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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画的伤痕
博物馆展厅里特有的那种混合着古老木材、尘埃和一丝若有若无霉味的空气,在八月的一个周二下午,被一阵尖锐的警报声撕裂了。
林知微正蹲在工作室一角,小心翼翼地整理着刚送来的一批修复工具——从日本定制的高级毛笔,到德国光学仪器公司特制的显微镜。警报响起时,她手中的镊子只是微微一顿,随即又稳稳地落下,将最后一根松鼠毫毛安置在丝绒托盘上。她的动作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仿佛那刺耳的警报不过是寻常背景音。
“是主展厅!”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喊声,“《秋山问道图》出事了!”
这一次,林知微的手指终于停了下来。她抬起眼睛,那双不算大却异常清澈的眸子微微收缩。《秋山问道图》——那幅北宋时期的山水珍品,博物馆刚刚借来准备特展的镇馆之宝。
她站起身,动作不快,却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脱下工作服,换上干净的棉质外套,从架子上取下应急修复箱——这一切在二十秒内完成。当她推开工作室的门时,脸上已经戴好了口罩和手套,仿佛即将进入的不是一个事故现场,而是一个需要严格无菌操作的手术室。
主展厅里已乱作一团。五六个人围在展柜旁,馆长王志远那略显肥胖的身躯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他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珠,不时用手帕擦拭着。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布展前不是检查过所有设备吗?”王馆长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年轻的策展人李悦站在一旁,脸色惨白:“吊绳突然断裂,展柜一角着地,虽然不高,但是……”
林知微没有加入那混乱的人群。她站在几步之外,目光越过众人的肩膀,落在那个半开的展柜上。透过特制玻璃,她能看见那幅千年古画的一角——山峦的轮廓依然苍劲,但原本平整的画面上,赫然出现了一道长约十公分的折痕,像一道伤疤撕裂了秋日山林的宁静。
“林修复师来了!”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道。
王志远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快步上前:“小林,你快来看看,这……这还有救吗?”
林知微没有立即回答。她走近展柜,从修复箱中取出手持显微镜,调整好角度,对着画作受损区域仔细观察。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只有空调系统运作的微弱嗡嗡声填满了寂静。
几分钟后,她直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众人:“画心纸本纤维部分断裂,颜料层有轻微剥落,但主要损伤是折痕导致的基底变形。必须立即进行温湿度稳定处理,否则颜料会继续脱落。”
她的声音清晰而冷静,没有任何情绪化的渲染,就像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技术问题。
“那还等什么?快处理啊!”王馆长急切地说。
林知微轻轻摇头:“现在移动画作风险太大。需要先将展厅环境控制在温度20度,湿度55%,稳定六小时后再进行转移。”
“六个小时?特展下周就要开幕!我们哪有那么多时间?”李悦忍不住插嘴,“能不能先转移到修复室再处理?”
林知微的目光转向年轻的策展人,眼神里没有责备,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李策展,如果现在移动,《秋山问道图》可能会受到二次伤害。那将是不可逆的损失。”
她的用词简单直接,却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寒意。“不可逆的损失”——这六个字像锤子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王馆长深吸一口气,终于点了点头:“就按小林说的做。立刻调整展厅环境参数!通知安保加强警戒,在画作转移前,任何人不得靠近展柜三米以内!”
命令下达后,人群渐渐散开执行各自的任務。林知微却依然站在原地,从修复箱中取出几个微型传感器,小心翼翼地放置在展柜内部不同位置。
“你在做什么?”王馆长问。
“监测画作表面微环境的实时变化。”她头也不抬地回答,“数据会传送到我的终端,有任何异常我可以立即处理。”
王馆长长舒一口气,用手帕擦了擦额头:“幸好今天你在馆里。要是别人,恐怕早就慌了手脚。”
林知微只是微微颔首,不接受也不拒绝这份恭维。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幅受损的古画上,仿佛周遭世界都已不复存在。
三小时后,展厅已按照林知微的要求完成了环境调整。她独自一人坐在离展柜不远处的椅子上,面前摊开着笔记本和几件简易监测设备。灯光被调暗了,只有那幅千年古画在特制灯光下散发着幽微的光泽。
门被轻轻推开,两个同事端着咖啡走了进来——是比她年长几岁的修复师张悦和赵磊。
“我们猜你就还在这儿守着。”张悦把一杯咖啡放在她面前,“喝点吧,听说你要在这儿盯六个小时。”
林知微轻声道谢,接过咖啡却没有立即喝下,而是先检查了杯盖是否严密,然后才小心地放在远离设备的一侧。
“你也太拼了,”赵磊摇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理解的感慨,“这种事故,本来不用你一个人扛的。”
“画作修复是我的职责。”林知微简单回应,目光又回到了监测屏幕上。
张悦在她身边坐下,压低声音:“听说王馆长刚才给画主打电话了,那边大发雷霆,明天可能要亲自过来。”
林知微的眉毛几不可见地挑动了一下,但没说什么。
“你知道画主是谁吧?”赵磊接过话头,“江承瑾,那个艺术圈的点金胜手。据说他买下这幅画花了九位数。”
林知微的目光依然停留在展柜中的古画上:“画作的价值不在于价格,而在于它所承载的历史和文化。”
张悦和赵磊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你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张悦轻笑,“记得你刚来馆里的时候,就因为一幅明代字画的修复方案,跟当时的首席修复师争论了整整一周。”
林知微的嘴角微微牵动,算是回应了这个回忆。
“那时候大家都觉得你太倔强,不懂人情世故。”赵磊接话,“不过后来证明你是对的——那幅画按照你的方案修复后,在紫外线下几乎看不出任何痕迹。”
“修复不是为了讨好活人,而是对历史负责。”林知微轻声说,目光依然没有离开监测屏幕。
张悦摇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道理是这样,可是知微,在这个圈子里,有时候人情世故比专业技术更重要。就说这次,江承瑾可不是好惹的人物,他的画廊掌控着当代艺术市场的半壁江山,连博物馆的几次特展都靠他的人脉才借到重要展品。”
林知微终于转过头,直视着同事的眼睛:“所以这意味着我们应该对一幅千年古画采取不负责任的修复方式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张悦叹了口气,“只是提醒你,明天见到江承瑾,说话委婉一些。那人据说表面温文尔雅,实际上手腕极为强硬。”
林知微重新将目光投向黑暗中的《秋山问道图》,声音轻得几乎像是自言自语:“画作的状况不会因为所有权人的身份而改变。事实就是事实。”
两位同事再次交换了眼神,这一次带着明显的无奈。他们知道,这就是林知微——那个从普通教师家庭走出来,全靠过硬技术在国际修复比赛中获奖,从而被特招进馆的女孩;那个在浮华虚荣的艺术圈里,始终保持着近乎固执的原则性的修复师;那个在权贵面前从不低头,却愿意为了一幅破损的古画连续工作七十二小时的怪人。
“好吧,那我们先走了,有事随时打电话。”张悦拍拍她的肩膀,和赵磊一起离开了展厅。
门轻轻关上,展厅重新恢复了寂静。林知微站起身,走到展柜前,隔着玻璃凝视那幅受损的古画。
在专业灯光下,那道折痕更加明显了。但它并没有破坏画作的整体美感,反而像是时光留下的另一重印记——如同那些早已褪色的颜料,微微发黄的纸本,以及历代收藏者留下的印章和题跋。它们共同诉说着一个跨越千年的故事,而这道新伤,不过是这个故事中意外的一笔。
林知微的手指轻轻拂过玻璃表面,仿佛能透过这层屏障,感受到画作纸本的纹理。她想起第一次在资料中看到《秋山问道图》的情景——那时她还是个学生,被画中那种超越时代的宁静所震撼。层峦叠嶂的秋山之间,一条小径蜿蜒通向深处的草堂,两位隐士对坐论道。整幅画作传递出一种与世无争的淡泊,一种对精神世界的执着追寻。
这与她现在所处的世界多么不同啊——她想。在这个被资本、人脉和谎言充斥的艺术圈里,真正的宁静与淡泊早已成为奢侈品。画作不再是精神寄托,而是投资工具;艺术家不再是精神的探索者,而是名利场上的明星。而她,一个文物修复师,本该是艺术的守护者,却不得不周旋于各种利益和人际关系之间。
监测器发出轻微的提示音,显示画作表面湿度有微小波动。林知微立即回到座位,调整了环境控制系统的参数。她的动作精准而熟练,仿佛这是她与生俱来的本能。
窗外,城市的霓虹灯一盏盏亮起,映照着这个不夜之城。展厅内却依然保持着人造的黄昏,只有那幅古画和她,共同守护着这个静谧而神圣的空间。
林知微打开笔记本,开始记录画作的状况:
“《秋山问道图》,北宋,绢本设色,纵145.2厘米,横78.9厘米。事故发生当日18:30,画作左下方出现长约10.3厘米折痕,纸本纤维断裂,颜料层轻微剥落。当前环境参数:温度20.1℃,湿度55.3%,稳定状态良好。计划六小时后转移至修复室进行进一步评估……”
写到这里,她停下笔,抬头望向那幅在昏暗光线下静静诉说着千年往事的画作。不知为何,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仿佛这道意外出现的伤痕,不仅仅是一起事故的产物,而是某种更大变故的前兆。
她摇摇头,驱散这些不着边际的联想。修复师只相信可观测、可验证的事实,而不是直觉和预感。
然而,当她继续低头记录时,那道折痕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它像一道界限,隔开了她熟悉的世界和某个未知的领域;又像一道伤口,暗示着某种隐藏已久的东西即将被揭开。
监测屏幕上的数字静静跳动着,像一颗颗微弱的心脏,在昏暗的展厅里规律地闪烁。林知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准备开始漫长的守夜。对她而言,这不是负担,而是一种特权——与千年文明独处的特权,在浮躁世界中守护永恒之美的特权。
窗外,一辆汽车驶过,车灯的光芒短暂地扫过展厅的墙壁,在那瞬间,她仿佛看见画中那位走向深山的老者回过头来,用穿越千年的目光注视着她这个现代的守夜人。
然后光芒消失,一切重归黑暗。只有古画与她,继续着无声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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