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孽

　　“雾起———雾起———”
　　城中灯火寂灭，街道空空荡荡。
　　只有一人迈着僵硬的脚步缓慢前行，那人一边打锣，一边拖着长长的尾音喊着。
　　灰白色的雾气慢慢在城中弥漫开来，逐渐浓郁至只能看见纯色的雾。
　　跑动声打断了这份寂静，浑身带血的女子突然出现在城中，她艰难地跑动着，即使看不到任何的东西，也在频繁回头，仿佛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赶。
　　“救救我！”打锣的人被抓住，他咔咔地扭动脖子，直到脑袋调转至背后，那不是人，而是一个眼神空洞的木偶。
　　这个木偶的出现，让林芝的恐惧达到了顶点。
　　“啊———！！！！”林芝吓得尖叫起来，白雾顺着她张大的嘴涌入，指甲因疼痛狠狠嵌入掌心，最终脱力跌坐在地。
　　木偶慢慢朝着她走来，举起垂落在身体上的剩下几只手，手掌啪的一下同时张开，符纸灯笼自手心垂落，乳白色的雾气被照亮，叫林芝能分辨木偶在什么方位。
　　她想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却又害怕那白茫茫的雾趁机进入，只得小口喘息。
　　雾，移动的木偶，一切都在表明她进入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地方，此刻的她，只能选择相信眼前的木偶。
　　林芝踉跄着爬起来，往木偶的方向贴近，她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木偶见她站了起来，又拖着脚步往前走。
　　“雾起————雾起—————”
　　“雾起—雾起—”
　　越往前走，喊声越嘈杂，一团一团雾随喊声亮起，走近，眼前出现一栋高耸入云的楼阁，周边一圈被楼内灯光照着，连雾气也无法侵蚀，楼阁的顶部没入不知是云还是雾的白色中，华丽得不像是人间应有之物。
　　楼旁则尽是木偶，他们排成一顺，举着锣和灯笼，挨个走入雾中。
　　带着林芝来到此处的木偶站定，缓慢转身，再次进入雾中，仿佛它的任务已经完成。
　　林芝抚住颤抖的手臂，分不清是庆幸还是恐惧。
　　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直觉告诉她，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危险。
　　刚踏入楼中，肚子传来剧痛，她双眼瞪出，眼珠瞬间爬上血丝，逐渐变得通红，喉咙不知被什么堵住了，甚至无法发出喊叫。
　　这种突如其来的痛苦让她几乎昏厥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出现一具更加精致的木偶，脸上被细细雕刻上了每一块肌肉，看起来更像人，也更诡异。
　　这个木偶的出现，让林芝更加确定了自己身处一个不同寻常的地方。
　　木偶灵活地蹲下来，用手点在林芝头上，随后虚空一抓，扯出一大团白雾，雾接触到灯光的一刹那，迅速消散开。
　　你身体里有我的客人，不对不对，还有些别的什么………”木偶的嘴动起来，竟像人一般灵活，那双嵌了琉璃的双眼也在时不时开合。
　　林芝浑身无力，艰难抬头，她感受着身体的不受控，感知着自己生命的流逝，“帮帮我，求你，我还不能死，绝对不能。”
　　她的声音微弱而绝望。
　　更多的白雾伴着鲜血随着她的挣扎溢出，木偶只是看着：“新生即将来临，你和我的客人都不会有事。”它的语气平静，仿佛一切都在它的掌控之中。
　　林芝已经听不清木偶在说什么，在即将绝望的一刻，疼痛突然终止，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暖流，像是还在母亲子宫内一般温暖，暖意布满全身，她在这令人安心的感受中逐渐闭上眼睛，没有一丝不适。
　　红白交缠的气在楼外凝结，缠绕成胚胎模样，睡着的林芝被三头六臂的普通木偶抬出门去，雾气涌来，轻柔地裹住她的身体，像蚕蛹一般将她整个覆盖住，融入到雾中，孩童般的气团也消失不见。
　　精致的木偶抬起手轻抚面颊，敲击声哒哒作响。
　　雾气中隐藏的不仅是杀机，还有机遇与奇迹。若非如此，此地早已沦为死城。至于为何雾气偏爱林芝，林芝又如何能独自孕育生命，她亦无从知晓。
　　唯一明确的是，林芝与真鹿的灵魂将随着胚胎的成熟而重生，而那个胚胎也将得到二者的滋养。
　　雨山，一个尚未成形的女孩静静地躺在草地上。她全身洁白无瑕，不沾一丝污垢。
　　草木上新挂的露珠滴滴答答地落在她身上，奇怪的是，露珠并未从她身上滑落，而是将她紧紧包裹。
　　女孩的胸口没有起伏，但她并未死去，就像在羊水中成长的胎儿一样，迅速地成长着。
　　很快，她长出了四肢和双眼。那棵为她提供露水的草也逐渐变得茁壮，甚至在女孩身边开了一片花。
　　花朵低垂着头，将花蕊中黄橙色的蜜滴入露珠中，她的成长速度更快了。
　　即使到了冬天，那团花依旧盛开，巨大的草长出眼睛，温柔地注视着女孩。
　　早春时分，草木刚抽出嫩芽，露珠顺着土壤的缝隙流向大地。女孩呼吸到了第一口空气，她的胸脯开始规律地起伏，面色红润。
　　下一刻，她睁开双眼，发出了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道声音。
　　女孩转动眼珠，好奇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鸟鸣和风吹动花草树木的细微声响传入她的耳中。
　　她对陌生的一切毫无畏惧，像一只蛰伏的小兽，自由地活动着四肢。
　　大草化作白萝卜大小，兴奋地向赋予自己生命和灵性的小小生命问好：“你好！”
　　它保留着作为一棵普通草时的记忆，在这座山上生长了数年，对人类的语言略知一二。
　　女孩立刻转头望向大草，模仿它的语调回应道：“你…你好？”
　　女孩开始学大草说话，学野兽捕猎，纤细的四肢逐渐变得强壮，身上也添了许多伤痕，山上偶尔来几个过路人，偶尔有人死在这里，起初女孩尝试帮忙，但他们似乎更害怕自己和草，总是鬼哭狼嚎地攻击自己，后来她就学乖了，开始藏起来，不暴露自己。
　　数月之后，她已经掌握了语言沟通和狩猎的技巧，山上的每一个角落都已被她熟悉。于是，她决定下山探索。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像那些她曾见过的人，她扒拉了些死人的衣服穿上。
　　衣物宽大，她不得不将它们在身上缠绕好几圈才能系紧，而鞋子则需要在后面塞入许多填充物才能勉强适应她的脚。
　　尽管如此，她的装扮看上去依旧滑稽可笑。
　　女孩的运气不错，山下不远处便坐落着一座城池。
　　想要进入这座城市，必须持有路引。
　　城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许多小贩背着箩筐在门口叫卖。
　　她并不清楚这些活动的意义，只是模仿着其他人的样子站在队伍中。
　　一只大草蜷缩在她宽大的衣襟里，它对人类的了解比女孩多，但山上的生活本就人迹罕至，自然也不明白眼前的情景。
　　轮到她时，官兵照例询问：“请出示路引，背包打开——”他拖长了语调。
　　女孩皱着眉头：“我没有路引。”
　　“啧。”官兵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正要说什么，却突然看到她衣襟中鼓起的大草。
　　官兵无法分辨这是妖物还是其他什么，立刻收回了不悦的表情，嘴角上扬，脸上的肌肉堆起，“这位小友，请您到旁边稍候。”
　　周围的人听到官兵的话，纷纷将目光投向她，刚才对她衣着的窃窃私语戛然而止，人们纷纷向她相反的方向挪动，女孩不明所以地也往边上挪了挪，安静地站着等待。
　　她偷偷地探头看向城内，正如大草所说，这里确实有许多与她相似的人。
　　一个黑色的身影挡住了她的视线，她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这是一个比自己高出许多的人。
　　她刚准备抬头，玄衣女子已经蹲下与她平视。“小友，你叫什么名字？来自哪里？为何要来陵州？是来找人吗？”女子问道。
　　“嗯，我没有名字，来自那座山。”她指向身后不远处的雨山，“我不找人，也没有特别的事情。只是想进去看看。”
　　看着她那懵懂的眼神，又随意比了比她的身高，玄衣女子叹了口气，将她拎起来仔细搜查了一番，“没什么问题，这孩子就交给我吧，麻烦你了。”
　　门口的官兵对她笑呵呵地拱了拱手，继续自己的工作。
　　女孩和大草被女子一手一个拎着，她们对路上的商铺和穿着各异的路人感到惊奇，完全不顾自己所处的境地，开始隔着一段腰哇哇哇交谈起来。
　　玄衣女子将她们带到镇邪司，几个同样穿着玄衣的人好奇地盯着她手中的“东西”，
　　“阿朵亚，这是什么？”阿朵亚灵活地避开几人，将手中的“东西”放在一间屋子里。
　　“大人，来历不明。”说完，她找了个凳子翘着腿坐下。
　　伏案记录罪案的李畅放下手中的毛笔，将笔架在砚台上，望着这身奇装异服的小孩和草，抽出一张空白路引，“户籍何处，叫什么名字，来此有何贵干？”
　　阿朵亚抢先回答：“她啥也不知道！”
　　“没让你说。”
　　女孩未曾料到进入城市会如此繁琐，许多话语对她而言难以理解，但她仍渴望探索那些她从未见过的奇异建筑。
　　她回答道：“我不知道什么是户籍，我从后面那座山来，没有名字，只是想来这儿看看。”
　　李畅眉头紧锁，继续询问：“那么，你有家人或者老师吗？”
　　“家人…老师…”她思索着，她一直受到大草的照顾，大草教会了她说话，她模仿着兔子和老虎的捕猎与躲藏，“家人就是小草！老师是小草和小动物们！”
　　阿朵亚又嚷嚷起来：“看她！简直在胡言乱语！”李畅无视阿朵亚的喧闹，“你的意思是，你生长在山中，无父无母，周围除了野兽就是那棵草？”
　　女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都是小草陪伴着我。”
　　李畅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你可以去逛逛了。”
　　她开心地笑着，抱着大草就往外跑。
　　阿朵亚疑惑不解：“就这样让她走了？”
　　李畅继续低头撰写罪案，“她身上没有任何危险的物品，既非修士也非妖族，那棵草是灵兽，身上也没有任何污浊之气，可见未曾害过人，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理由不让她离开。”
　　阿朵亚：“但这很奇怪！如果没有人保护，她那么小，怎么可能独自在山中生存到现在！”
　　李畅：“或许是因为那棵草的缘故，我们只负责铲除邪物，既然她们不是，这就足够了，无需深究太多。阿朵亚，交给你的事情做完了吗？”
　　阿朵亚不由自主地站直，眼神闪烁，找了个借口急忙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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