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的一百种死法

　　洛阙觉得今天这事儿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邪性。
　　他说不上来具体哪儿不对，但心里就像揣了只没头苍蝇嗡嗡乱撞。
　　此刻他盘膝坐在问剑台中央，身下是万年玄石，周身灵力与归墟之涧的护山大阵紧密相连。
　　今日是这大阵百年一次的虚弱期，他得格外当心。
　　台下为他护法的是他的弟子谢悔。那小子站得笔直，像杆插进地里的银枪。
　　可洛阙就是觉得不对劲。
　　太直了，直得有些僵硬。
　　从清晨起身开始，谢悔就跟影子似的黏在他后头，那眼神沉甸甸的，一会儿像是要把他盯出个窟窿，一会儿又像是怕他下一秒就化风跑了。
　　“回去。”洛阙闭着眼，声音清冷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烦躁，“老实待着，小心为师一剑劈了你。到时候东一块西一块，我可给你拼不回来。”
　　谢悔没动。洛阙甚至能感知到那小子绷紧的下颌线和抿得发白的嘴唇。
　　就在这当口，异变骤生！
　　一道乌光如同暗夜里射出的冷箭，从极远的天际闪现！速度快得超越神识捕捉的极限，目标直指护山大阵最脆弱的节点。
　　洛阙猛地睁眼，寒光乍现。思考是多余的，数百年来守护宗门的本能已经驱动了他的身体——必须挡住！
　　阵若破，山下万里疆域顷刻间便是焦土。
　　他周身灵力毫无保留地爆发，雪白袍袖无风狂舞。
　　“师尊——”
　　谢悔的嘶吼里带着他从未听过的惊惶与绝望。一股力量从侧后方撞来，试图将他推开。
　　痴儿，这种冲击凑上来就是送死。
　　洛阙手腕隐晦一翻，一股精妙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道送出，精准地将谢悔推离问剑台核心区域。
　　下一刻，乌光结结实实撞上他全力撑起的灵璧。
　　没有惊天爆炸，只有令人头皮发麻的滋滋声，仿佛冰雪消融。他精纯的灵力正在被迅速侵蚀湮灭。
　　麻烦。这是洛阙意识陷入黑暗前最后一个念头。
　　他能清晰感觉到身体和神魂被蛮横的力量撕扯碾碎。视野模糊的最后瞬间，他看见被他推开的谢悔又不管不顾要冲回来，脸上……那是眼泪吗？
　　哭什么。剑尊陨落又不是什么新鲜事。为护苍生而死，总比窝囊老死在床榻上强。
　　就是……以后没人再用那种眼神看着他了。
　　洛阙醒过来的时候人是懵的。
　　不是睡懵了，而是“我他妈不是已经碎成渣了吗”的懵。刚才神魂俱裂的痛楚还烙印在感知里。
　　不对，这感觉完全不对。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个关节都锈住了。他费力掀开眼皮，入目是低矮的茅草屋顶，鼻尖萦绕着劣质草药和潮湿霉味。
　　他转了转僵硬的脖子打量四周。家徒四壁，黑乎乎的土墙，一张摇摇欲坠的破木桌，唯一配套的瘸腿凳子，以及身下这铺着干草、硌得浑身疼的土炕。
　　这分明是个凡间最贫苦的农户之家。
　　他，归墟之涧的云阙仙尊，变成了凡间小村的土炕病号？这比让他再死一次还难以接受。
　　“阿念？阿念你醒啦？”一个苍老沙哑带着浓重口音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充满惊喜。
　　阿念？谁？
　　混乱模糊的记忆碎片涌入脑海。这身体原主是个叫阿念的小傻子，不会说话，爹娘早亡，靠着村里人接济和眼前这个孤苦无依的王婆婆过活。
　　洛阙只觉得一阵无语问苍天。
　　他宁愿面对十个谢悔，也不想当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傻子。
　　他正试图理清头绪，屋外突然传来鸡飞狗跳声，夹杂着村民惊恐的抽气和压抑哭喊。
　　一股强大冰冷的威压如同寒冬暴风雪，毫无预兆降临，将小村落彻底笼罩。空气凝固，连聒噪的母鸡都噤若寒蝉。
　　洛阙心头一沉。这气息是修士，而且修为不低！
　　怎么哪哪都是修士！都死过一回了还不得清静？
　　“哐当！”
　　破旧木门被人从外面毫不客气地推开，撞在土墙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光线涌入，勾勒出逆光而立的高挑身影。
　　那人穿着归墟之涧内门弟子的雪白服饰，只是此刻白衣沾满尘土，边角带着暗沉血迹。
　　周身冷意几乎能冻伤空气，更掩不住长途跋涉后的疲惫风尘。
　　是谢悔。
　　洛阙愣住了。这小子还真找来了？
　　可眼前的谢悔与他记忆中那个沉默寡言却眼神清亮的徒弟判若两人。
　　脸色苍白如久病未愈，下巴冒出青黑胡茬，眼下乌青浓重。
　　最让他心惊的是那双眼睛，深不见底，空洞得像两口枯井。在触及炕上瘦小身影的刹那，宛如溺水者抓住浮木般。
　　谢悔一步步走过来，脚步沉重。他完全无视了瘫软在墙角瑟瑟发抖的王婆婆，所有注意力都死死钉在炕上那个蜷缩着的、看起来呆滞的少年身上。
　　他走到炕边缓缓蹲下，让视线与少年齐平。
　　离得近了，洛阙能清楚看到他眼中的蛛网状红血丝和极力克制却依旧微颤的指尖。
　　谢悔就这么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带着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阿念脏污的脸颊。
　　指尖冰凉，激得洛阙下意识往后一缩。
　　谢悔的手僵在半空，眼中光芒迅速黯淡，被深可见骨的痛苦和绝望覆盖。
　　他闭了闭眼，喉结艰难滚动，再睁开时只剩下沉重的决绝。
　　他沉默地脱下自己那件还算干净的外袍，动作僵硬地披在少年单薄的身上，仔细拢好。
　　然后转身面向王婆婆，声音冷硬不带丝毫情绪：“婆婆，这孩子与我有缘，我要带他走。”
　　他从腰间解下沉甸甸的粗布荷包轻轻放在老婆婆颤抖的手边。“这些银钱您务必收下，算了结此间因果。”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看向炕上的少年，伸出依旧微颤的手轻轻握住那只比他小了很多、布满伤痕的手。
　　“找到你了。”他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石磨过，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却异常坚定，“我们回家。”
　　说完，他牵着他的小师尊转身大步离开茅屋。
　　洛阙裹在带着谢悔体温和淡淡冷香的外袍里，被他温热坚定的手牵着，踉跄却安稳地走出了这片……他刚刚降临不过片刻的凡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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