韧如繁花

　　二零一六年的深秋，云城火车站像一只消化不良的巨兽，正把成千上万的旅客连同他们疲惫的梦想一并吐出来。空气里，方便面的油腻、汗味和南方深秋的湿冷再夹杂上这个城市特有的四季不败的鲜花味，不分彼此地搅和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呼吸不畅的混沌。站前广场的地砖缝里嵌着黑色的污垢，几片枯黄的落叶被风卷着，贴地打着旋儿，像无家可归的魂。

　　苏研就站在这片混沌的中央，像一根被强行钉入水泥地的标杆。

　　她身上那件剪裁精良的×牌羊绒大衣，跟这个环境格格不入。很奇怪，这件衣服以前明明可以陪着自己度过更加寒冷的冬天。可是现在，苏研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风正透过面料一丝丝往骨头缝里钻。这风很刁钻，不似北方的那种刚硬，而是无孔不入，是像开了刃的尖刀，深入骨髓。她下意识地侧过身，用自己不算厚实的后背，为胸前的婴儿背带挡住风口。

　　背带里，三个月大的女儿芃芃裹得严严实实，睡得并不安稳，小小的眉头皱着，偶尔发出一两声细弱的哼唧。那小小的、温热的重量，是她此刻全身唯一的暖源，也是她全部的负重。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像一声不合时宜的催命符。

　　苏研的动作顿了顿，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没有立刻去掏，她大概率知道那是谁，也知道那不会是什么好消息。人倒霉的时候，连墨菲定律都格外勤奋。

　　她先是费力地调整了一下背带的角度，让芃芃的脸颊更深地埋进自己胸口，避免这无处不在的风吹到熟睡的她。然后才腾出一只手，伸进冰冷的外套口袋，摸出那个屏幕已经有几道划痕的手机。

　　屏幕亮起的瞬间，冷光映在她没什么血色的脸上。一条微信信息安静地躺在那里，来自备注为“爸”的联系人。

　　信息很短，没有称呼，没有问候，甚至没有一个标点符号，只有四个字：

　　【丢人现眼】

　　苏研盯着那四个字，看了足有十几秒。

　　那一瞬间，巨大的委屈和愤怒猛地攥住了她的心脏，让她一刹那间有些喘不过气来。她几乎能感到喉咙口一阵阵地发紧，有一种想要立刻拨通电话质问“凭什么”的冲动。她想把前夫做的事、自己的不得已，全都吼出来。

　　但这种冲动，只持续了不到三秒。

　　她多年职场生涯训练出的、那种近乎冷酷的理性，迅速占了上风。她脑海里只有一个清晰的认知：这是一条单方面宣布断绝关系并施加精神打击的信息。回复任何内容都属于无效沟通，只会进一步消耗自己本已告急的心理能量。

　　最终，那股翻涌的情绪，被她硬生生压了下去。

　　她没有回复，只是面无表情地按灭了屏幕，将手机扔到了一旁。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泛白，但呼吸没有任何紊-乱。

　　她不需要情绪，情绪解决不了今晚住在哪里，也解决不了芃芃明天的尿不湿钱。

　　很好，来自原生家庭的最后一份通告，主题明确，言简意赅，效率极高。可以打十分。

　　她想，这下好了，人生online，开局地狱难度，装备全靠捡，所有后备补给线路均被切断，NPC还附赠嘲讽技能。行吧，玩的就是心跳。

　　她面无表情地按灭了屏幕，将手机重新塞回口袋深处，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苏研——这边！”

　　一声清亮的女声穿透嘈杂，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混乱的声场。

　　苏研循声望去，一辆扎眼的红色法拉利停在不远处的临时停车道上，车窗降下，沈知意探出半个身子，正冲她用力挥手。她今天穿了件剪裁利落的驼色羊绒大衣，妆容精致，一头大波浪卷发在风中微微扬起，整个人像是在发光，与周围灰扑扑的环境格格不入。苏研想难怪我们俩从第一次见面就分不开，看看这品味，多相似，不管什么场合只一个主题——好看！精致！

　　苏研紧了紧背带，迈开已经有些僵硬的腿，快步走了过去。她一只手拖着那个曾陪着她跑了大半个世界的巨大行李箱，这个行李箱是她当初专门用来出国“扫货”的，里面曾放过昂贵的包包、时装、化妆品，可谓“战功赫赫”。现在却装满了她和芃芃的必备衣物、奶瓶、尿不湿，还有她那台跟了自己八年的旧笔记本电脑——那是她现在最值钱的生产工具，真讽刺！

　　另一只肩膀上，还挎着一个塞得满满的、几乎要爆开的大号帆布行李袋，袋口甚至还露出了一角婴儿的毛毯。这个帆布袋还是某牌的限量版，它可能也想不到，自己这辈子还可以这样实用且接地气。

　　沈知意已经下了车，快步迎了上来。空气中飘散着她惯用的那款香水，炽热浓烈。她的目光在苏研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秒，随即若无其事地错开，伸手去接苏研手上的箱子。

　　“我的天，”沈知意被那重量坠得往下一沉，差点闪了腰，忍不住吐槽，“你这是把家里的砖头都搬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来卖货的。快上车，车里暖和，别把我们家小芃芃给冻着了。”

　　这种恰到好处的熟稔和不以为意，让苏研紧绷了一路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她没力气客套，只是点点头，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厢里温暖如春，和外面简直是两个世界。高级皮革座椅的触感，和空气中淡淡的香薰味道，都在提醒着苏研，她暂时进入了一个不属于她但又安逸舒适的空间。

　　沈知意将行李箱扔在后座，自己也坐进驾驶室，麻利地发动了车子。她一边打着方向盘汇入车流，一边从储物格里拿出一个保温杯递给苏研：“先喝口热水暖暖，刚泡的红枣姜茶。看你那张脸，跟刚从冰柜里拿出来似的。”

　　苏研接过杯子拧开，一股带着甜味的暖气扑面而来。她小口地喝着，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进胃里，驱散了盘踞已久的寒意。

　　“还没吃饭吧？”沈知意瞥了她一眼，继续说，“我让阿姨炖了松茸鸡汤，回去就能喝。你先在我那儿住下，天大的事，也得睡个好觉再说。”

　　苏研没听清，她太累了，车里又过于舒适，舒适得让她几乎要忘掉那些过往，也不去想未知的明天。她安静地看着窗外，城市的霓虹如流光飞速后掠，那些高耸入云的写字楼、巨幅的LED广告牌，曾是她熟悉且为之奋斗的战场。就在一年半前，她还站在其中一栋楼的三十八层，对着PPT给甲方讲她的策划案，那时的她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如今隔着一层车窗玻璃看出去，只觉得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车子一路向北，驶入一片静谧的住宅区。这里的路灯是暖黄色的，路两旁是修剪整齐的冬青，连空气都仿佛比别处干净些。沈知意住的联排别墅区，是省城有名的富人区，安保严密，出入的车辆非富即贵，减速带都比别处的高一些，仿佛在提醒着来访者放慢脚步，进入一个不同的世界。

　　苏研脑子虽然还迟钝着，但心里那个属于职业经理人的计算器，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自动运行。

　　此地段别墅均价八万一平，物业费每平米每月十二块，绿化率百分之四十……她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和前夫来看房时，销售顾问嘴里蹦出的那一连串数字。当时她还开玩笑说，等她升了总监，就拿下这里最小的一户。

　　现在想来，真是个笑话。

　　车子在其中一栋别墅的雕花铁门前缓缓停稳。沈知意熄了火，解开安全带，正要下车，却发现苏研依旧端坐着，没有任何动作。

　　“怎么了？到家了，下车啊。”

　　苏研此时已经“清醒过来”，她转过头，怀里的芃芃似乎感受到了母亲情绪的波动，不安地动了动，小嘴撇了撇，眼看就要哭出来。她赶紧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哼起不成调的催眠曲。

　　等芃芃重新安静下来，她才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沈知意的脸上。

　　“知意，我就不进去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吐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冷静。

　　沈知意愣住了，随即皱起眉，音量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苏研，你跟我玩什么见外？大半夜的，你带着个奶娃娃能上哪儿去？别跟我来这套虚的，我最烦这个。”

　　苏研扫视了一眼，车厢里，是温暖的、静谧的、属于沈知意的完美世界。高级皮革座椅，昂贵的香薰，一尘不染的地垫。而她的怀里，是一个随时可能因为不明原因而撕心裂肺哭喊的、充满了不确定性的、属于她的、混乱的世界。

　　她无法想象，芃芃那穿透力极强的哭声，在深夜里，划破这栋昂贵别墅的宁静时，会是怎样一副灾难性的场景。她更无法想象，沈知意那张因为睡眠被反复打断而烦躁的、漂亮的脸。

　　友情是她此刻，唯一剩下的、最宝贵的奢侈品。她不能，也不敢，用自己这一身的烂摊子，去考验这份奢侈品的成色。她亏不起了。

　　等芃芃重新安静下来，她才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沈知意那张写满了不解的脸上，用一种无比疲惫、但却无比坚定的语气，缓缓地，摇了摇头。

　　“知意，我不能进去。”

　　她的声音很轻，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不能把我的麻烦，带进你的生活里。”

　　沈知意被她这一套套的说辞给气笑了。

　　她看着苏研，看着这个曾经在谈判桌上能把对方绕得云里雾里、最后对方还得乖乖签合同的项目经理。她知道，苏研一旦进入这种逻辑分析模式，就说明她已经做出了最终决定，任何情感上的劝说都是徒劳。

　　这就是苏研，即使摔得头破血流，她的第一反应也不是寻求庇护，而是评估风险，保全长远。

　　沈知意没再多说一个字。

　　聪明人之间的沟通，行动胜过语言。她重新扣上安全带，“咔哒”一声，清脆利落。

　　“行。”

　　她发动车子，方向盘猛地一打，车头调转，在窄路上完成了一个漂亮的回旋，径直朝着来时的路开了回去。

　　车厢里一时无话，但气氛却比刚才更松弛了。

　　苏研看着窗外，心里默默地给沈知意点了个赞。看，这就是和聪明人交朋友的好处，沟通成本极低，执行效率极高，省去了多少“你别这样”、“我都是为你好”的狗血戏码。

　　沈知意按下了车载蓝牙，拨出一个电话。

　　“喂，张哥？是我，沈知意。你之前提过一嘴，妇产医院后头那个老小区，一楼那个单间还在不在？……对，我朋友今天就定。你跟房东说，就按我说的那个价，一分钱都不许涨。我们现在就过去。”

　　她边打边在心里表扬自己，看吧，姐就是那么聪明灵秀，早就猜到这家伙会这种干，嘿！

　　电话挂断，她瞥了一眼苏研，语气恢复了惯常的调侃：“行了，苏总。既然您都把资产负债表算得这么清楚了，那咱们就办正事。先找个地方把你的根据地扎下来，后续是打算农村包围城市，还是直接中心开花，咱们再从长计议。”

　　“中心开花就算了，”苏研的嘴角终于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我现在的资本，顶多只够在城乡结合部挖个地道。”

　　“挖地道也行啊，”沈知意哼了一声，“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地道战也是我军光荣传统。谁还不是从挖地道开始的？等你以后修了你的长安城，这套别墅借我住两个月，当你的避暑行宫就行。”

　　苏研看着她干练的侧脸，眼眶有些发热。她别过头，看向窗外飞速倒退的繁华街景，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省省吧，”沈知意不耐烦地摆摆手，“有这功夫，不如想想怎么搞钱。毕竟，情怀不能当饭吃，但钱能买奶粉。你那五千块，在云城，也就够打个水漂听个响。”

　　江雪借钱的事，苏研在来的路上就跟她说了。朋友之间，没必要在这些事上遮遮掩掩。

　　车子穿过流光溢彩的商业区，拐进纵横交错的老城街道。路灯昏黄，路面坑洼，两旁的店铺从精致的咖啡馆变成了杂乱的五金店和热气腾腾的包子铺。高楼的阴影被甩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居民楼，阳台上晾晒的衣物在风中飘荡，像一面面五颜六色的旗帜。

　　这是城市的另一面，粗粝，鲜活，充满了烟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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