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只杨和柳

　　【楔子】

　　深秋，凌晨两点三十八，北立医院急诊科灯火通明。

　　急诊外科诊室里，柳七披着白大褂，伏在电脑桌前打瞌睡。
　　今夜风不大，外伤病人并不算多。
　　柳七电脑桌右上角摆放的半熟青苹果，似乎也在祈祷着平安夜的顺利度过。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伴随着分诊台护士的声音：“柳医生！叫一下号！来了个清创病人！”

　　柳七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右手攥拳、用指背用力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确保自己以最快的速度恢复清醒，然后快速扣好白大褂，将病人呼了进来。
　　系统自动弹出患者的信息：杨时，男，二十八岁。

　　一辆临时轮椅被推进诊室，坐在轮椅上的小伙子显然就是患者杨时。
　　他戴着一顶黑色的帆布帽，帽檐压的很低。

　　“什么时候？哪个部位？怎么受伤的？”柳七问道。
　　“十二点半，下楼滑了一跤，残肢肿了。”杨时的声音低沉而平静。
　　他一边说一边回头看了一眼诊室的门，确保诊室的门已关好后，才小心翼翼挽起了自己早已摔得破烂的右裤腿。
　　空荡荡的裤子里竟是一只碳纤维假肢。

　　柳七的内心却毫无波澜，作为一名医生，她已看得太多。她不紧不慢采集完病史。
　　除了六年前的车祸截肢史，杨时否认了一切既往史，也否认了身体其他部位的摔伤。
　　柳七将病历单打印出来，向陪诊的小伙子招招手：
　　“你先把病人推到隔壁换药室，然后拿个单子去自助机缴费，在换药室门外等。”

　　这时，柳七才有空仔细打量了一眼这个陪诊的小伙子。
　　他头发不长，戴着一只黑色的口罩。更神奇的是，他居然在半夜还戴着墨镜。
　　戴墨镜的小伙子赶忙接过病历单，试图退着将轮椅倒出这个狭小的诊室。他动作很笨拙，显然不经常照顾轮椅病人。
　　柳七见状，起身帮他们开门。

　　“医生，呃，其实他的右眼也划了道口子，我担心……担心感染，麻烦您也一块儿帮忙看一下！”
　　柳七有些生气，但她的素质早就锻炼得很好。她重新关好门，回到电脑桌前，修改病历：
　　“推回来，把帽子摘了，让我看看脸上的创口。”

　　柳七已完全怔住。
　　帽子下这张被遮住的脸分明熟悉而陌生。
　　虽然这个人并不认识自己，但柳七绝不会认错：
　　轮椅上的男人，正是柳七喜欢了整整三年的凯尔特朋克乐队“三十三只山羊”的队长兼贝斯手——杨十三！

　　01.

　　深秋，凌晨三点二十四，北立医院急诊科灯火通明。

　　刚刚过去的半个小时时间里，柳七凭着惊人的职业素养，在等杨十三打破伤风的时间里，努力将内心的惊讶压至最低。然后强忍着内心的惊讶，在清创室用美容缝合线在杨十三的右眉缝了不多不少十三针。最后，柳七检查了杨十三的残肢。

　　杨十三的残肢条件并不算好，残肢长度满打满算也只有一拃长。
　　即使移植了一块儿皮瓣，杨十三的断肢处仍有一大块儿肌肉缺损，这使得他的段断极容易受到残骨末端的磨损。
　　在长期磨损基础上的猛烈撞击，使得杨十三的残肢迅速肿起来，甚至有脓液从磨损的伤口处流了出来，散发出并不会令人愉快的气味。

　　杨十三一句话都没有说。
　　不过柳七瞧得很清楚，杨十三痛得连脖子上的青筋都凸了起来。

　　柳七给杨十三开了三天口服消炎药，叮嘱杨十三每天上午就近换药，必要时联系当年做截肢手术的主刀医生进行进一步的溃疡修复手术。
　　杨十三皱起了眉头，又长舒一口气，抬头望向柳七。
　　他的眼神温暖而澄净，对着柳七淡淡微笑道：“谢谢医生，您工作辛苦。”

　　02.

　　杨十三已离开医院很久了，柳七的心却依然跳得很快。
　　柳七是个不折不扣的摇滚乐迷，从初中时喜欢beyond开始，摇滚乐已陪伴了柳七整整十三个年头。

　　柳七至今还记得第一次听到凯尔特朋克的那个瞬间。
　　当爱尔兰手风琴的声音响起，柳七的脑海里浮现出一片绿油油的山坡，一群白茫茫的山羊在山间吃草，温暖的阳光平等地照耀在每一只羊的脸上……然而画面中的一切都是回忆，一切美好都是回忆中的美好。
　　那一瞬间柳七知道，她的生活不可能离开凯尔特朋克了。

　　柳七喜欢听国内民谣，也喜欢听国内摇滚。柳七清楚，凯尔特朋克不会出现在国内音乐市场。
　　但“三十三只山羊”就这样出现了！
　　柳七记得，三年前的自己走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纠结于继续深造读博、还是选择直接就业，迷茫了一天又一天。
　　这是一个下不了夜班又上了一整天手术的星月无光的夜晚，柳七走出手术室的大楼，舒了一口气，打开音乐播放软件，首页赫然被推送了这支成立不久的凯尔特朋克乐队的第一支单曲。
　　这支单曲没有一个收藏，也没有一条评论，像极了不被指引的、柳七的未来。

　　03.

　　“三十三只山羊”花了整整两年半的时间才争取到音乐节露脸的机会。
　　这时，柳七已顺利毕业，在北立医院的急诊外科工作有一段时间了。

　　急诊科的工作时间日夜颠倒，后夜班下班时间是早上八点。
　　柳七骑着自行车，迎着早九晚五工作的大队伍回家。她的耳机里常常播放着三十三只山羊的第二张专辑，那一刻，她常常觉得，自己是被整个世界抛弃了的。
　　或许，不知不觉间，她已与这个不会主流接受的小众乐队之间，有了些更加强烈的、情感的共鸣。

　　于是，当听说三十三只山羊将会出席音乐节，柳七心中的欢喜雀跃溢于言表。
　　更幸运的是，三十三只山羊这半年间参与的三场音乐节的时间，都恰好在柳七的休息日！
　　柳七简直觉得自己就是天选的、最合格的三十三只山羊的粉丝。

　　除了昨晚。
　　昨晚，三十三只山羊首次做客北立音乐节！
　　三十三只山羊明明来到了家门口，柳七却偏偏排到了倒霉的大夜班。
　　“可能这就是所谓的美事不可兼得吧。真是有大得必然有大失。”
　　柳七这样安慰自己。

　　可柳七再怎么做梦也万万不会想到，三十三只山羊乐队的队长会出现在自己工作的诊室。最要命的是，自己还要将杨十三残疾的秘密咽在肚子里。

　　04.

　　三十三只山羊虽然不出名，但作品质量却是一流的。
　　柳七一向很会欣赏编曲，欣赏每个乐队成员的技术。

　　三十三只山羊拥有最好的主唱张三，他的嗓音清澈中带着一丝沙哑，简直是舞台上的小太阳。
　　三十三只山羊拥有最好的主音吉他手零，他不但吉他弹得好，小提琴拉得更是精彩，他在舞台上常常带着口罩，从没有发过言。
　　三十三只山羊拥有最好的鼓手胡八千，他的鼓点密集而有力，他在舞台上始终不摘墨镜。
　　三十三只山羊拥有最好的键盘陶东风，他还会拉爱尔兰手风琴，弹琴时常常露出令人融化的灿烂笑容。

　　柳七知道，一个乐队里最容易被忽视的贝斯手的水平，恰恰对于整个乐队的音乐质量起到了尤为关键的中流砥柱的作用。
　　幸好，三十三只山羊拥有堪称顶尖的贝斯手杨十三。据三十三只山羊为数不多的粉丝透露出的小道消息：大部分歌曲的编曲是由杨十三带头操刀完成的。
　　除此之外，杨十三还担任了三十三只山羊的队长，负责与经纪公司的日常沟通以及专辑录制合作事宜的决策。

　　可以说，杨十三是三十三只山羊被聚光灯打到时间最短的成员，却是这支乐队最不可或缺的灵魂人物。
　　三十三只山羊乐队自出道以来只受到过一家非常边缘的娱乐公司记者的采访，采访内容柳七因为看得次数太多已几乎能够背得出。
　　杨十三从容不迫地回答了大部分问题，他对于华语乐坛的认知以及摇滚的发展有些清晰的认知，对于社会问题有着犀利的见解，最难得的是，年轻的他深谙人性复杂。

　　久而久之，柳七早已成为了杨十三的粉丝。他的音乐疗愈了她，疗愈了这个辛苦的社会边缘人。

　　现在，柳七已下班，回家吃着早餐，她已尽力平复了心情。
　　杨十三平静的脸、杨十三受伤的腿，却在自己的脑海中翻来覆去、挥之不去。

　　柳七吃了颗褪黑素，强迫自己睡着了。

　　05.

　　柳七的睡眠一向很好。

　　不少同事午饭时都会因为饥肠辘辘自然醒来，充饥后难以入睡。
　　而柳七常常一觉睡到下午，起床就直奔医院，去上前夜班。

　　今天的柳七大不相同，下午两点，柳七就被噩梦惊醒。
　　在梦中，一群山羊弹吉他的弹吉他、吹长笛的吹长笛，在柳七面前载歌载舞。柳七仔细分辨，旋律竟是三十三只山羊的作品中自己最喜欢的单曲《荒岛》。突然，那吹着长笛的羊流着泪跑到自己面前，柳七才发现，这羊的右后蹄早已被恶人折断了。
　　柳七吓出一身冷汗。

　　随后她看了一眼只有三十四个人的三十三只山羊粉丝群，群里赫然存着99+条未读消息，但那爆炸的未读消息其实用一句话就足以概括：

　　“杨十三摔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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