知廉耻,是你爹娘没教过你做人的道理,还是你这满身肥油早把良心都糊住了?”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我最讨厌别人说我胖了,臭丫头今天我一定要好好教训你!”恶汉暴喝一声,满脸横肉因愤怒而扭曲,手中砍刀带着风声朝梁晚枝当头劈下。
几个回合下来,梁晚枝渐感吃力。这恶汉虽身形笨重,刀法却狠辣老练。
“咔嚓!”
格挡间,她手中长剑竟应声而断。
恶汉见状大笑:“臭丫头,看你还有什么本事!”
梁晚枝忽然矮身,断剑虚晃一招引得对方侧闪,同时右腿如闪电般扫出,正中恶汉膝窝。
“哎哟!”恶汉惨叫一声,庞大的身躯轰地砸在地上。
梁晚枝拍了拍衣摆:“现在知道了吧?打败你,用不着完整的剑。”
食肆里爆发出阵阵叫好声。
晚枝正得意着,未觉那恶汉已挣扎爬起,从身后抡起砍刀劈来。
忽闻破空之声,一片枯叶如利箭般掠过,精准打飞了那把刀,精钢所铸的大刀应声而断,恶汉脖子上多了一道血痕。
“滚。”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再见到,我会杀你。”
恶汉如坠冰窟,连滚爬爬冲出食肆,竟吓得尿了裤子,狼狈消失在巷子深处。
众人望去,只见一位身着蓝色劲装的人走了进来,斗笠低垂:“老板,一壶梅子酒。”
梁晚枝急忙转身抱拳:“多谢阁下救命之恩。”
“小姑娘,既是救命之恩,过来陪我喝两杯如何?”
“恭敬不如从命!”梁晚枝爽快地在她对面坐下。
蓝衣人的目光落在她手边的断剑上:“你的剑断了。”
“不妨事,待会儿去街上买柄新的便是,五两银子,不算贵。”
“行走江湖,兵器不称手可不行。”那人指尖轻叩桌面,“今日你功夫明明在那人之上,却应付得如此吃力,正是因为他那柄刀,比你五两银子的剑强得太多。”
梁晚枝叹口气:“说到底还是我学艺不精。若是像女侠这般,飞花摘叶皆可伤人,行走江湖又何须倚仗兵刃利钝?”
斗笠微微抬起:“哦?你怎知我是女子?”
梁晚枝唇角一扬:“阁下虽以斗笠遮面,又刻意压低声线,可有些东西是藏不住的。”她倾身凑近几分,“我不光知道你是女子,还知道阁下定然生得极美。”
蓝衣女子一怔,随即朗声大笑。“那姑娘又为何要闯荡江湖呢?”
梁晚枝把玩着酒杯,语气轻描淡写:“因为我若留在原来的地方,会死。”
蓝衣女子执壶的手微微一顿:“何人要伤你性命?”
“可以说没有人,也可以说所有人。”梁晚枝望向窗外,“或许……要我死的不是某个人,而是命运本身。”
一阵短暂沉默后,蓝衣人解下腰间佩剑,轻轻推至梁晚枝面前:“此剑名为寒枝,是我初入江湖时的佩剑,今日与你有缘,便赠予你了。”
梁晚枝怔怔地看着眼前这柄古朴长剑。
蓝衣人的声音里带着认真:“我再教你九式剑招。你可愿学?”
“为什么?”
蓝衣女子朗声一笑:“小友难道没听说过么?真正的高手做事,从来只凭心意。若非要问为什么——”
她指尖轻抚剑鞘,语气悠然: “那便是,我乐意。”
-_-
晨光熹微,薄雾未散,蓝衣女子立于空地中央,随手折下一段青竹。
“看好了。”
“第一式,惊鸿乍现。”话音未落,青竹已如电刺出,竹梢破空惊起数只栖鸟;“第二式,回风拂柳。”剑锋回转,四周竹叶被剑气牵引盘旋成幕;“第三式,掠影穿花。”她步法倏变,蓝色身影在竹丛间飘忽不定,青竹左右点刺如彩蝶穿花;“第四式,破云见月。”青竹自下而上疾挑,凌厉剑气分云破雾,恰如月出云开;“第五式,点星逐夜。”手腕急震,竹梢抖出数点剑影,在薄雾中如星闪烁;“第六式,凌波问潮。”剑势陡开,青竹横扫如潮奔涌,卷起满地落叶成漩;“第七式,裁云无踪。”剑路飘忽,轨迹难测;“第八式,栖霞归雁。”她纵身跃起凌空下击,一剑斩断一片竹林。
蓝衣女子收势而立:“第九式,归一自在。这一式,我教不了。前八式是筋骨,第九式是魂魄。竹子节节生长,竹叶随风飘扬,你的剑意,须由你自己来悟。”
梁晚枝接过青竹,依样练习,直至日上三竿,她已能感受到竹枝挥动时带起的细微气流。
“竹有九节,剑分九式。这便是青竹九劫剑法。记住,剑是死的,人是活的。”
林间微风轻拂,竹叶沙沙作响。
蓝衣女子轻轻揉了揉晚枝的头发:“姑娘,接下来,你打算往何处去?”
“不知道呢,”晚枝歪着头,语气轻松,“走到哪里算哪里,天地之大,总有容身之处。”
“这般随性固然潇洒,但若真想逃离命运的桎梏,就该努力成为强者。”蓝衣女子目光深远,“强到连命运都无法左右你的选择。”
晚枝眨了眨眼:“阁下是想说,我这样漫无目的地游荡,终究难逃一死?”
“不,凡人皆有一死。但强者能够选择何时死,如何死。”她顿了顿,“去剑心宗吧,这个时节他们正在广收门徒。你去凑个热闹,说不定能寻到属于自己的机缘。”
“我还以为……”晚枝忽然停下话语,抬头直视对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我还以为阁下会劝我去落霞阁呢。”
她轻声道:“小姨,好久不见。”
蓝衣女子明显一怔,随即失笑。她抬手取下斗笠,露出一张清丽绝俗的容颜,不是王秀又是谁?
“臭丫头,什么时候认出来的?”
“从您用树叶打飞那把刀的时候。”晚枝唇角微扬,“这世上除了小姨,还有谁能将一片枯叶使得如此出神入化?更何况……您摸我头的感觉,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王秀解下腰间一个锦囊,轻轻系在晚枝腰间:“这是墨家先贤所制的乾坤袋,看似不过一掌大小,内里却足以容纳一间雅室。里面收着几卷剑谱,都是我这些年习剑的心得。还备了些益气补元的丹药,你日后用得着。”
接着,她又取出一枚白玉玉佩放在晚枝掌心:“这枚玉佩,你也好好收着。”
晚枝低头端详:“这是?”
“别多想,”王秀转身望向竹林深处,语气淡然,“戴着好看罢了。”
“小姨,”晚枝握紧玉佩,“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王秀侧首回望,唇角扬起一抹洒脱的弧度。晨风吹动她的蓝衣,几缕发丝在颊边轻扬。
“逍遥天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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