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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负
尖锐的吵嚷声争相从雕花木窗里挤出来,扑进青砖铺就的老旧院子,转瞬就被滂沱的大雨吞没,只余高高低低的尾音消散在湿漉漉的天地之间。
庭中的老桂树被刮的东倒西歪,残枝与枯叶摇落一地。
“立夏啊,不是我说你,你年纪小,可别被外人给糊弄了。”二伯娘一屁股坐在炕沿上,短细的吊梢眉往上一挑,“你爷爷在的时候,咱们两家可是最亲的。我是你没出五服的亲伯娘,这血脉上,总比外人近吧?”
她刻意顿了顿,才慢悠悠地切入正题:“咱们打算租二十年,十年一付钱。你这山地本来就不值钱,我念着一家人的情分,也不跟你计较这些。你爷爷如今不在了,家里也没个大人主事,我们不得不多看顾你一些。一亩地一年二百块,你家十亩山地,我们一次给够十年的租子,整整两万块。”
她说着,目光意有所指地瞟了眼旁边的村会计,又落回俞夏身上,正了正身子腰杆挺直了些:“钱我都带来了。你拿了这钱,出去念书的学费不就有了着落?”
不等俞夏回应,她又连珠炮似的补充:“再说你都要出去上学了,哪还有工夫伺候这地?租给我们,地不至于荒着,你也省心。你要是想租给外村人?哼,在咱们这地界,没我们点头,他站不住脚!钱给得再多也是白搭,他绝对种不成!”
话到此处,她话锋陡然一转,带上几分“忧心”:“万一他种个一年半载的就跑了,或者转手把地包出去,你到时候钱收不着,地也没了。人在外头上学,哪有闲工夫再回来处理这烂事儿。你一个人在外面人吃粮马吃草的,哪一样不要钱,还得自家人帮你看着才稳妥。立夏,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俞夏心里差点儿气笑,脸上却不动声色:“多谢伯娘替我着想,我心里都记着。但姑姑和林婶儿在我考试前就提过租地的事,我已经应下了,实在没有办法再答应您。姑姑说了,等通知书下来,就帮我把地里的药材都收拾利索。最近雨水多,好些还没收完,这才暂时耽搁着。”
“立夏,这你就不对了。”一旁沉默的二伯猛地拔高嗓门,“要租也是先紧着咱们自家人!你姑姑早就嫁到镇上去了,来咱们这儿种地多不方便。再者说,你婶儿她还有咱们亲?这些年来,家里家外哪件事不是我们帮着张罗?你爷爷要是还在,肯定也认这个理儿!”
俞夏心下冷哼:当年为争门口那两米地方,打的不可开交的时候,怎么不说是一家人?
他面上却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为难,声音也低了下去:“真不行,二伯、二伯娘,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但我姑姑那边早早就定下了。爷爷走之前特意嘱咐过我,以后要上学成家这些大事,都得听姑姑、姑父的安排。家里……也就他们还能管管我了。我做不了主,我姑父那人你们也知道的,我说了也不管用啊。”
他说着甚至腼腆地笑了笑,显得老实又木讷。
“要不……你们去问问我姑父?”他小心翼翼地补充,把难题轻巧地推了出去。
“哎呦,你这傻孩子!”二伯娘一拍大腿,“如今你也不小了,家里家外的就剩下你一个,你得拿得稳主意,自己立起来才行!你姑姑离得远,来回一趟多不方便?她也就嘴上说说,回头保不齐还是得转租出去,到时候又经一道手,钱还能到你这儿?我都替你着急!”
她说着,在桌下悄悄踢了二伯一脚。
二伯立刻会意,粗着嗓子帮腔:“可不就是!你以后考上大学,更用不着种这地了。租给我们,以后村里土地政策有啥变动,咱们是一家人,商量起来也方便。”
二伯娘趁热打铁,细眉挑的更高,语重心长:“立夏,我看这么着,咱们现在就把契给签了。回头你就跟你姑姑说已经签好租给咱们了,你又不吃亏。白纸黑字一定,你姑姑说不定还夸你懂事儿,给她省了心呢!咱们是亲戚,以后有啥事好商量。外人谁跟你讲情面?万一中间出了岔子,人家种下去的药材找你赔钱,你拿什么赔?你姑姑性子软,不顶事;你姑父买卖大,未必能看得上这点芝麻绿豆的小事。”
俞夏只低着头,手指抠着炕桌边缘,吭吭哧哧地重复:“我……我不敢做主。要不……你们还是去问姑父吧?”死活不接那话头。
二伯娘细眉深拧,吊梢眼里几乎喷出火来。她要是敢去问,还用得着在这儿跟他费口舌?大雨抛天的,平添晦气。
她眼睛提溜一转心下一横 ,拿出租契往桌上一摊,一把拽过俞夏钳住他:“你小孩儿什么也不懂,听我们的没错。”说着将笔硬塞进俞夏手中:“你不用害怕现在就签,签完不要声张,等你姑姑他们以后问起来,就推我身上就行。”
俞夏愣住,这是真觉得他家没人了,软的不行要硬来?他气愤同时难免悲从中来。这一年多,找事儿的、占便宜的、他晚上睡觉都不敢睡太沉,怕被贼惦记家里被搬空。如果没有隔壁他婶儿,呵,地里的药材早就被人偷光了,还轮得到他来收?
这一个二个的都打着是他亲戚的名号,恨不得他立马死了,好占用家里这一亩三分地。他怨都不知道怨谁,太多太多了,数不过来。
俞夏使出全力挣脱,眼睛猩红、泪盈于眶,只紧抿嘴唇死死盯着他们一句话不说。
“行了行了,别折腾了!”边上一直沉默的村会计眉头紧锁“縢”地起身,租契被袖口扫到,轻飘飘地落到二伯娘脚下。“跟个半大孩子说这些,不是瞎闹吗?他做的了个屁的主!”
听到这儿,他总算琢磨过味儿来了。这哪是之前说的“都说好了来签契”,分明是拉他过来当幌子,吓唬人孩子!他虽然也算不上什么好人,但这么算计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也实在让人瞧不上。
穷山恶水,这种事实在多见。他一个外人,犯不上蹚这浑水。更何况这孩子看着乖巧懂事实际却倔的很,又不是真没依靠。他那姑父是远近闻名的泼货,他要真豁出去了撕破脸告到他姑父那儿,哪怕人再不待见他,顾着面子也得管一管。到时谁惹得起?
念头几转,村会计打定主意两不相帮,只对俞夏撂下一句“等你们自家商量妥了再来找我”,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两口子一看这情形,知道事儿黄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赶紧追出去,还想再描补几句。二伯娘刚出屋又急急返了回来,没好气的捡起租契重重“哼”了一声扭身离开。走到屋门那儿停住:“你可别后悔,这地我看你能租给谁?等我们再来家里可就不是这个价钱了。”说着甩开门帘气哼哼离开。
人还没出院门,二伯娘尖利的嗓音就隔着雨雾扎了进来,“我看他爷爷是老糊涂了!临了临了,还把事儿交给他姑姑?他姑姑自己就是个软面团子,能管得了谁?他那姑父,心眼儿比筛子还密,让他管?管到最后,还不都管进他们自家兜里!”
“砰”地一声,堂屋门被狠狠摔在墙上。
怨毒的咒骂断断续续,混着雨声飘进来:“还想着娶亲?就他这条件,城里没房,折子上没存款,娶个屁!刚考上个高中就以为自己是人上人了?除非能考上好大学!哼,就算考上了,就这家底,谁看得上?村里那么多光棍,哪个不比他强?人家都娶不上媳妇,他倒敢想!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净做白日梦……”
“咣当!”院门被重重摔上。骂骂咧咧的声音和着杂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俞夏垂下眼,自动屏蔽了那些污言秽语,他站在桌边久久未动。
这种事见多了。一旦发现忽悠不动、吓不住他,那些人就会立刻撕破脸皮恶语相向。等下次再有求于你时,他们又能若无其事地贴上来,仿佛之前的龌龊从未发生。
更难听的他也听过,更丑陋的嘴脸他也见过。他早已不是羽翼下的雏鸟,风波中被迫习惯了这所有一切。
爷爷走后这一年,他跌跌撞撞总算明白了一个道理:人总有取舍。只不过爱他的人如今都已不在,所以每次被舍弃的那个总会是他。
但这也没什么可气的。若连这都要生气,他早就气死八百回,坟头上的草怕是都能喂活几头猪了。
俞夏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重新拿起本子,继续趴在炕桌上写写算算。
临窗的火炕上摆着张小小的木桌,桌上一点松香静静焚烧,旁边横着一床古琴。他抚了抚身上洗得泛白的旧T恤和宽松的“老头裤”,抬眼望向雕花窗外。
雨势正盛,淅淅沥沥地敲打着老桂树的枝叶。潮湿的水汽借着风,争先恐后地要钻进温暖干燥的屋里,却被厚实的窗格牢牢挡住。屋内渐渐恢复了静谧,只有松香在潮湿的空气里缓缓氤氲。
终于燃到支架底座,一小截灰烬“吧嗒”一声掉进镂空的铜如意香插里,一缕青烟倏地从孔洞中腾出,缭绕散开。
就在这时,院外猛地传来一声大叫,吓得俞夏一个激灵。只听院门“嘭”的一声撞在墙上,有人噼里啪啦地踩着水花,冲了进来。
二林的声音隔着院墙穿透雨幕:“立夏立夏,你通知书到了,我可给你带过来了啊,你就说吧,咋感谢我?”
俞夏瞬间来了精神,一骨碌爬起来,趿拉上拖鞋就往外冲,边跑边喊:“真的吗?真的吗?是哪个学校的?”
刚跑到堂屋掀开帘子,就与举着伞进来的二林撞个满怀。他人还没站稳便伸手去够:“真到了?快给我瞅瞅,快点儿快点儿。”
二林忙把伞举高,生怕再戳着他,另一只手则赶紧背到身后,笑得不怀好意:“请我吃一篮子葡萄再加一周晚饭,成交不?”
“哪次葡萄不是进了你的肚子?”俞夏呲着小白牙笑的眉眼弯弯,一边做小伏低给二林捶肩捏背,一边偷瞄,“别说一周,现在想吃都行。好二林,快说是哪个学校的?”
见俞夏急的抓心挠肝,二林这才慢悠悠收好伞戳在墙根,大爷一样踱着小方步晃进屋里往炕沿一坐,“啪”地一声甩出一个信封:“一中!免学费!厉害吧?”
俞夏伸手要去拿,却被二林按住:“急什么?还没说完呢——”说着又甩出一本:“二中的,免学费还带奖学金!”
俞夏倒吸一口凉气,张圆了小嘴捧着心口目瞪口呆。
下一秒他整个人炸开惊喜,兴奋地小脸通红、眼睛晶亮。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激动地直蹦:“两个都要我?啊啊啊啊,我要选二中、选二中!”
他急切地拿起二中通知书反复确认姓名及各项信息,翻腾了半个暑假的心才算终于重重落下。他长长舒了口气,踏实了。
二林却突然抱臂哼了一声,非常不高兴,丧眉耷眼起来。
俞夏正要哄他,他自己先绷不住笑出声,戳着那个一中通知书:“看看看看,这个是我的。你傻不傻?一个人还能被两所学校同时录取?”
他捧着通知书嘿嘿直乐:“你就说牛不牛?我爸都乐疯了,正满大街淘换炮仗呢,准备过两天放。听说这十里八乡的就咱几个考进市里去了,你第一我垫底,厉害吧?”
俞夏:“……”白担心了。
“对了,”二林收起笑容,“差点儿给高兴忘了,刚碰见你二伯他们黑着脸出去,那一家子搅事儿精又来你这儿闹什么?”
俞夏立刻把刚刚发生的事儿绘声绘色连比再划地一顿说,末了还不忘夸自己一句睿智,乃影帝本帝:“亏了之前就和你妈说了租地的事儿,要不乍一瞎说这戏还真不好演。”
二林气的拍着桌子开骂:“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欺负你小孩子家里没大人呢。他们也真有脸开口,还两百块钱?也亏他们说得出口。”
“你们家那地五亩连成一片,耕种方便还是肥田,放他个奶奶屁,竟然昧着良心说山地。还十年一付,租二十年,里外差不少钱呢,算盘珠子都崩他们家祖坟上去了!她怎么不去抢!我这就告诉我妈去!”
俞夏赶紧拉住他,又从水缸里捞出一串冰好的葡萄塞他怀里,好说歹说哄着他吃了,才总算把人稳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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