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不懂暧昧

　　墙壁在流泪。

　　林未眠一头黑发垂落在肩上，她微微仰着头，露出线条流畅的脖子，随即缓缓地伸出手指，轻轻划过瓷砖表面凝结的水珠。那些水迹顺着她的指尖蜿蜒而下，像一道道透明的疤痕。

　　每到这个时刻，整座县城被困在回南天的笼子里，空气湿重得能拧出水来。校服晾在阳台上三天了，仍然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仿佛永远也干不透。

　　“未眠。”

　　林见川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未眠收回手指，看见哥哥推开阳台门，侧身挤进这个不足三平米的狭小空间。他十八岁的身体在这方寸之间显得过于高大，不得不微微弓着背。

　　见川高高瘦瘦的，皮肤有一点点黑，头上黑色的短发耷拉着，眉眼间与未眠有些相像。他们都有一双如小鹿般的眼睛，眼瞳是不含一点杂质的黑色。

　　“爸回来了？”未眠低声问，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湿漉漉的衣角。

　　“嗯，在沙发上睡着了。”见川递过一只耳机，“声音调小点。”

　　未眠接过耳机塞进右耳，熟悉的旋律流淌进来——是陈绮贞的《太聪明》。哥哥的播放列表永远都是这些温柔得让人想哭的歌。她靠在窗边的栏杆上，望着楼下湿漉漉的街道。夜深了，只有几盏路灯在雾气中晕开昏黄的光圈，像一颗颗浸泡在水里的糖果。

　　他们并排站着，中间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至于疏远，又不会轻易触碰到彼此。

　　未眠的胳膊偶尔擦过见川的袖口，棉布相触的瞬间，见川会不动声色地挪开半寸。

　　“你的衣服也还没干吗？”未眠突然问，鼻子轻轻抽动，“我闻到你身上也有霉味。”

　　见川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T恤，“回南天，衣服都晾不干。”

　　阳台的玻璃门因内外温差蒙上了一层白雾。见川的目光落在玻璃上，那里隐约映出未眠的侧脸。

　　十四岁的女孩子，轮廓尚存稚气，但睫毛低垂时的阴影已经有了少女的忧伤。如果让未眠知道自己在心里想什么，或许会被说中二。

　　他看得有些出神，直到未眠突然转头，他才迅速移开视线，假装在研究楼下那棵被湿气浸透的芒果树。

　　那些青色的芒果缀在树上，湿答答的水汽落在上面，平添几分酸涩。

　　不好吃。那都是绿化芒。

　　未眠就像是见川的青春小说里的女主角，只不过伤痛属于自己，而不属于女主角。或许她就像那树上的青芒，可以观赏，不能品尝。

　　“哥，我们会发霉吗？”未眠突然问，声音很轻，像自言自语。

　　见川没有回答。他听见屋里传来父亲翻身的声响，还有模糊的呓语。每当这种时候，他都会下意识地绷紧身体，像一只随时准备迎敌的幼兽。

　　未眠忽然打了个寒颤。见川察觉到了，轻声问：“冷吗？”

　　“有点。”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脱下了自己的薄外套，递过去时刻意避开了她的指尖，他的声音很温柔，带着南方的哝音，“穿上吧，别感冒了。”说着还拉着妹妹回到屋里，玻璃门关上。

　　其实在南方，回到室内关上门窗并不会变得暖和起来。

　　不如哥哥外套上的体温。

　　外套上带着哥哥的温度和气息，是洗衣粉的廉价香味混杂着少年人特有的清爽。

　　小未眠把自己裹了进去，袖子长了半截，她不得不卷起好几圈。耳机里正唱着“猜 没错 我想你猜到”，她跟着轻轻哼了两句，没注意到见川的身体微微僵了一下。

　　“下周家长会，”未眠突然说，声音闷在外套领子里，“妈说她去。”

　　见川“嗯”了一声，目光仍停留在玻璃门上她的倒影。他知道未眠在担心什么——上次家长会后，母亲在教师办公室发火的样子成了她持续半个月的噩梦。

　　“要是你能去就好了。”未眠小声说，说完自己也觉得可笑，轻轻嗤了一声。

　　见川终于转过头看她。未眠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睛。他几乎要伸手去拨开那些不听话的头发，手指在身侧蜷缩起来，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等你以后上大学就好了。”他说，声音比平时低沉，“离开这里，去广州，去上海，哪里都好。”

　　“那你呢？”

　　见川的年纪要比未眠大四岁，他不期盼着自己能不能去上大学，他怕自己去上大学离开了未眠，未眠会受委屈。

　　见川没有回答未眠的问题。耳机里的歌恰好切换到下一首，是《流浪者之歌》。旋律激昂起来，却更加衬得这夜晚寂静得可怕。

　　未眠忽然打了个哈欠，眼皮渐渐沉重。连日潮湿的天气让她总是睡不安稳，此刻在哥哥身边，困意却意外地席卷而来。

　　两人坐在床单上，未眠的头一点点低下，最后轻轻靠在了见川的肩上。

　　见川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能闻到她头发上廉价的草莓味洗发水香气，能感觉到她呼吸的轻微起伏，能透过薄薄的衣料感受到她额头的温度。

　　就在这一刻，世界上其他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她的呼吸声和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见川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稍重一些就会惊走肩头这只暂时停靠的倦鸟。

　　玻璃门上的倒影变得模糊不清，不知是雾气更重了，还是他的眼睛蒙上了什么。他就这样直直立着身板，像一尊守护珍宝的石像，直到夜色最深，直到未眠的呼吸变得绵长平稳，直到他知道她已沉沉睡去。

　　楼下那盏坏了好久的路灯突然闪了几下，竟意外地亮了起来，昏黄的光穿过雾气，透过潮湿的空气，在屋外形成一个朦胧的光晕。

　　见川极轻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未眠靠得更舒服些。他的右手始终插在口袋里，紧紧攥着那部只剩百分之三电量的mp3——和她耳朵里那只耳机连接的，同一首歌的源头。

　　墙壁依然在流泪，而这个夜晚，似乎永远不会结束。

　　但潮湿又窒息的感觉不早点结束的话，未免也太痛苦。

　　为什么幸福那么近又那么远呢？

　　见川这样想。

　　算了。

　　如果妹妹幸福，谁痛苦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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